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鎮外休得兩日,車馬整頓,又複起行。此後五日,皆在野眾露營,不見人影市鎮,而道旁漸升薄霧,至曙達暮,不但一刻未消,反倒愈發濃重。此時已入秋涼,然而連日未雨,又多金風,本非濃霧時節,憑空生得陰愁漫天,自是令人心浮動。諸生問以事官,卻說此為本地常見之事,不必虛驚多怪。
自後幾日,道上白霧蔽天,丈外難見人影,全賴官道修得平直,才不致使車馬仰翻。隨行軍士亦有所備,一到霧濃處,便取桐油鬆脂製為火把,罩以薄紗竹籠罩,懸在車廂前後。如此雖不能遠見前路,但各車皆能辨出火光,前後相銜,不虞失散。
諸人原先於廂內久坐無聊,時時掀簾觀望外頭風景,而自濃霧生起,便連外頭景色也無法一睹,不免悶氣淤神,唯獨荊石照舊坐於窗側,屢屢掀簾外瞻,甚而有時將手伸出少許,似欲沾那白霧。王萏見他行跡奇異,心下怪之,出言問道:“子蘊以為這霧有何不妥?”
荊石搖頭道:“隻是許久未見如許霧景,想起一些往事罷了。”
王萏居於晇野,近處少山,四季偏暖,平生也未見過如此濃霧,便附聲道:“以往讀那地理風誌,皆言近海處雲霧頻生,未想竟至如斯。莫論那妖魔鬼怪作祟,便是此霧一生,三步外難見人影,豈是可以久居之地?我看古誌所說,近海之地有櫃格、僬僥、壽麻諸國,多半多半還是人言杜撰,絕無可能存至如今。如此再往東行,少不得我與湯佶康脫履散發,海中競逐。”
荊石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忘捎上湯行健,亦覺無言以對,想了想方道:“此霧雖源起不明,但無毒無瘴,人畜久居,似也不受其害,倒有些像陣法所為。倘若前方有聚陽化清的吉壤福地,當可屏散此霧。”
王萏對玄理並無興趣,聞言也不曾上心,猶自想方設法,要撩撥湯行健與自己鬥嘴取樂。反倒是樓簡於此道頗有興趣,便對荊石問道:“子蘊所說吉壤,不知該是怎樣地方?”
荊石道:“吉壤並無定勢,全依風水變化而定。此地既然近海,倘若地藏暗火,脈走龍伏,或許能借河川水勢將此霧屏開。”
他所說皆為風輿之象,樓簡雖淺學玄易,大略能通其意,於細處卻不甚了了,當即著了荊石所說的象辭一一追問。荊石亦無藏私之念,但凡問及,無有不答,但風水之理闡來雖簡,用之卻千變萬化,演化繁多,絕不是三言兩句能夠說儘。兩人斷斷續續閒說了半日,講的皆是天下水形之象,樓簡猶未儘興,渾忘車馬勞頓。
兩人正在興頭,忽聽前頭遙遙一聲尖響,類如鳴金吹號之聲。他們所乘的馬車應聲而止,諸人猝不及防,皆是身子搖晃,險些撲成一團。樓簡扶住廂壁,慌張問道:“外頭是何聲音?”另外三人也正茫然,卻是無法答他。
混亂之間,前頭車簾忽被揭開,那駕車的兵士探頭進來道:“諸位先生勿慌,此為軍中接應之號。二殿下便在前頭等候。”
諸人聞聲皆往簾外探看,果見道旁霧薄岩積,似是行至一處峽穀前頭。隨行官兵俱已下馬,各自列隊集合,點號之聲此起彼伏,又有事官逐一登車核名,確認人數無差,方才請諸人下車聚攏,徒步穿穀過山。
荊石隨在樓簡後頭下車,雙足甫沾地麵,就往周遭環顧。見兩側石崖聳峙,夾道成線,前伸曲走,不知綿延幾裡。崖上岩土裸露,色多赭褐、赤黑,石間草木罕跡,唯見輕霧淡煙,繚繞高處不去。連行三四個時辰,穀道卻似越陷越深,直插山腹之內。此時雖初至薄暮,但因兩側山壁阻擋夕暉,竟已如黑夜一般。當下諸人就地紮營,早早入寢以待天明。
