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亭裡整整坐了一日,再睜眼,抬頭便見滿天星鬥,璀璨如河。沈玄離聽到言修淩通過讀心叫了一句他的名字,他剛一站起來,就見言修淩站在門口,見他望過來,露出一個極淺的笑來。半張臉隱在陰影裡,另一半卻被月光照得極亮,隔著一座小橋看過去,他的臉仿佛一片細膩的雪瓷,將那一雙落了星光的眼睛也襯得格外瀲灩。他分明還是那副有些狼狽的模樣,可笑起來的一瞬間,卻好像重新活了一遭,換了一個人一般。沈玄離下意識向前踏了一步,又在下一秒仿若從夢境中回過神來,頓住。在那一瞬間,他仿佛隔了整整十年的時光,又見到了那個天晉山上的明媚少年。“怎麼,失了魂了?”言修淩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若非此處隻有你我兩人,我還以為你遇見了那哪個絕世美人呢。”說起絕世美人四個字,言修淩又想起了什麼,笑容中更多出幾分調侃來:“哦對,我記得四年前天晉山曾召來過一次仙門集會,據說北海瑤光池的阮輕扇對你一見鐘情,這位公認的第一美人可是當即就放出話去,非君不嫁呢!”“四年前仙門會我尚在閉關,見個鬼的美人。”沈玄離瞪他,“況且我從未見過瑤光池的人。”“你沒有見過人家,但是人家說不定偷看過你呀。”言修淩笑嘻嘻地胡扯,“我可聽說了,瑤光池的女子向來不理世俗禮儀,說不定你沒發現的時候就有雙眼睛偷窺呢!”“言修淩!”他音調高了半分,“再胡言亂語,我便將你丟進溪裡!”言修淩無所畏懼:“我還聽說,現在北海瑤光池的宗主當年也是被強搶回去做夫婿的,你看你看,現在人家軟玉溫香在懷,還能得個宗主當當……哎你乾什麼!”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沈玄離已經緊緊抿住嘴巴,麵色陰沉地盯著他,言修淩心中剛剛劃過一絲不妙,就見長歌陡然出鞘,錚鳴一聲直往他喉嚨上劃過來,他一仰身雖是避過,腳底下卻一下子踩了個空,噗通一聲跌進小橋下白霧彌漫的流水中。溪水雖然窄,但水位頗深,言修淩甫一落下去便被淹沒了身影,撲騰了幾下才浮出頭來,惱火道:“沈玄離,我還受著傷呢。”收劍入鞘,沈玄離負劍而立,下頜微抬:“受傷又怎麼樣?欠打還是欠打。我再問你一遍,你可還胡言亂語?”“不亂了不亂了!”言修淩從善如流,剛要往岸上走,眉頭卻驀然一皺,眉宇間浮上一抹痛色。“你又想耍什麼鬼點子?”沈玄離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這人雖然混蛋了些,畢竟重傷未愈,他不由有些後悔剛剛將他拋進湖中。“水下有東西!”言修淩皺了眉頭,“拉我一下,有東西纏住我的腿了。”沈玄離不疑有他,伸出手去,言修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原本肅然的眸子突然飄過一抹奸詐,沈玄離心中一動,再想收手已經遲了,言修淩驀然一扯,毫無防備的沈玄離立刻被拉了下去,白衣飄然,長發入水如同暈開了一片墨痕。言修淩在一旁笑得打滾:“想不到有生之年,也能看到長歌劍主美人出浴的妙景!”沈玄離氣得臉色鐵青,他不擅水,狼狽地站起身來,剛想出劍打他,卻發現一直握在手中的長歌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手裡。“將劍還我!”沈玄離氣惱道,“你這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臉!”“有本事自己來拿呀。”言修淩拿著長歌劍一踩水往後退了幾尺,“當年我可教過你遊泳的,怎麼現在水性還這麼差?”“你給是不給?”沈玄離壓下心中的火氣,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你如果再不還我,可彆怨我欺淩弱小,動手打你。”言修淩隻當做沒聽見,晃了晃劍柄上的掛墜,發現了什麼新鮮玩意:“喲,這掛墜好生眼熟,這不是當年我送給誰的生辰禮麼?