洞天福地距離城中不近。沈玄離明顯心有鬱結,一路沉默不言,也未禦劍,隻一個人不做聲悶悶地走。起初言修淩還能跟上,可走著走著腿上的傷便疼了起來,他咬著牙堅持了一會兒,還是被落在了後麵。他瞅著沈玄離那劍鋒般的脊背咬了咬牙,擇了塊石頭一坐,細細將自己剛剛的話回想了一遍,實在沒有找出什麼錯處,一時間不由惱火起來,心道我又沒招惹你,你耍起高門大戶的脾氣,何苦要我拿命撐著。他坐了一會兒,果然見沈玄離在不遠處站定,背對著他。這地方草木不盛,他的一身白衣格外晃眼。“沈玄離!”他喊了一嗓子,“你丫的就狠心扔我一個病號自己走?”那身白衣扭過頭來,目光有些飄忽,雖然隔著遠遠的距離,也還是能感覺的出他的不耐煩來,頓了一會,沈玄離才認命似的又重新折回來。言修淩得意地笑起來。“這麼多年不見,你怎麼越發小性兒了?動不動就丟下人自己走。”言修淩抬頭看著他的側臉,“跟個女人似的。”沈玄離目色一涼,長歌劍出鞘幾寸,搭在他的脖子上:“你有種再說一遍?”“你看你看,還不讓我說。”言修淩撇嘴,小心翼翼地將劍柄重新按回去,這把長歌劍可是絕世的靈劍,在天晉山已經傳了千年,一劍可有劈山填海之能,他現在一個普通人,可經不起這劍的誤傷,“我現在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就算沒受傷也跟不上你!你能不能稍微考慮一下身為弱者的我,哪怕要走,也慢點走好不好?”“不好。”沈玄離語氣不善,“你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那為什麼要投到陰陽司門下?你知不知道陰陽司一向惡名昭彰,縱使彆的宗門仗勢欺人,殺了你都不必負責!”“不去那裡我能去哪?”言修淩被他突如其來的惱火吵得一頭霧水,“我當時一無錢財,二沒背景,一身修為也廢得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我是鬼族人啊朋友!宗門之人對鬼族人深惡痛絕,我也想混進一個名門正派,可是萬一被人發現我的身份我是會下油鍋的,且那時候我又剛撿了個花棠,才五六歲,瘦的跟蘿卜乾似的,江湖散修沒那麼好當,我總得活著不是?”提到花棠,沈玄離的眼神又深了幾寸:“花棠花棠,總聽你提他,他究竟是何來曆?”“沒什麼來曆,就隻是一個逃難的倒黴蛋。那時候你可能不知道,天晉山下的燕雲十二州不是大水就是大旱,山腳下的天晉城中隨處可見逃難的難民,無處謀生都淪為了乞丐。花棠呢,原本也生在一個小有名聲的小商戶之家,可惜遇見了饑荒,生意做不成了,要想活命隻能離家出逃,隻可惜這家人命不好,離家途中被一群難民打劫了,父母兩人為了保住那點錢都受了重傷,又感染風寒疾病,一到天晉城中就不行了,花棠那傻小孩兒就躲在難民住的破廟裡,旁邊就是父母的屍體,都臭了還不知道挪窩。”言修淩歎了口氣,又道:“我原本也不想管他,畢竟那時候每天都有餓死病死的,我一無所有,有也沒那個能耐救每個人,隻能每天分點吃的給他們。可是花棠和彆人不一樣,彆人拿了吃的就千恩萬謝,他從來都一言不發,跟你小時候一樣,認生得厲害。一直過了十多天,他才突然找到我,還沒說一句話就倒在我懷裡,身上的溫度隔著衣服都燙人。”“所以呢?你又救了他的命?”沈玄離問。“不然如何?若換做是你,你會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死在麵前?”