是夜荊石臥於帳中,半睡半醒,時聞上方淒鳴回蕩,酷似猿啼鷹嘯。而睜目細聽,卻又一無所獲,唯餘瑟瑟秋風之聲。啊次日晨時,眾人啟程再行。諸生平日少走如此長路,多覺困苦難熬,走走歇歇。王萏正是無聊苦悶,忽見得前頭一人,咦聲道:“那不是子蘊之友?”快步上前,拍了張端肩頭道:“這位兄台,既無同伴,不妨與我等同行,路上也好談談閒話,以免苦悶。”
張端回首,認出王萏,正要駐足行禮,寒暄幾句,誰想王萏極是熱情,早是揮袖呼聲,招喚後頭三人趕上。
荊石早知張端行在隊中,但料她以偽音言吐,必多失累,不宜與外人多言,便不曾上前招呼。此刻為王萏所喚,隻得上前見禮,再看張端,卻覺她未著昔日木屐,料是小天鷺川多淺沼泥潭,故而她慣登高屐,眼下因走山路,便換了雙黑麵短靴。如此雖是便於攀岩過澗,卻較平日稍矮半頭。所幸她身量本高,放在諸男子間亦不出奇。
張端自前時與荊石相談,此後再未說話,低頭行過禮數,便不再多言其他。餘人不知其中微妙,隻道她趕路疲乏,無心閒話。當下五人互相提攜,結伴而走,唯獨王萏累則累矣,話頭仍不肯停,時而撩撥湯行健鬥嘴取樂,時而又跟張端信口閒談,極是愜意快活。張端為免引人起疑,對王萏亦不避諱。凡對方談及之事,無不暢言舒議。她雖不學鐘鼓大樂,但宮商樂理相同,談吐間揮灑自如,更叫王萏喜得手舞足蹈,幾忘遠徙勞苦。不出辦個時辰,儼然引為知己,熱情道:“莊卿既與子蘊是故交,無妨今夜也睡在我們這處。想那北府曲目繁多,一時也說不儘,正願能與莊卿長談。”
張端隨眾野營,向來是著了僻處和衣而睡,已頗多不便之處。此刻聽得此言,不免大窘,連忙出言推拒,稱自己夜多夢囈,且多反側,極易擾人。誰料王萏一聽,非但毫不介懷,更是喜道:“如此正好,橫豎這幾人嫌我夜裡吵鬨,莊卿兄今夜無妨與我同寢。”
其時文士結交,彼此秉燭促膝,乃至同席同寢,皆係表達親近之意,自朝及野皆甚風行,樓、湯聽見王萏發此邀請,俱是一哂作罷,並不以為怪事。唯獨荊石原本顧自行路,陡聽此言,腳下略略一踉,自行上前替張端解圍道:“莊卿慣常獨睡,與人同寢則易失寐。明日尚要趕路,還請淨芝擇日再邀。”
王萏懷憾而止,正待再說幾句,周遭山勢陡低,而白霧又起,遠處隱傳陣陣悶響,似有獸群奔騰。樓簡悚然道:“此是何聲?”
張端與湯行健皆居於大川大河,曾見洪生潮起。聽他發問,同時回道:“海潮!”
樓簡驚道:“我等尚在近海之地,便能聽到如此巨響,那潮生處當是何等景象?”
當下眾人再少閒話,皆是加緊步伐。轉眼穀道走儘,顯處前路萋萋原野,再無山崖高峰阻攔,奈何大霧彌漫,仍舊看不清遠方情形。諸人正是引頸眺望之際,忽聽後頭一聲驚叫道:“霧中有獸!”
話音方落,果見霧裡影影綽綽,躍出無數黑影,儘數落在隊中。其行止矯健靈活,絕非常人能及。諸人早聞沿海之地多詭怪,此刻親見其事,多是駭然呼喊,四散逃避。眼看騷亂將起,忽聽一個細細尖尖的聲音道:“諸位大人勿驚,我等乃受大祭司之命,前來迎接。”
其人雖吐音不正,多有扭腔,所說確為官話。諸人聽到此言,恐慌之情頓減,再低頭細看,卻見十來隻黑乎乎的毛猴,高約及人膝蓋,身裹布巾,頭戴草環,以兩足立地,仰頭打量眾人。其中一隻毛猴兒頭纏赤布,幾步竄到高處岩上,對著眾人拱一拱手,咧嘴笑道:“諸位大人遠道而來,辛苦辛苦。前頭便是驛站所在,我等奉命前來迎接,請諸位跟我們走便是。”
一番話畢,又是抓耳撓腮,四下顧盼,舉止外貌,無一不似猿猴,看得下麵眾人呆若木雞。王萏猛拍荊石道:“子蘊,你曾治狐禍,可知這猴妖當如何應付?”