還留著呢?”沈玄離眸中飛快掠過一起陰影,手指一轉捏起一個劍決,長歌劍遙遙收到感召,劍身一動,出了鞘,唰地一下橫在他的脖子上。“喂!我可還受著傷呢,你這個時候欺負我算什麼英雄好漢?”言修淩嘴上叫囂得厲害,實際根本沒有絲毫的懼意,“我不過是說了你兩句,乾嘛這麼激動,還非要喊打喊殺?難道你真對那個阮輕扇有什麼想法,被我戳穿了?”“你還說!”沈玄離更惱。“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言修淩雙手舉起,“那個阮輕扇被傳得風華絕代,實際上也就那樣,哪裡配得上我們長歌劍主……哎哎哎,你把劍挪開,它的靈氣刺得我脖子疼。”沈玄離淌著水走過來,握住劍柄將長歌劍挪開幾寸,長歌劍本是靈劍,劍身上天然就帶著濃鬱的靈氣,雖然隻貼近他不過片刻,他脖子上已經出現了一小片針孔紮過般的紅痕。“還不趕緊上去?”他雖然冷著臉,可語氣還是軟了幾分,言修淩也見好就收,不再招惹他,扯著他的袖子借力往岸上爬。隻是轉身的一瞬間,他身形忽然一頓,神色肅然。“又怎麼了?”沈玄離握緊手,他若再作妖,隻怕自己會忍不住動手,把他按在水池子裡淹死他才好。“水下真的有東西。”這一次言修淩沒有玩鬨,他從一旁的海棠樹上折了一根枝條,這海棠樹在靈氣滋養下花開得正好,沈玄離見他這麼糟蹋東西,根本沒來得及阻攔,隻能在眼神中浮現出一絲惋惜來。言修淩對他的反應全然不知,將那花團錦簇的枝條當做乾柴棍一般探下水去,不大一會兒,費勁兒絞上一團亂糟糟的破布條,生滿了細細的水草,水草間夾雜著一團一團的黑線,他丟在岸上,撥弄了兩下,才發現那是頭發。“我勒個去!”言修淩將花枝一丟,全身打了個寒顫,飛快地從水中跳出去,“這什麼東西?水裡難道有死人不成?”一想到自己剛剛還拉著沈玄離在水裡泡了一遭,他隻覺全身上下都生出了雞皮疙瘩,怒目瞪向沈玄離:“你看看,這都是你做的好事。”沈玄離麵色也有些泛青:“怨我做甚?又不是我殺的人。”“你瞧瞧你瞧瞧!”他的聲音大起來,破有些痛心疾首的味道,“這是長歌劍主該說的話嗎?承認你把我推下水的錯誤很難嗎?你看看,我現在傷口又被撕裂了,走不了了,你看著辦吧。”他將外衣脫了,露出濕了水的內袍,剛剛想必是被頭發水草顫得緊了,腰上被蛟蛇利齒刮出的傷口又有些滲血。沈玄離抿抿嘴巴,不做聲了。待沈玄離親自替他又重新上了藥,包紮好傷口以後,靠著小亭子斜斜而坐的言修淩可得意壞了。讓沈玄離吃癟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且比起幼年時的話癆小男孩來說,現在這個高傲得眼睛長在腦瓜頂兒上的長歌劍主捉弄起來可有成就感多了。“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的?”沈玄離冷著臉瞪他。言修淩忙斂起笑容,扮作一本正經的模樣:“沒笑,有什麼可笑的。”“若是沒事,就趕緊去把衣衫換了。”沈玄離看了一眼他沾了淤泥的靴子和外袍,不掩嫌棄道,“臟兮兮的,活像山裡抓來的。”“我沒衣服。”言修淩理直氣壯,“要麼,把你的外袍借我一穿?”沈玄離冷眼看他,就差脫口一個“呸”字。僵持一會兒,最終是言修淩的厚臉皮占了上風,他將被溪水浸濕又沾滿了泥土的鞋子脫下,赤著腳踩上有些粗糙的青石地板。青石板上發出淡淡的溫熱,踩上去倒還頗為舒適。石板小徑周圍花團錦簇,枝枝葉葉襯著他有些消瘦的身形,衣襟被風揚起,隱約露出帶了傷疤的皮膚。沈玄離在心中哽了一口氣,最終還是認命地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小錦囊,施了個法決,從小錦囊中取出一套嶄新的白衣丟給他:“趕緊去。”言修淩一見那小錦囊眼睛都直了:“沈玄離,你不是騙我說乾坤袋不在身上嗎?為什麼不把那蛟蛇裝回來?那可是萬兩黃金!”“這袋子小,裝不下。”沈玄離冷著臉說完便轉身進了臥房,將門哐一聲關上,留他抱著衣衫站在原地,不滿地扯了扯嘴角。