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喚醒富庶繁華的京城。
因為天子遇刺、全城戒嚴而惶恐不安的百姓們一覺醒來,猛然發現一切都已平息。
朝廷的告示在各坊顯眼處張貼,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原吏部尚書李適之勾結部分文臣武勳,在一些門閥世族的支持下行弑君之事,妄圖篡逆奪權顛覆社稷。
依靠秦國公陸沉的當機立斷,以及榮國公蕭望之、魏國公厲天潤、左相薛南亭、右相許佐和朝中有識之士的支持,朝廷及時挫敗李適之等人的陰謀,揪出隱藏在朝堂和軍中的亂臣賊子,將所有主謀一網打儘,擇日便會當眾處決。
告示中還提到,京城九門在接下來的兩個月內依舊會盤查進出人員,但不會像之前那樣嚴苛封鎖,望京畿百姓安分守己,切莫造謠生事蠱惑人心。
一時間李適之的大名被萬人唾棄,那些榜上有名的亂臣賊子更成為過街老鼠,無論誰都可以罵上幾句,不會有任何官差追究。
織經司的密探更不會管這些閒事,他們已經忙得腳不沾地,因為李適之的同黨實在有些多,短時間內肯定查不清楚。
因此當陸沉在百餘騎兵的護衛下,來到織經司總衙的時候,大門外隻有蘇雲青帶著幾名親隨迎接。
陸沉不等蘇雲青行禮便扶住他的雙臂,正色道:“辛苦了。”
蘇雲青知道他為何要這樣說,誠懇地說道:“如今撥雲見日,再辛苦也值得。其實也不算辛苦,沈毅雖然拿著太後的懿旨,但他知道總衙各處都是我的人,連對我用刑都不敢,所以我隻是在自家的地盤睡了兩晚,談不上煎熬折磨。認真說起來,反倒是那位高尚書吃了不少苦頭,苑玉吉那種人可不會心慈手軟,但是高尚書硬撐著沒有鬆口,著實讓人刮目相看。”
“高煥能經受住這種考驗,我自然不會虧待他。”
陸沉如今最信任的心腹當中,蘇雲青肯定排在前列,因此不會在他麵前雲山霧罩。
蘇雲青笑道:“那得提前恭喜高尚書了。”
陸沉笑而不語。
兩人並肩步入織經司衙門,陸沉的親兵沒有留在門外,在秦子龍的率領下一齊跟了進去。
雖說蘇雲青已經掌控這個特殊的衙門,而且大多數敵人都已經抓捕或者誅殺,但他們仍舊不敢有半分大意。
約莫半炷香後,陸沉和蘇雲青來到總衙東北角,這裡有一片守衛森嚴的監牢。
蘇雲青道:“李家留在京城的長房、四房和旁宗三房,所有人都關押在這裡。按照你的吩咐,我們沒有去驚擾錦麟縣的李家祖宅,隻將名單上的人全部捉拿。”
陸沉點頭道:“如此就夠了,自從老相爺乞骸骨之後,錦麟李氏便已經分裂,那些野心勃勃的李氏族人圍繞在李適之身邊,而老相爺這兩年一直在有意識地和他們做切割。”
蘇雲青歎了一聲,道:“雖然老相爺大義滅親,但是錦麟李氏積攢數百年的名聲一朝儘毀,領袖江南世族的地位不複存在,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挽回一二。不過話說回來,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沒有幾個人能做到老相爺這般果決。”
“妻不賢子不孝,大丈夫亦難免。”
陸沉平靜地說著,隨即當先走進這座特殊的監牢,蘇雲青、秦子龍以及十餘名精銳親兵緊隨其後。
牢房裡的環境肯定不太好,陸沉在蘇雲青的引領下往深處走去,沿途可見那些李氏族人困在逼仄陰暗的牢房裡,一路走來幾乎見到了人間百態。
有人痛哭哀嚎,反複念叨自己跟李適之毫無關聯,根本不知道他弑君一事。
有人橫眉冷對,滿臉不屑地望著牢房外走過去的陸沉一行人。
也有人跪地叩首,祈求陸沉給他一條生路。
等路過全是女眷的牢房時,哭泣之聲不絕於耳,但陸沉的麵色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多看一眼。
“秦國公,秦國公,小人要檢舉家父!求您饒我一命!”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出現,讓陸沉停下腳步。
他朝右邊的牢房看去,隻見曾經驕狂霸道的李三郎李雲義扒著牢門,臉上鼻涕眼淚混作一團,看起來無比狼狽。
見陸沉停步,李雲義立刻喊道:“國公爺,小人要告密,家父這些年一直在暗中籌謀弑君篡位!隻要您饒小人一命,小人願意將所有秘密說出來!”
陸沉沒有理會他,轉頭望著蘇雲青,微露問詢之意。
蘇雲青汗顏道:“國公恕罪,要審問的人實在太多,這邊人手不太充足,還沒輪到他們這些小輩,所以讓他有了錯覺,以為織經司拿他沒有辦法。”
李雲義登時張大了嘴,臉上滿是驚恐之色。
“聽到了?”