言修淩語調平淡,“所以,我劫了一個路過的富商,搶了點錢去給他治病,隻不過沒想到那小子竟然是個裝扮成商賈的宗門中人,帶著一幫鷹犬追殺我。那陣子帶著一小屁孩東躲西藏的,著實狼狽過一陣,之後我無可奈何,便隻能拜進陰陽司。陰陽司的大長老性情不錯,做主收留了我和花棠,花棠這名字也是他起的,這老頭子沒什麼文化,千挑萬選取了個這麼脂粉氣的名字。我在他手底下修養了幾年,氣海逐漸恢複了些,又和他學了用煞氣的法門,再加上花棠實在天賦異稟,就是比起你來都不遑多讓,在陰陽司中也十分受人看重——我們多少過了幾年逍遙日子。在大長老死後,陰陽司的門主看中花棠的潛力,將他收在門下,可惜花棠不知上進,整日隻知道和我廝混在一起,門主是個特彆小心眼的黃鼠狼,不知怎的就記恨上我了,一點都沒有一門之主的氣度。”他說得滿不在意,沈玄離沉默下去。“那……你之後有什麼打算?”沈玄離喉結動了動,心裡翻湧的那句話到底沒有說出來。“沒什麼打算,混吃等死唄。”言修淩撿了個小石子往遠處一丟,“其實吧,我現在過得也挺好,至少比起平民百姓,起碼我有很多錢呀。”他見沈玄離不說話,又笑到:“你彆聽到平民百姓就皺眉頭,你不知道,很多人拚儘全力,都過不成平民百姓。”“可是你畢竟出身……”沈玄離顯然並不認同。“我知道我出身鬼界,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言修淩打斷他,“可是生在鬼界又不是我選的,你不能總這麼種族歧視啊。”“我並非指你鬼界之事!”沈玄離有點惱火,“你在天晉山和師父朝夕相處十幾年,難道就一點都不記得師門規訓了嗎?”“蕩不平,安社稷?得了吧沈玄離,我是鬼,這身份就已經很不受世人待見了,這還是彆人不知道我是從鬼界逃出來的,萬一我的來曆徹底被公之於眾,你猜猜旁人會做什麼反應?真到那個時候,我就是天晉山要蕩的那個不平,哪裡還敢有這麼大的野心?”言修淩笑容隨性,“這麼說吧,我在天晉山上的十五年,除了師父,重要的人便隻剩下一個你。如果有一天這天下蒼生真的需要我去安,也隻是為了你,而不是什麼蒼生,更不是什麼規訓——你忘了當年師父死後,現在的山主師叔,是怎麼說的來著?說我若不死,定會禍害蒼生的。”“可是……”“彆可是了。”言修淩扯住他的袖子,將他剩下的話擋了回去,“咱們不要爭這些有的沒的,說不定我們有生之年根本沒那麼幸運能等來天下大亂,就算亂了我也當不成英雄,況且我現在不是也挺好嗎?雖然靈力不足,但是我身手好呀,在江湖之中也多少有幾分名聲,又有錢有勢瀟灑得很,所以呢,我們還是先顧著點眼前吧,我一夜未眠,可困得很了。”沈玄離剩下的話全被落在了肚子裡。洞天福地院落精致卻小,隻容了一個臥室一個書房和一個涼亭小橋。言修淩慣來臉皮最厚,理所應當地占了那唯一的床榻,沈玄離懶得和他爭,在臥室一側桌案邊的軟席子上去定養神。言修淩趴在榻上,盯著窗外隱約透過來的熹光,心道大白天的,連睡覺都沒有晚上來得有興致。隻不過他便也隻是想一想,比起睡覺這種事,誰都沒法比他更快。沈玄離從讀心那聽到那聲腹議,眼皮一抬看過去,他扯了一角被子蒙住眼睛,呼吸已經漸漸沉靜下來,露出微緊的眉頭。心中微歎,卻不知感慨何來。沈玄離重新閉上眼睛,凝神入定。日頭跳出滄海,在遙遠的天際染上一大片細膩的金黃。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不知從何而來。沈玄離耳朵微動,不動聲色地握住長歌劍柄。這腳步聲不似潛行那般小心翼翼,反倒摘花踏草十分放肆,來者不曾掩飾修為,沈玄離握劍的手鬆了半分,此人並不是他的對手。