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公身為朝廷重臣,本應恪儘職守,謹言慎行,以國家社稷為重。然卿近來所為,多有不妥,豈能為百官之楷模?”
秦國公府前宅正堂,陸沉挺直腰杆站著,內侍省少監苑玉吉對麵而立,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聖旨。
外麵還站著十餘名小黃門,雖無禁軍隨行,依舊陣勢不小。
苑玉吉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陸沉,心中有些忐忑,仍然強撐鎮定地讀道:“卿本當率先垂範,恪守不渝。今輕率從事,不以為意,置朝廷法度於不顧,實乃不敬也。朕念卿於國有功,不加懲戒,然需閉門七日,思過反省。朕亦希望朝中百官以此事為鑒,恪守本分,嚴於律己,萬不可有絲毫懈怠。欽此!”
這是一道非常典型的申斥聖旨。
李宗本的用詞不算嚴厲,畢竟陸沉沒做天怒人怨的事情,又有左相薛南亭為他開解,故而隻是象征性地讓他閉門七日。
苑玉吉輕咳一聲,望著依舊沒有太大情緒波動的陸沉,低聲道:“國公,這幾日宮中收到數十份彈劾你的奏章,陛下下令留中不發,但是總得平息百官的激憤,隻能讓奴婢傳旨申斥,還望你能體會陛下的良苦用心。”
這句話倒不是他故意誇大其詞,那幾十份彈劾奏章隻是一個開始,今天通政司一早上又收到四十餘份,讓人情不自禁地感歎京官實在太多,連一些犄角旮旯裡的小官都跳出來彈劾陸沉。
如果李宗本不表態,或者陸沉不認錯,那種奏章隻會越來越多,最後說不定會變成百官齊上的架勢。
陸沉一言不發,抬手接過聖旨。
苑玉吉稍稍遲疑,最後還是提醒道:“國公,按照朝廷規製,您得儘快呈上一封自省的折子。”
雖然他看起來很冷靜,心裡卻是一點底都沒有,蓋因麵前這位年輕的國公性情強硬,若是他堅持不肯低頭,自己也沒有什麼法子。
片刻過後,陸沉淡淡道:“我知道了,請回吧。”
這一刻苑玉吉隻覺得不敢置信,對方的語氣很生硬,但話裡的意思很明顯,他最終還是接受了這個安排。
不怪苑玉吉恍惚,要知道陸沉可是敢當麵反駁天子、朝會上拔腿就走的人物,原本他以為陸沉領受這道聖旨便是極限,絕對不會上奏自省。
看來這位國公終於感受到文武百官帶來的壓力。
想到自己能向天子交差,苑玉吉不禁暗暗鬆了口氣,臉上多了兩分笑意,恭敬地說道:“奴婢告退。”
他帶著十餘名小黃門快步離去,陸沉看著他的背影,隨即順手將聖旨丟給旁邊的陳舒,勤勤懇懇的老管家差點唬得一個趔趄。
陸沉邁步回到內院書房,等候在此的數人立刻站了起來。
“坐吧。”
陸沉左右看去,見秦子龍依舊站著,微笑道:“你也坐下,這裡都是自己人。”
“是,國公。”
秦子龍坐在最下首的椅子上。
除他之外,房內還有譚正、渠忠和陳循,以及一位麵染風霜年過四旬的男人,正是七星幫陰堂堂主齊廉夫。
他從四月下旬啟程南下,於昨日午後抵達京城。
陳循當先開口道:“國公,退一步未嘗是壞事。或許經過這次的事情,天子和部分重臣會覺得國公並非是無懈可擊之人,對您的猜忌能夠減輕一些。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國公甚至可以主動延長閉門自省的時間,最好能持續到大婚之前。待婚禮完成後,國公便可攜親眷北上前往定州,往後不再理會京中的是非。隻要景國一日未滅,國公在邊軍的地位便不可動搖。”
他說的非常直接,因為如陸沉所言,此刻書房內都是他最親近的心腹,不需要拐彎抹角。
雖然陳循的考慮老成持重,譚正、渠忠和秦子龍卻不約而同露出沉鬱的表情。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微笑道:“你們很憤怒?”
秦子龍老老實實地說道:“小人覺得很憋屈。”
另一邊渠忠也鼓起勇氣說道:“國公明明是為大齊考慮,有些人卻不識好歹,最可恨的是那些見風使舵的官兒,他們不去想援救代國這件事是否可行,反而揪著國公離開皇宮這等小事不放,何其無恥。”
陳循看著這幾人,平心靜氣地說道:“諸位仁兄,這裡是京城不是定州,難道你們真的希望看到國公成為眾矢之的?”