陸沉語調平淡,又道:“李雲義,你應該慶幸你是老相爺的孫子,否則你四年前就已經死了。但是老相爺救得了你一次,卻不能永遠護住你的小命,尤其是你非要自尋死路。彆浪費力氣了,利用這幾天好好反省,下輩子爭取做個好人。”
說完便繼續前行。
李雲義望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身體開始不停地顫抖,最終無法自控癱軟在地,口中發出絕望的哭聲。
來到這座監牢的最深處,陸沉望著那間牢房裡席地而坐的中年男人,淡淡道:“開門。”
蘇雲青從獄卒手中接過鑰匙,親自將鎖鏈打開,然後帶著其他人稍稍走遠一些。
陸沉緩步走進牢房,先是看了看這裡的環境,和其他牢房相比沒有太大的區彆,很顯然蘇雲青沒有刻意針對,但也肯定不會給予優待。
李適之調整了一下坐姿,腰背頗為挺直,隨著他身體的移動,手腳上鐐銬的鎖鏈蕩起一片銳利的響聲。
他抬頭看著陸沉,平靜地說道:“這麼早就來了。”
陸沉道:“過來找你問幾件事。”
“問吧。”
李適之神情泰然,繼而冷笑道:“我不保證伱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陸沉不以為意,直截了當地問道:“在你決定弑君之前,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你的謀劃?”
這是一個非常核心的問題。
提前知道李適之的謀劃,意味著是他最重要的同黨,而非後麵見風使舵的牆頭草。
這次弑君大案牽連的人實在太多,總不可能所有人都抄家滅族,必須要有所甄彆,有些人需要嚴懲,有些人則可以稍稍寬鬆一點。
李適之顯然沒有想到陸沉會這麼直白,他看著這個年輕又強大的對手,眼中浮現一抹嘲諷,道:“你終於知道怕了。”
陸沉從容地說道:“怕不怕是我的事,你隻需要如實道來。”
“沒問題,我可以告訴你。”
李適之麵露笑意,坦然道:“事前與我合謀的人有很多,我一個一個念給你聽,他們是胡景文、元行欽、景慶山、楊靖、裴方遠、婁煥章、傅陽子、陳觀、王永新……”
他一口氣說出十七個名字,其中有六人並非朝中重臣,而是各地門閥世族的代表。
望著陸沉淡定的麵容,李適之繼續道:“當然,想要在宮中殺死天子,又怎能少了太後的配合?實話實說,要不是許太後讓她的心腹解決陳鴻那些人,我的人不可能有膽量下手。不過我也知道,你們這些偽君子不會揭開這個蓋子,要是讓天下人知道太後殺了天子,你們還如何維係朝廷的威嚴?”
“想不到你能拉這麼多人下水,看來你已經籌謀了很多年。”
陸沉隨意地感慨了一句,然後略顯不解地問道:“方才你說我知道怕了,此言何意?”
“你若不怕,又何必急吼吼地跑來找我?”
李適之似有快意,不急不緩地說道:“你現在大權在握,本該快意恩仇生殺予奪,然而你知道不能大開殺戒成為眾矢之的,所以才來找我,想以最小的代價儘快厘清真相,確定誰該抄家滅族誰該略施懲戒,然後儘快平息這場風波。春風得意往往是最危險的時候,你心裡很清楚這一點,在我死後你就會成為那些人下一個目標,你怎能不怕?”
陸沉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問道:“那些人是指哪些人?”
李適之略顯得意地說道:“我死之後,江南望族也會因為這件事元氣大傷,屆時你外掌邊軍權柄,內控朝堂大局,薛南亭和許佐已經無法限製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會是一人之下的權臣。天家隻有一對孤兒寡母,如何是你的對手?等到那些忠臣回過神來,便會意識到你的存在已經真切威脅到年幼的天子,你猜他們會不會想方設法除掉你?”
陸沉雙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李適之忍不住笑出聲來,悠然道:“原本朝堂還能勉強維持一個平衡,但是現在你贏了我,表麵上風光無限,實則已經陷入一個死地。你不會甘心再退讓,但是所有人都會意識到你不會是大齊的忠臣,所以你一定會步我的後塵。我承認,這一次我輸得很徹底,可是一想到將來你會重蹈我的覆轍,又覺得命運果然有趣。”
他往後靠著牆壁,笑道:“有我這個例子在前,你猜他們會容忍你多久?”
“我不是你。”
陸沉也笑了起來,徐徐道:“姑且不說我會不會步你的後塵,眼下我隻知道一件事,你真的要絕後了,難為你還能這麼樂觀。”
李適之一窒。
陸沉這句話瞬間戳破他虛假的姿態。
他的臉色緩緩泛紅,眼神不複之前的淡然,逐漸凝聚起怨毒的光芒,略顯猙獰地說道:“我早該直接殺了你。”
陸沉眨了眨眼,好奇地問道:“那你為何不下手?是因為你知道殺了我就無法窺伺皇權?是因為你知道隻有我才能幫你頂替弑君的黑鍋?是因為你做了十幾年的白日夢醒不過來?”
李適之滿麵漲紅,死死地盯著他。
陸沉繼續說道:“古往今來,妄圖篡逆者大有人在,有人明火執仗,有人大動乾戈,有人養望順取,從來沒人像你這樣把一切寄托在算計之上。我真的不太理解,為何你會有這樣天真愚蠢又卑劣的念頭?李適之,你隻會搗鼓上不得台麵的陰謀,可歎老相爺一代人傑,卻有你這樣一個宛如陰溝老鼠的兒子,我真替他老人家感到悲哀。”
“你!”
李適之怒目圓瞪,猛地噴出一口血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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