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所有人之前,察覺到羌戎的動向。
阻止不了這場注定爆發的危機,便借助這場危機幫爹爹謀劃到了好職務,讓行唐關提前做了防備和應對。
這一連串事情,稱得上是霍翎最得意的手筆。
霍翎原本以為,自己是個更看重結果的人。
隻要她的目的能夠達成,那有沒有人知道她做了什麼,她都是不在意的。
所以,除了無墨問起時,霍翎開口說了,就連弟弟霍澤那邊,霍澤沒有主動問過,她也就沒有主動提及。
直到今日,聽到端王說,他能猜到她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霍翎才意識到,其實她還是想要炫耀的。
還是想要被他人正視自己的才能。
在端王的注視下,霍翎露出一個明豔的笑容。不同於那些禮貌的輕笑,愉悅幾乎從她的眼角眉梢滿溢出來,連帶著她敘述的聲音都多了幾分輕快。
霍翎手裡有一間茶葉鋪子和一間雜貨鋪子,都是生母留給她的。經過這些年的經營,規模逐漸擴大。
她習慣每兩個月查一次賬,今年四月底,兩家店鋪的掌櫃一塊兒過來找她。
霍翎看完賬本後,發現過去兩個月裡,鋪子出售的茶葉數量,居然抵得上過去一整年的數量。
在她問起時,掌櫃說,店鋪最近來了個大顧客,一口氣把店鋪裡的茶葉包圓了,才能有這麼大的成交量。
端王:“你那時就發現不對了?”
霍翎搖頭:“我那時並未起疑,甚至還有些高興。開門做生意的,誰不喜歡大顧客大單子呢。”
“那你是如何發現不對的。”
“是在看雜貨鋪子的賬本時。”
霍翎抿了口離人歸,這酒度數很低,不容易喝醉。
若能習慣這股略帶澀意的酒香,反倒還有提神效果。
“雜貨鋪子賣的商品很繁雜。這些商品的價格並非一成不變,時常會因為某些原因出現波動。”
“我每次看賬本時,都會順帶看一看這些商品的價格,弄清楚它們價格波動的原因。”
多年養成的好習慣幫到了她。
因為她發現,青鹽的價格,居然比以往低了兩文錢。
自羌戎歸順大燕後,大燕就設了榷場與羌戎進行交易。
隻是,羌戎物資稀缺,能夠與大燕進行貿易的商品並不多。
在這為數不多的商品裡,最受大燕百姓青睞的,就是羌戎的青鹽。
青鹽不僅比大燕官鹽要細,還比大燕官鹽要便宜。
為了不衝擊大燕官鹽市場,青鹽的貿易量一向是有限製的,決不能超過規定的數量。
當然,規定是規定,隻要其中有利可圖,就擋不住源源不斷的私鹽販子。
但無論如何,青鹽的數量根本滿足不了大燕百姓的需求,所以幾十年來,青鹽的價格隻有往上漲的,從來沒有往下降的。
這幾十年來出現的第一次,總不會是平白無故。
端王被霍翎帶起了興致:“隻降了兩文錢,要說多也不多。”
“但青鹽價格會下降,最有可能的原因是,短時間內市麵上出現了大量青鹽,青鹽的供應高出了百姓的需求。”
霍翎頷首,又繼續道:“我店鋪的茶葉,多是從南邊運過來的,除了少量賣給本地父老鄉親,大多數都是賣去羌戎。”
一邊是有人大量囤積茶葉,一邊是有人大量拋售青鹽……
隻要榷場一直開著,羌戎根本不會缺茶葉,也根本不用擔心青鹽的售賣。
偏偏他們有了這種擔心……
是不是說明,他們在擔心,大燕會關閉和羌戎交易的榷場?
他們為何會有如此擔心?
