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節 蛇的禮物(1 / 1)

“神賜予祂的使徒以燃燒烈焰的寶劍,讓他去駐守祂的花園。”

“我在黃昏街裡目睹一個時代的黃昏。”

……

王凱文聽著耳邊傳來爬行類動物的嘶叫聲,注視著那墨綠色的毒蛇向他遊來。

他試圖說服自己,這也是敵人之一,卻不忍心去看她滿是悲哀和絕望的眼睛。

整個黃昏街的廢墟的陪襯下,那一座破敗不堪的教堂孤零零的佇立著。

或許是因為空氣裡彌漫著肅殺和冰冷的氣息,也可能是因為塵土被血液打濕不再揚起,這座原來顯得很頹唐的建築因為孤立顯得格外的高大神聖。

宿命,死亡,執念,人們總喜歡用這些形容詞來概括將要爆發的鬥爭,可時常被他們選擇性遺忘的是事物隻要死去,那麼在這個世界上的留存隻可能逐漸削薄,最終隨著時間歸於沉寂。

而抉擇,總是這樣困難。

梅比烏斯,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對吧?

是因為我親手殺死了愛莉希雅,所以你才會墮入我甚至無法觀測的絕望,然後成為我的敵人。

是因為我自私的選擇了用殺戮取回解脫的方案,所以你才會把大家都束縛在你的影子裡,想要借我之手終止這無妄的輪回。

“為什麼,你直到現在還不怪罪我呢?”

“回答我,梅比烏斯…”

你明明知道,我對於你們所有的感情都是殘破不堪的掩飾,你明明知道我在這個世界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家這個核心動機而服務。

你又為何…要為了我這個意外闖入的外來者做到這一步呢?

麵對著他說出的這些話,她美麗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極其嫵媚卻又被這場麵襯托的尤為哀傷的笑容,神情中帶著難以言述的淒絕。

維爾薇說過,隻要她接受身體裡〈侵蝕〉的遺產她就能成為第二個愛莉希雅,從此永遠的讓他留下來,甚至可以塑造和原體一般無二無彆的凱文。

當然,梅比烏斯不接受,不尊重,不理解。

她認為維爾薇從愛莉希雅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經瘋掉了,從凱文親手處決那個女人的時候,她的自我一同死滅。

千劫說他是個戰士,尊嚴和力量讓他絕不會就這樣平靜的接受死亡,他要像個真正的戰士那樣燃燒殆儘,化作火焰。

他的葬禮要用一場盛大的戰爭做結算,要以守護的名義走完最後的道路。

櫻對她說這人生不過是極其短暫的瞬息,用雙手成就和觸碰到的隻能是一刹那間的幸福美滿,所有的理由都因為無可代替而珍貴。

她死的時候拜托梅比烏斯照顧好鈴,可梅比烏斯甚至不關心鈴身處何處。

格蕾修…格蕾修說她身上的顏色變了,不複之前的追尋,已然是浸滿了渴望和絕望的深沉,這讓她既覺得陌生又感覺有點害怕。

但畢竟是格蕾修,她在最後的時候還是相信著她,純淨的眼睛裡滿是理解和包容,那孩子就在她的懷裡睡去了。

科斯魔像個真正的野獸一樣和她廝殺,她能夠看得見他心靈裡的掙紮和痛苦。

選擇了拋棄人類的身份,卻保留了作為人類時期的心靈…感受到思維和願景的破滅,這是他們這些異類的共同宿命。

華燃燒了所有的記憶和人格化作襲向她的一片熾翎,她說浮生曆曆不過是一場雲煙,曆史因為銘記才有價值,但當選擇了犧牲,這些林林總總都不過是一抹刺目的鮮紅。

她死的時候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了,也沒有了任何人格的體現,溫柔而平靜的望著梅比烏斯,甚至想要給她一個擁抱。

阿波尼亞……

阿波尼亞她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使用升華後的戒律,雖然這樣也直接導致她是最快被攻破的個體,但她也使得梅比烏斯對於信仰的認識更進一步。

梅比烏斯承認她是個真正的信徒,願她離去後能與她從來沒有信任過的,對所有事物無慈悲的神有一場寧靜的會麵。

帕朵菲莉絲在梅比烏斯推開門的時候就已經死了,當然也可能她隻是碰巧找到了女孩的屍體。

她就像一隻真正的小貓一樣蜷縮在紙箱子裡,抱著早就沒有呼吸的貓咪們,眼角還掛著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

梅比烏斯試圖找尋她的死因,畢竟開門就死這種說法也太荒唐了吧——最終,她在女孩身上發現了一件舊的神父裝外套。

它充當著裹屍布的作用,覆蓋著女孩已經冰冷的身體,好像很久以前有過這樣一個人,闖入了她的生活,給了女孩家的溫暖。

如今,他,他們,已經離開了。

——————

因為無法釋懷的感情,也因為無論如何也不希求他的理解,所以直到最後,她都選擇一言不發。

凱文啊,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正是因為你的記憶,才有了她以及他們的生命,也正是因為你這個意外出現的人……

哪怕是和愛莉希雅那個自作多情,自以為是的罪魁禍首一樣,其實梅比烏斯也是能接受的。

可她不能,絕對不會也不可能和那個人一樣。

她至少曾經愛過。

……

翻湧的,遮天蔽日的墨綠色浪潮。

萬千蛇影在此間糾纏扭動,用它們的軀體結成劇毒的網幕,鱗片摩擦產生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編織為向他全力投出的那一把利刃。

這真的是一把劍嗎?

