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和寧門外。
一輛馬車緩緩駛來。
及至廣場邊緣,馬車穩穩地停下,緊接著一位身段頎長的少年走下馬車,畢恭畢敬地伸出手,攙扶著一位老人下車。
站在寬闊平整的廣場上,老人稍稍駐足,眼中滿是感慨之色。
他輕輕拍了拍少年的手背,李公緒便攙著他來到宮門附近。
負責值守的禁軍校尉已經迎了上來,老人不待對方行禮,當先說道:“煩請通傳一聲,老臣李道彥,求見陛下。”
校尉不敢耽擱,恭敬地說道:“老相爺請稍待。”
李道彥微微頷首,隨即一言不發,挺直身軀站著。
約莫一炷香過後,隻見內侍省少監苑玉吉帶著數名小黃門,急急忙忙地小跑而來,到了跟前忙不迭地說道:“陛下口諭,宣左相覲見。”
李道彥便對李公緒說道:“你在宮外候著。”
少年垂首道:“是,祖父。”
苑玉吉順勢上來攙著李道彥,謙恭地說道:“老相爺,請。”
李道彥年老體衰腳步不快,光是從宮門到端誠殿這段距離便走了很長時間,而且這一次他似乎格外遲緩。
苑玉吉和幾位小黃門不知就裡,麵上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情緒,謹小慎微地賠笑著。
來到崇政殿內,李道彥鬆開苑玉吉的手臂,抬頭看向禦案後的年輕天子,鄭重大禮道:“臣李道彥,拜見陛下。”
李宗本見狀不禁微微錯愕,隨即抬手道:“左相不必多禮,快快平身。”
他朝苑玉吉使了一個眼色,後者立刻去將李道彥攙扶起來。
李宗本繼續說道:“給左相賜座。”
一名小黃門搬來圓凳放下,但是李道彥並未落座,他望著李宗本不急不緩地說道:“啟奏陛下,老臣有一事相求。”
李宗本心中忽然飄起一抹緊張,連忙道:“左相但說無妨。”
李道彥垂首道:“陛下,老臣近來愈感體虛乏力,政務幾乎全靠右相打理,不禁深感慚愧。先賢有言,在其位當謀其政,而老臣隻是空占其位而已。為朝堂長遠計,老臣願乞骸骨,重歸桑梓之地了此殘生,還望陛下開恩允準。”
殿內瞬間一片死寂。
李宗本嘴唇翕動,眼神甚至出現短暫的失焦,反應過來之後不顧儀容地倉促起身,茫然道:“左相……”
旁邊苑玉吉和一眾宮人無不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知道李道彥老了,也清楚他肯定不會在朝堂上停留太久,但是老人的身體還沒到走不動道的地步,神誌依舊清醒,再堅持一年半載理應沒有問題,至少要等新年到來天子改元。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突然,先前完全沒有半點跡象。
李宗本勉強恢複了冷靜,關切地說道:“莫非是朝中有人忤逆了左相?若有這等不知好歹的官員,左相還請直言,朕定然不會輕饒!”