荊石陡見這能吐人言的紅巾猴,一時也無話可說,先輕輕抖開王萏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方才回道:“他非妖物。”
王萏立刻道:“你莫誑我,猴說人語,豈不為妖?都怪湯佶康口無遮攔,一路上非要喚我作猴,這下是真將正主招來了。”
荊石看他到了如此地步,尚且不忘要出言涮一涮湯行健,不由也覺佩服,搖了搖頭道:“妖類縱然修煉有成,若不借人軀,也不能發人語。他們不是猴妖,隻是相貌如此罷了。”
待他這一番話說完,樓簡忽然驚聲呼道:“國人異貌,矮身若猴,莫非此地已至僬僥古國?”
紅巾猴當即拊掌喜笑,大聲誇讚道:“這位大人好見識!敝國正名僬僥,如今幸得虞侯賞識,請來諸位大人光臨。現下虞侯已在驛站等候各位,還請快快跟我等前往。”
諸人聞聽此言,雖是心思各異,麵上皆是緘口,催請那紅巾猴人領路。紅巾猴人見眾人驚情已定,便一個筋鬥躍下石壁,跳到隊列最前,再雙足立定,高聲道:“大夥聽令,這便護送諸位大人前往驛站,開步!”
旁的猴人散在隊中,聞言俱都竊竊嬉笑,俄而呼朋引伴,喚眾人順徑前行。眾人默聲上路,數十雙眼睛俱都悄悄下瞥,暗中打量那僬僥國人。但見其民皆以兩足邁步,披衣裹裙,昂首挺胸,走姿悉如常人,偏偏身上毛發濃密,又是尖嘴瘦腮,生生一副猿猴模樣,其景既是怪誕,又頗滑稽可笑。
荊石本在隊伍偏後,近處亦落得一名僬僥國人,便時時盯著對方背後打量,見他頭戴藤葉花環,身穿陋布皮裳。裹體的布匹甚是粗糙,似以劣麻織成,下身圍裳多有磨損,依稀是貓鼬皮毛所製,不著鞋襪,以腳掌觸地而行。
他正自觀察,餘光無意橫掃,忽見張端臉帶微笑,目光遊移,似瞧而非瞧,不禁微感奇怪。當即上前兩步,與張端並肩而行,低聲問道:“莊卿怎麼了?”
張端忙轉開了臉道:“無事。”
荊石見她反應古怪,心中更為不解。張端被他瞧得定不住,隻好小聲道:“我雖聞僬僥乃是‘小人國’,卻以為其民隻外貌矮如孩童,彆處則與我們無有不同,未想竟是這般模樣。”
荊石點頭道:“我也不知他們的外貌實如此狀,確實神奇。”
張端略一猶豫,仍是低聲道:“我非覺他們相貌奇異,隻是看他們走時嬉嬉鬨鬨,頗似孩童,倒也有些可愛。小天鷺河近處亦有猴群,我采藥時常與相伴,是以心中親近。”
兩人未避那僬民聽見,皆是細聲低語,不敢大聲吐字。旁邊王萏見他們交頭接耳,當即也湊頭道:“你二人鬼鬼祟祟,何事不得見光?”
張端微笑道:“我初見僬僥國人,心中吃驚,便想向子蘊請教一二。今次大舉竟定於此處,不知究竟要我等如何比試。淨芝兄所見如何?”
王萏一拍腦袋道:“不錯,我倒忘了大舉之事。原來今趟東行不為下海,而為這僬僥國來。可惜佶康兄識水善泳,今日卻要當起山中野人,與我同族為伴,實在可憐。”
湯行健初見僬僥人異貌,也是訝不能言,但一知其眾是人非妖,便悉如平常待之,亦不對身畔的僬僥人多施半點異色。此刻聽聞王萏提及自己,隻冷冷瞥他一眼道:“其民淳樸,汝何能及。”
王萏笑眯眯道:“貓兒亦甚純真,不食魚鼠乎?”
湯行健當即對道:“鼠類懼之,而人不懼。”
兩人因慮有僬僥人在畔,雖自爭舌鬥嘴,卻不好過於冒犯,皆用隱語互諷。那僬僥人果真渾然未覺,徑自顛顛領頭走路,手中撿一根細草莖,不時銜在口中,又回首望望王、湯二人,奇這兩人何故扯天說地,答非所問。張端盼目望它,麵上隱然露笑。唯獨樓簡心在彆處,躊躇良久,方才對那紅巾猴兒問道:“這位,唉,這位不知如何稱呼?”
紅巾兒衝他一拱手,嘻嘻道:“俺名礁下洞,大人這般稱呼我便是。”
樓簡道:“好,礁下洞將軍,我初來貴地,不知邦中情形,但問一句我等現在何處?”
紅巾兒道:“大人現已在哈牟島上,欲往我國度半冥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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