霍翎:“我當時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卻不敢直接下結論,就讓兩位掌櫃多去外麵打聽,看看其它店鋪是不是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
兩位掌櫃彙報過來的結果,徹底證實了霍翎的猜想。
霍翎立刻找上霍世鳴。
霍世鳴的人脈資源遠非霍翎可比,他接手此事後,做了更詳儘細致的調查,這才將折子呈遞上去。
端王拊掌讚許:“環環相扣,真是精彩。”
這其中諸多細節,說起來簡單,但若不是霍翎足夠謹慎,又怎麼可能做到抽絲剝繭。
“貴人喜歡聽就好。”霍翎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要是故事不夠精彩,我還真怕貴人覺得這筆買賣做虧了。”
端王主動為她滿上酒杯:“這筆買賣很劃算。趁著姑娘心情好,我還有一問。”
“霍府捐贈銀糧一事,也是姑娘在主導吧。”
霍翎唇角笑容不變:“是。”
她說得很直白:“既然知道羌戎要叛亂,我不可能不提前做準備。所以我命人把秋收的糧食都存進了倉庫裡。”
端王:“你猜到會有雪災?”
霍翎:“沒有人能猜到老天爺的事。”
“但戰爭爆發,手裡多存些糧食,總有能用得到的地方。”
端王沉吟片刻,又問道:“那銀兩是誰出的?我今日,見到你去問診棚結算銀兩。”
霍翎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訝異之色。
端王居然這麼早就到災民區了?
那他是不是還看到了她與邱縣令的互動?
霍翎臉上的驚訝終於取悅了端王,無需她回答,端王道:“糧食算是霍家出的,銀兩應該是你自己掏的腰包吧。”
霍翎慢慢收斂驚訝:“時間緊迫,我出銀子的話,就不需要掰扯太多。霍家一直希望重返京師,羌戎動亂的時機隻有一次,必須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機會。”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思。
霍家與端王之間的差距太大了,在這樣的上位者麵前,適當露出可以被掌控的弱點,並非壞事。
有所求之人,用起來也能更放心。
“霍家很有魄力。”端王看著霍翎的眼神裡,帶著濃濃的欣賞,“你也很有魄力。”
更難得的是,有與魄力匹配的能力。
魄力、能力與那張清麗如簷下初雪的容貌雜糅在一起,就形成了無與倫比的魅力。
他幾乎能透過她寧靜的臉龐,看見那在血脈間流淌不息的澎湃生命力,不像灼灼盛放的牡丹,倒更似熊熊燃燒的烈焰,美得如此驚心動魄。
晴了不過半日,天空又開始飄起細雪,不多時就在二樓窗沿上鋪了一層。
這頓午飯用的時間有些長了,霍翎吃完最後一口點心,在酒樓門口與端王告辭。
剛要轉身離開,旁邊遞來一把油紙傘。
端王道:“霍姑娘,再會。”
霍翎接過油紙傘,撐開之後,隻見傘麵之上,繪有滿樹紅梅。
她走下台階,步入茫茫雪色。
不過幾步,她又忽然頓住,側過身去看端王。
連帶著那把油紙傘也跟著一旋,仿佛有紅梅紛紛揚揚落於白雪間。
“端王殿下誇臣女有魄力。”
“臣女亦覺得,殿下是個有趣之人。”
“與想象中頗為不同。”
馬車裡,霍翎抱著湯婆子閉目養神。
察覺到無墨的視線幾次掃來,她沒睜眼,隻問:“怎麼了?”
無墨湊近霍翎:“小姐,你不害怕嗎?那可是端王。”
霍翎笑了下,抬起手,準確拍在無墨頭上:“你就好奇這個?”
無墨狡黠道:“那小姐以為我會問什麼?”