它難道不是一束沾染了少女淚滴的槲寄生嗎,被迫要終止他的呼吸…它來得果斷,卻在飛行的過程裡點綴了糾結和不舍。

她怕他受傷,於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傷到他。

可他會信嗎?不會吧。

王凱文的身體先意識一步就做出了戰鬥的準備,獲得侵蝕律者信息附加的數據體從來沒有這麼強大,先這攻勢就擺出了殺招。

有的時候遺憾就是這麼形成的

永遠來不及,永遠不相信,永遠放不下。

梅比烏斯能看見他眼睛裡的瞳孔因為驚訝而微微放大,正好可以把她淒美的笑容留住。

這是梅比烏斯博士最後的算計,她賭他的責任心讓他不可能留情,她賭自己的所作所為能夠讓這個固執的傻瓜抱憾終身……

她在賭啊,賭自己和大家鮮紅的生命可以戳破愛莉希雅那個卑劣的謊言。

“夢該醒了,小白鼠……”

感官搖搖欲墜。

王凱文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砍到的不是一具肉體,而是一個無限反震的金屬塊。他麻木的手掌,滲著血的虎口都在控訴他過於堅決的力度。

梅比烏斯應該是死了,她就像一塊玻璃那樣被他手裡凝聚出的利劍斬斷又砸得稀碎。

她臉上的笑容既溫柔,又惡意,如今再看,確實是包含著嘲諷和憐憫的神情了。

“活下去,王凱文。”

她輕而易舉的從遊離的數據裡讀出他真正的名字,然後送出了簡短的寄語。

那麼多留戀和不舍,無數次輪回裡一次次在手術室聯結的羈絆,麵對劇本結局犧牲也沒有抹去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全在剛剛這一劍下被毫不留情的斬斷了。

她梅比烏斯最後要送給他的從來不是什麼侵蝕之律者的權能——她給他的禮物,是完整的自由。

哪怕這…是以一個世界的毀滅為代價。

這份過於真實的刺痛,帶著她沉重的感情,注定無法被共情,注定無法被理解。

【這個世界因數據而始,也將以此而終。】

伴隨著梅比烏斯最後的話語,某個代表著啟動的按鈕被按了下去,一條條數據裡,某一個灰黑色的程序被抬到了第一優先級。

〈關閉紋理映射〉

萬事萬物,一切能用眼睛看見的場景都被卸去了色彩,歸於原始的,單薄的純白。

所有的真實都褪色成白色的立體模型,天空與大地的分野自地平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橫跨虛空構建的基石,以及之上承載的事物。

“自此刻起,你甚至看不見我眼淚的顏色。”

〈關閉重力(物理)感應模型〉

一切都在瞬間漂浮,歸於你最初的“輕”。

所有的能使其墜落的牽掛都蕩然無存了,所以也就不存在所謂的海誓山盟。唯一能展示的隻是不斷向上移動的世界。

完整的陸地被分解為孤島,構成物體的要素也在毫不保留的解離,直到它們都還原成極其細碎的光粒。

“我們之間的距離並不是源於理念的分歧。”

“就好像你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我放棄摧毀這個沒有可能性的箱庭,去維持虛假的美好。我也不管怎麼努力也阻攔不了你試圖回歸的腳步,隻能用極端的方式去表達我的願望和感情。”

“這不是因為我們的理念,而是因為我們難以分割的自我。”

〈關閉碰撞測試〉

墜落,向下墜落,無止境的向下。

王凱文試圖尋找一個合適的借力點來供自己向上攀爬,可他伸出的手掌毫不費力的就穿過了那些物體,他就像一個被世界拋棄的幽靈。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純白的物塊離自己越來越遠,原本引以為傲的力量甚至不足以讓他擁有可以站立的一席之地,隻能墜入虛空,感受著自軀體末梢傳來的冰冷感覺。

“現在的你,甚至無法擁抱我。”

她這麼說著,然後消珥於無形。

……

◆“活下去…我親愛的…小白鼠……”

——————

貝洛伯格午後的陽光很溫暖,可能是因為積聚了一個上午的熱情,但也可能是因為這裡還保留著冬天的殘餘,總是沒有那麼劇烈。

太陽溫和的普照大地,帶著去不掉的倦懶,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隻被拖出巢穴結束冬眠的冰原熊幼崽,傻乎乎的,挺可愛。

幾道橘紅色,邊緣鍍著燦金的光斑透過落地窗打在密閉房間的地板上,讓最細小灰塵的運動都變得肉眼可見。

重新啟動的一排排電腦熒幕上,藍色數據集有條理的流動著,告訴他這一場異變已經徹底結束。

作為代理管理員的普羅米修斯十七號已經完全取得了數據空間的執行權限,她現在正在梳理那些被漂白的“核心內容”,試圖拚湊一些東西,可無論怎麼努力都不過是運行空白文件夾。

在旁邊另外一個存儲空間裡,存放著〈以太戰線〉的源文件包和服務器終端啟動表。

它們完好無損,乾淨的好像才被開發出來一樣,這意味著他們完全沒有經過優化和再處理。(在優化了,在優化了→新建文件夾)

王凱文試圖運用〈記憶〉命途的力量記錄和刻印有關於那個世界的回憶,可最終得到的隻有空白的光錐,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翻閱不到一點憶質。

在沒有參照物和紀念品的現在,他要用什麼來去證明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所見所聞不是一場往世的幻夢呢?

這種感覺刺痛著他,他甚至能感覺手上沾滿了粘稠的血液,愛莉希雅的,梅比烏斯的,那麼多人的願望和生命都寄托在他這一具現世的身體裡。

他死死盯著麵前的屏幕,仿佛那裡有一個真正的世界等著他去拯救那樣。

在這種殘酷的處境逼迫下,似乎成為一個〈虛構史學家〉也不是那麼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了。

“愛於虛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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