聽到這句話,眾人不由得閉上了嘴。
陸沉麵露讚賞,對陳循說道:“德遵,勞煩你幫我寫一封自省的奏折,不必過分謙卑,最好能稍微表露兩分不忿之意。”
陳循長身而起,心領神會地說道:“卑職領命。”
陸沉示意他坐下,又對譚正和渠忠說道:“雖說我退了一步,但是這不代表接下來就會萬事大吉。你們要更加用心,往後兩個月的時間裡,不論宮中還是各位重臣的官衙和府邸,要儘可能掌握他們的情報,每天晚上都彙總送來。告訴下麵的兄弟,辛苦這段時間,我不會虧待他們。”
兩人齊聲道:“遵命。”
“先這樣吧,齊叔暫留。”
陸沉此言一出,除了齊廉夫之外,其他人都恭敬地行禮告退。
他親自倒了一杯茶給齊廉夫,感慨道:“這次回京確實不怎麼太平,但我不想辛苦家裡人,所以特地讓譚正他們停止向江北傳遞情報,沒想到師姐不放心,辛苦齊叔和幫裡的兄弟千裡迢迢趕來京城。”
齊廉夫起身接過茶盞,微笑道:“國公這話就見外了,我們七星幫的人從來不會忘記國公的恩情,隻要你有需要,無論刀山火海我們絕對不會皺一下眉頭。”
“是我矯情了。”
陸沉笑了笑,隨即問道:“齊叔這次帶來多少人?”
齊廉夫答道:“連我在內一共七十一人,他們皆是大小姐親自訓練出來的好手。單論武功,我們算不上一流高手,但是無論國公想殺誰,給我們幾天時間準備,我有絕對的信心完成任務。”
言語之間,殺氣凜然。
陸沉不禁笑道:“暫時不需要你們殺人,可能後麵也不用勞動你們出手,不過我有一種預感,或許你們可以在某些時候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這樣吧,你先帶著兄弟們熟悉這座宅子內外的地形,等家父入京之後,你們負責保護他就好。”
齊廉夫毫不猶豫地拱手道:“領命!”
陸沉又問道:“師姐何時入京?”
齊廉夫微露尷尬之色,搖頭道:“大小姐隻說要先去辦幾件事,卻未明言具體何事。”
陸沉便沒有追問,點頭道:“好。”
待齊廉夫退下之後,陸沉起身走到桌邊,從一摞卷宗裡取出那張紙,眼中逐漸泛起冷厲之色。
“李宗本,我希望你最好真的沒有做過那種事。”
……
深夜。
平康坊,尚書府。
暗室之中。
“大人,為何不讓我主動請纓領兵出京?”
昏黃的燭光中,映照出京軍驍勇大營主帥元行欽臉上不解的神色。
自從陸沉和蕭望之先後表態,天子不得不打消近期讓韓忠傑起複的念頭,元行欽終於摘掉軍職前麵的代字,成為名副其實的京營主帥。
這次代國派使者前來求援,那日朝會之前已經商議了幾天,元行欽本想趁這個機會請旨領兵出京,因為他知道天子絕對不希望陸沉再度增加權柄。
如果他的心願可以達成,一者他能進一步將驍勇大營牢牢抓在手裡,二者哪怕隻是出去轉一圈,也能提升他在軍方的地位,畢竟有沒有單獨領兵的經驗是截然不同的資曆。
李適之摩挲著手裡的茶杯,眼神晦澀難明,淡淡道:“為何要去?”
元行欽登時語塞。
李適之抬眼看著他,繼續說道:“天子已經下定決心,等到陸沉和厲冰雪完婚後,順勢讓他將親眷留在京中,由朝廷負責供養。”
元行欽神色一變,他當然知道這個決定可能會引起的風浪。
其實古往今來類似的事情屢見不鮮,絕大多數王朝都會讓領兵大將的親眷留在京城,以此形成製約,否則那些打了敗仗的武將沒有任何約束,說不定就會直接投降敵軍,更有甚者借著遠離朝廷的機會,私下培植黨羽形成實質性的割據勢力,對朝廷的命令陽奉陰違。
但是大齊的情況不同,先帝登基之初局勢極其艱難,那時候最重要的事情是抵禦強敵,根本沒有能力采用這種手段。
元行欽擔憂地說道:“大人,秦國公未必肯答應啊。”
“這就是你和陳瀾鈺都必須留在京城的原因,你們忠於陛下和朝廷,兩座大營十萬兵馬就是陛下最大的底氣,由不得陸沉肆意抗命。再者,他這次被百官彈劾,已經讓很多人對他不滿,如果他再違抗聖旨,你們就能出麵了。”
李適之神色從容,淡淡道:“至於張旭……此人性情執拗,未必能體會陛下的不易,讓他離京便是。”
元行欽恍然,眼中泛起一抹狠色,沉聲道:“大人放心,末將知道該怎麼做。”
李適之微微一笑,又與他密談小半個時辰,然後元行欽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片刻過後,李錦山悄然走進這間隱秘的暗室。
李適之平靜地說道:“接下來這個月陸沉會老老實實地待著,他現在隻想順利舉行婚禮,然後就帶著厲天潤之女北上。”
李錦山低聲道:“老爺,下一步我們要怎麼做?”
李適之沉吟片刻,緩緩道:“我們的人準備好了嗎?”
李錦山點頭道:“一切準備妥當。”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適之輕聲道:“讓他們分批潛入京城。”
“是,老爺。”
李錦山躬身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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