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師傅,你要的工具我都給你找來了。”工頭熱情地提著一袋維修工具到車間來,大老遠就衝著雲今喊,這下車間裡所有的工人都探出頭來看了看雲今,雲今扯了扯嘴角,心想,現在大家都知道該怎麼叫她了。雲今接過一袋子工具,從裡麵翻找出順手的,然後把精紡機一點一點拆開了,乾這個活要的就是細心,拆解下來的零部件還需要擺放好,要是丟了一個,都難找到替換的。她一乾活就十分投入,完全沒注意旁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等到她把內部拆開,把裡麵卡主的砂礫清掉後,又倒了機油潤滑,隨後按照原樣一點一點把零部件裝了回去,最後一啟動,精紡機果然完好如初,又正常發動了起來。旁邊有人驚歎,“還真修好了啊。”葉準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讚許道:“我們雲師傅不愧是留學回來的,果然是專業。”雲今把手上沾滿的機油隨便擦在黑得看不出顏色的工裝上,轉頭問他:“我還想問你呢,為什麼這些精紡機會被砂礫卡住?還不止一台。”葉準沒直接回答她,而是先叫眾人返回工作崗位上去,“熱鬨也看完了,都回去乾活吧。”工人們都散開,回到各自的機器前,有的開始清花,有的開始紡紗,車間裡一時間轟隆隆響了起來,吵得人說話都聽不見。葉準大聲道:“咱們出去說。”雲今跟著他出去,他一邊走一邊說:“這幾台都是工廠開業的時候就弄壞的,當時紡高支紗的美棉和埃及棉價格居高不下,再加上運輸費用和進出關稅,根本用不起,然後國內棉花便宜,我想著不如先買一點國內的棉花混紡20支紗試試,結果國內的棉花一到,我們呢又沒經驗,直接上了精紡機,然後機器就壞了。”“我怎麼不知道這精紡機隻能用美棉做原料,國內棉花雖然沒法紡高支紗,紡低支紗綽綽有餘,混上火棉和通州棉紡20支紗也是夠用的,很多工廠都這麼做的啊。”葉準笑道:“你說的對,理論上是沒問題,但是呢,這裡麵有個關鍵之處,算是業內約定俗成的慣例,用國內棉必須先篩撿一邊,把裡麵的雜物清除掉,有些還得晾曬乾水汽,才能上機器。”雲今聽得雲裡霧裡,“棉花就是棉花,雖然品種不同,但是國內和國外都是種在地裡,我在英國可沒聽說棉花裡還有石頭的。”“咱們這有句話叫窮山惡水出刁民。”葉準搖頭晃腦地說:“說好聽點,叫窮則思變。你想啊,棉農或者棉商賣棉花是論斤賣的,這棉花輕,那你就往裡麵塞些東西,石頭子、木屑,這些東西都是不要錢的,塞進了棉花裡那就能賣錢了,還有灑水,先往地上噴水,再把棉花鋪上去,放一夜,第二天棉花吸足了水分,重量能增加多少,這都是錢呐,可是紗廠若是不查,買了這樣的棉花放在庫房裡,等到用的時候,棉花早就黴爛了。”雲今聽得瞠目結舌,“這也太缺德了,這做生意還講不講誠信了?”這些事光雲今想想都生起氣來,國內戰火連綿,百業凋零,好不容易有些實業發展,但從原料這一頭就出了問題,這讓人怎麼開廠,怎麼做生意。倒是葉準看得開,“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幾年民不聊生,很多人是過了今日沒明日,過了今年沒明年,你要他們知恥知羞,誠信待人,實在是一句空話。”“那……難道被這些人坑了也就算了?”葉準無奈道:“隻能是當花錢買了個教訓,吃一塹長一智,從此跟人打交道,先把人往壞裡想,什麼算計都用上,而後再考慮是不是以禮相待。”雲今低頭看著自己一手的機油,悶悶不樂,原本以為學的那些機械就夠複雜了,又是動力又是牽引,原來跟人心一比,機器就是機器,按部就班,連出錯都能找出源頭,拆開修理就好,實在不行就更換零件,總能修好。可人心壞了,卻是無從修起。“做生意就是這樣的嗎?勾心鬥角,難道不累?”葉準眉飛色舞道:“不累,有錢賺就不累。”雲今失笑,“難得葉經理這樣看得開。”“看不開我早就氣死了。”葉準說這些時十分平靜,可雲今不知道,當天工廠才開業就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好不容易買回來的機器也弄壞了,他跑去庫房翻開棉花,看見裡麵混雜著的石子,如同一盆冷水被人迎麵澆來,直把他心裡那團火澆滅下去,空剩一腔煙霧不肯散去。當真是恨得咬牙切齒,都是同胞,都是艱難求生,他滿腔熱血說要實業救國,沒可想到這些他想救的人先兜頭給了他一悶棍,打得他欲哭無淚,當即就想把紗廠的大門一關,愛誰救國誰救去,反正老子不乾了。他和方守正兩人枯坐一夜,看對方臉如菜色,互相嘲笑道:“書上教做人要知禮義廉恥,可沒想到活人卻大多是厚顏無恥。”他喃喃自語:“這世道不該是這樣……”世道到底該如何,又有誰能說得準,亂世之中,隻能安守本心,莫問緣由。他不想再繼續說下去,叉開了話頭,“對了,剩下幾架機器,你都能修吧?”“能,隻不過我看了有幾架損壞嚴重,恐怕要更換零件,這種機器特殊,國內估計很難找到替代的,需要原廠發過來。”葉準點點頭,“倒也沒問題,之前訂購的另一批機器下個月要到了,我可以聯係一下機器商人,讓他們把零件和機器一起送來。”“你不是直接跟廠家訂購的嗎?”葉準搖搖頭,“自從幾年前,市場上一直紗貴棉賤之後,紡織業大為獲利,市麵上到處流傳著什麼開紡織廠每年能獲純利40%的鬼話之後,很多商人全都湧入開廠,紡織機器全都訂購一空,這中間就催生了這種中間商,他自己不開廠,但是搶先去工廠訂購了機器,你若是想買機器,要麼去工廠多等幾年,要麼加價從他們手裡拿貨。”雲今聽完又是一陣氣憤,手裡拿著的扳手用力砸在了旁邊的大樹上,直砸得樹枝搖葉晃,“什麼?簡直豈有此理。”葉準被她嚇了一跳,連連安撫她,“這都是小事,加一點錢就能解決,不說了不說了,你還是先回去修機器吧。”好說歹說終於把雲今送回了車間,葉準撫著那株大樹上被砸出一個凹陷的坑洞,心疼地說:“你可彆死啊,我還指望你長大了遮風擋雨,省一點搭涼棚的錢。”那樹仿佛聽懂了,曉風吹來,輕輕搖晃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