“做乾坤袋還特意給自己做個迷你版的,什麼人呐!”待沈玄離換完衣服,出門便見一襲白衣坐在花木之間,撐著膝蓋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言修淩聽見動靜,回過頭,眼見掃過衣袖上繡著的淡色雲紋,心中忍不住被針紮了一下。自從他出了天晉山,就再也沒有穿過白衣,仿佛要刻意將自己和那個曾經日日相處的人都徹底割舍在過往。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夠和他重遇,而相見之後,他卻絲毫不曾提起當年往事。那段讓他生生世世都悔不當初的往事。他既不提,他便也裝出什麼都不曾發生的模樣,插科打諢,嬉笑調鬨,他故做此態,又何嘗不是懼怕他舊事重提,以做逃避。“你老看我做什麼?”這一次開口問的是沈玄離。“沒什麼,就覺得你挺好看的。”言修淩開口便是胡言,他摸了摸肚子,“沈玄離,咱們去吃飯如何?我請你?”對於吃喝玩樂上,言修淩是絕對不肯摳門的。對於這種邊遠小城來說,即使是最好的酒樓做出來的飯食也就一般,不過好在這裡盛產牛羊,肉食都做得彆有風味,尤其是碳火烤製的肉乾,配上微辣的花椒與胡鹽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美食。言修淩挽著袖子吃得滿手油漬,實在是有些不堪入目。邊城的酒粗烈,沈玄離也不嫌棄,一盞灰嗆嗆的陶杯窩在他的手中都仿佛憑空高了幾倍的身價,言修淩看著他桌邊乾淨得纖塵不染的盤子忍不住有些痛心:“我說,你這個不吃肉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沒有酒肉,這世間哪裡還有情趣可言?”沈玄離懶得理他。言修淩歎了口氣,忍不住想還是花棠在比較好,他咋咋呼呼的,一晚上能吃一頭牛,跟著沈玄離吃飯總讓他覺得自己平白拉低了他的身份。想起花棠,言修淩稍微有些遲疑,自己可是一點招呼都沒打就被一塊方巾引到了土匪寨子裡麵去,花棠找不到他定會惱火,不過轉瞬一想又釋然了,花棠對他的關心從來不過三分鐘的熱度,知道他肯定出不了什麼大事,說不定自己不在,他反而更自在地到處找樂子。況且,他與花棠是同門,可沈玄離不一樣,他下山總有時限,一旦他重回天晉山……他們想來是這一生都無法再有重逢之機。“你什麼時候回去?”言修淩頭也沒抬地問。“待婆羅門一事查清。”沈玄離聲線微涼。言修淩一怔:“你真要親自查?”“有何不可?”沈玄離不以為意。“有何不可?”言修淩將手裡的肉乾兒放下,“你可是天下聞名的長歌劍主,天下第一的劍修,你能不能認清自己的位置?你見過哪家的太子爺親自去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強盜,還一個侍衛都不帶的?我說,你可是被全天下的修仙之人期待著能問鼎大道的天縱英才,可彆殺雞用牛刀!”“問鼎大道?”沈玄離輕輕重複了這一句話,眸色瞬暗,“當年一事我修行氣海受損,即使閉了多年生死關也無計可施,終我一生也隻能止步於此,又何談問鼎大道!”言修淩剛拿起的酒杯啪地一聲跌在桌上,酒水淌了滿桌,他麵色瞬白,眸中罕見地浮出幾分慌亂:“你說什麼?”沈玄離拿起桌上酒杯,一飲而儘。言修淩垂下頭去,沉默半晌,才啞著嗓子道歉:“對不起。”“你又何須道歉?”沈玄離垂下眼簾,“那時候是我執意進祭靈穀找你,不自量力才受重創,當年師門禍事,也有我一分責任。即使沒有這一茬,我心有羈絆,也注定無法大成。”言修淩沉默下去。他隻能沉默下去。雖然沈玄離說是自己執意進後山,可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想去救他才落得如此。一想到自己害了師父性命,又斷了沈玄離的修行,言修淩隻覺自己當初還不如直接在禁地裡祭了鬼,也免了師門中的禍事。自己已經苟且偷活了兩輩子,還有什麼不知足的非要掙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