霍翎沒好氣地推開她。
兩人鬨了一陣,無墨才指著那塊鹿形玉佩:“這塊玉佩,應該不算是端王隨手就能送出來的東西吧。”
霍翎一怔,才想起來,那日在林子裡,她一刀殺了兔子時,曾對無墨說:他人隨手送出的東西,不必太當回事。
霍翎解下玉佩,入手隻覺溫熱。
玉質剔透白皙,看不出一絲雜質。雕工更是絕佳,白鹿雕得栩栩如生。
玉佩應該是經常被人撫摸把玩的,白鹿的每一寸紋理都光滑舒適,確實當得起端王口中的“心愛之物”。
見無墨感興趣,霍翎將玉佩塞給她:“回去以後放匣子吧。”
無墨手忙腳亂接住:“小姐,你怎麼不戴回去。”
看小姐收下玉佩後直接係到腰帶上,她還以為小姐很喜歡這塊玉佩呢。
霍翎:“還怪沉的。”
無墨:“……”
無墨下意識掂了掂。
嗯,確實很沉。
還是放匣子裡吧。
等下回遇到端王的時候,再讓小姐係上也不遲。
這次巧遇,隻是霍翎平靜生活的一層波瀾,並未造成太多影響。
翌日上午,她照例清點好銀兩,去給陳大夫結算藥錢。
剛掏出銀票,邱縣令就從旁邊躥了過來,雙手互相搓著,似乎是有急事找她。
霍翎讓陳大夫先去忙,她看向邱縣令:“邱大人,你見到端王了嗎?”
邱縣令正是為此事來找霍翎:“沒見到。端王殿下昨天下午就離開永安縣,往都水縣去了。你說,他怎麼走得如此匆忙?”
“應該是事情已經辦完了。”
霍翎知道邱縣令想問什麼,先一步說出端王對永安縣賑災工作的評價。
邱縣令果然長舒口氣,心徹底放回肚子裡。
“對了,霍姑娘,我昨天遇到了方公子,聽說他家中有一支商隊,也會做些藥材生意,不知是否有這回事?”
霍翎知道這是邱縣令的示好:“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邱縣令笑道:“那我得趕緊讓張師爺去聯係。”
等霍翎回到家裡,還見到了雜貨鋪子的掌櫃。
今天不是看賬本的時間,掌櫃突然上門,是因為店鋪接到了縣衙的大批訂單。
霍翎隻叮囑了一句:“該什麼價格,就賣什麼價格。”
有了霍翎的準話,掌櫃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數日後,端王微服出訪的消息才開始在市井裡流傳開。
聽說有好幾個縣的縣令都被端王厲聲嗬斥了,還有縣令被當場扒了官服丟進大牢裡。
在端王的督促下,燕西的賑災進度終於加快。
永安縣容納的災民數量也在不斷攀升,城門口空地上的帳篷,一眼望去已經望不到頭了。
臘八節這天,霍翎剛喝完手裡的臘八粥,就聽外麵傳來一陣呼喊聲。
霍澤坐不住,第一個溜出去打聽,不多時,院子裡傳來他又蹦又跳的呼喊聲:“娘,阿姐,行唐關大捷!”
“朝廷出兵三萬攻打羌戎,聽說將圍在行唐關外麵的羌戎打退了幾十裡地!”
眾人紛紛露出驚喜之色。
等霍澤回到屋裡,方氏立刻問起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有你爹的消息嗎?”
霍澤連連搖頭:“哪兒有這麼快,具體的消息肯定還得再等等。娘你就放心吧,這一戰是大燕勝了,爹肯定也會平安無事的,說不定他還趁機立了大功呢。”
“也對,也對,瞧我都高興傻了。”方氏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也不知道你爹能不能趕回來過年。”
“肯定趕不回來。”霍澤讀過許多兵書,也學過許多兵法,不似方氏那般對戰局一知半解,“現在隻是打退了羌戎,未免羌戎卷土重來,朝廷肯定要乘勝追擊,將羌戎打到服為止。”
方氏有些遺憾,但還是高興居多。
她扭頭看向霍翎,說自己明日想去慈濟寺上柱香,讓佛祖保佑霍世鳴平安,問霍翎要不要一起去。
霍翎笑著應好。
連一向不喜歡跟著娘親阿姐去寺廟的霍澤,都湊了一回熱鬨。
隻是,三人終究沒能成行。
——就在前線大捷的消息傳回永安縣次日,霍家人收到了“霍世鳴重傷昏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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