他坐得靠窗,而恰巧窗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緊接著窗戶被悄悄打開,沈玄離手腕一轉,長歌劍出鞘,悄無聲息地對上來者的咽喉。花棠萬萬沒想到,自己隻是翻個窗,這才剛一探出頭去,就險些把自己的喉嚨穿到一把冷冰冰的寒劍上去。他急忙頓住身影,僵硬得一動不敢動,舉起雙手,歪頭看向寒劍的主人。那人看起來似乎和言修淩差不多大,都隻是二十幾歲的年紀,著了一身繡著雲紋的白衣,長衣墨發,纖塵不染,容貌也生得極好,隻是那一雙眼睛寒意太重,隔著遠遠的便能察覺出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氣勢。他愣了一下,小聲說:“你你你……天晉山的?”沈玄離沒搭話,仍舊那麼看著他。“阿言說過的,以後隻要我見了穿這身衣服的人一定要繞道走。”花棠左右看了看,慢慢往後退了退,“那什麼,我找錯人了,對不起,你假裝沒看到我,我立刻就走!”他說著,小心翼翼地避開長歌的劍刃,身子一矮就要從窗戶上跳下去,沈玄離的劍卻是又往前遞了遞,顯然並不想讓他就這麼輕易離開。花棠平日裡哪裡被人這麼拿劍指著過,尤其是這麼一個一看就不怎麼好惹的家夥,更重要的是,天晉山的人可是阿言的仇人,阿言見了都得夾著尾巴躲呢。花棠一張臉皺成了苦瓜:“這位大哥,我真不是故意打擾你的,我本來是追著我家阿言來的,沒想到找錯了地方……”他正說著,劍刃又驀然往前了幾寸,嚇得花棠立刻閉上眼睛,一瞬間麵色蒼白。隻不過對方的力道控製得很好,並沒有傷到他的皮肉,隻是壓著聲音道:“噤聲,出去。”花棠從善如流,立刻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往後退了好幾步,還沒等站穩,就見白光一閃,那人已經站在了自己麵前。“你叫他什麼?”沈玄離看著他。“什麼叫什麼?”花棠一臉迷茫。“你就是言修淩撿來的那個孩子?”沈玄離打量了他幾眼,麵前人不過十五六歲,是個典型的靈動少年模樣,根骨的確不錯,隻是許是和言修淩長期混在一起,多了些市井之徒的浪蕩不羈。“什麼叫我是他撿來的?”花棠立刻就不願意了,嚷嚷著反駁,“當年我可也沒少幫著他,就他那時候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如果沒有我他說不定早就死了,要說撿,我們也頂多算個互相撿的。”“噤聲!”沈玄離的語氣又涼了幾分,花棠被他凶得一縮脖子,眼睛卻忍不住往窗戶裡探去。“那屋裡有人?”花棠問。沈玄離沒理會他的問題,又問:“你遇見他的時候,他是什麼模樣?”“就是一落魄乞丐唄,還能怎麼樣?”花棠不知道他問這些乾什麼,“那會我們都是流民,他但凡身份高一丟丟,能遇見我嗎?”說完這些,花棠突然像想起來什麼,警惕起來:“你是天晉山的人,阿言他當年是不是欠過你錢?我說,冤有頭債有主,他現在彆看模樣窮酸,實際上可有錢了,你要催債得找他,我什麼都沒有的。”“他欠我的不是錢。”沈玄離漠然。“欠的是命?”花棠大驚失色,“那你更應該找他……你抓我沒用,我真不知道他在哪!”沈玄離將劍收回去,轉身要走,花棠剛想叫他等等,就被迷糊的聲音打斷:“乾嘛呢?”花棠扭頭,正瞧見趴在窗戶邊睡眼惺忪的言修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