李道彥微微一笑,搖頭道:“陛下,並無此事。其實早在兩年前,老臣便向先帝請辭過數次,隻是這幾年大齊內憂外患諸事不斷,連先帝都在帶病苦撐,老臣亦不好撒手離去。去年冬天在禦花園裡,先帝曾對老臣說,務必要輔弼新君扶保大齊江山,老臣豈有不遵之理?現如今陛下皇位穩固,內有榮國公、右相和鐘尚書這等賢臣能臣,外有陸沉、劉守光與邊軍一眾驍勇將帥,大齊奮起之勢不可阻擋,已經不需要老臣了。”
這番話聽得李宗本極為動容,他堅決地說道:“朕需要左相的扶持,大齊亦離不開左相坐鎮中樞,還請左相收回先前之言。倘若左相身體疲憊,大可不再參加朝會,朕會讓人將重要奏章送到相府。”
李道彥稍稍沉默,最終還是平靜地說道:“陛下,老臣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生老病死無人可避,老臣委實有心無力,再者右相和鐘尚書精熟政務,他們同樣會用心輔弼陛下。”
李宗本歎了一聲,望著老人的麵龐,他緩緩道:“左相,坐下說。”
“謝陛下賜座。”
李道彥的禮節一絲不苟,旋即坐在那張圓凳上。
李宗本亦坐了回去,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方才所言並非虛情假意,而是確實沒有做好對方辭官的準備。
雖說他登基之初,韓靈符便溘然長逝,但是那位老公爺退出朝堂已久,他的逝世對朝廷的運轉沒有多少乾礙。
然而李道彥的情況截然不同,這不僅僅是當朝左相離去的問題。
李道彥做了十多年的宰相,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不知凡幾,而且他還是江南門閥望族之首,在民間的影響力更加深遠。
這樣一位大人物突然辭官,必然會牽動方方麵麵的勢力格局。
李道彥望著天子的神情,溫言道:“陛下,勿憂。”
這一刻李宗本心中忽地湧起幾分傷感,因為他從這位老人的身上隱約瞧見了先皇的影子。
似乎是想起一些往事,他的臉色略顯不自然,旋即輕咳一聲,誠懇地說道:“朕實在不願看到左相離開朝堂,但是左相心意已定,朕亦不好強留,因為你已經為大齊辛勤一生。”
李道彥微笑道:“多謝陛下。”
李宗本搖了搖頭,喟然道:“驟聞此事,朕心惶恐不安,有幾件事想請教左相。”
李道彥道:“陛下請說。”
“左相辭官之後,誰能接替左相之位?”
“自然是薛南亭。”
“何人為右相?”
“吏部尚書鐘乘足當此任。”
李宗本稍稍沉默,片刻後又問道:“敢問左相,何人可掌吏部?”
李道彥望著他的雙眼,緩緩道:“理當聖裁。”
李宗本沒有從老人口中聽到李適之的名字,既有些欣慰,又有幾分失望,心緒之複雜難以言表。
此刻他已經確定,老人心誌堅定,所以壓根沒有上奏乞骸骨,而是直截了當地入宮求見。
否則按照朝廷的慣例,李道彥上表請辭,李宗本留中不許,往往可以拖延好幾個月。
李宗本隻覺心裡有些堵。
其實他應該欣然接受李道彥的辭呈,因為這位老相爺在朝中的擁躉實在太多,很多時候無論他這位天子想做什麼,都必須要顧及到李道彥的想法,哪怕對方不會冒然反對,這種感覺依然讓他不甚爽利。
李道彥一走,李宗本手中的權柄會進一步集中,畢竟薛南亭雖然能力強悍,論名望遠遠無法和李道彥相比。
朝堂之上再也沒人能起到李道彥這樣的掣肘之力。
可是不知為何,望著老人蒼老又平靜的神情,李宗本心裡沒來由地泛起幾分茫然無措,就好像雛鷹將要第一次麵對疾風驟雨。
注意到天子流露出的不舍之意,李道彥心中一軟,緩緩道:“陛下,朝中格局經過先帝的一番調整,老臣亦有所出力,如今還算平穩。隻要不出現太大的動蕩,陛下便無需憂心。”
李宗本點頭道:“朕記下了。”
李道彥又道:“薛南亭剛直秉公,鐘乘顧全大局,或許有時候他們會忠言逆耳,但是請陛下相信,他們都是賢臣和能臣。老臣走後,若是他們有忤逆陛下之舉,還望陛下能夠寬宥一二。”
李宗本應道:“請左相放心。”
李道彥輕輕一笑,麵上浮現一抹暖色,隨即語重心長地說道:“老臣知道,陛下對陸沉不太放心,無論是先前他在京城時陛下的諸多手段,還是前不久讓許彥弼接任定州刺史,皆為防患於未然的安排。老臣不認為陛下此舉有誤,隻不過陸沉這個臣子與常人不太一樣,陛下若不介懷,老臣便想多說兩句。”
直到此時此刻,李宗本的表情終於略顯尷尬。
他做的那些事情自然瞞不過麵前這位老人,隻是眼下對方公開挑破,難免讓他無所適從。
李道彥恍若未見,平和地說道:“陛下,老臣看著陸沉從一介無名白身成長為今日的山陽郡公、邊軍主帥,亦親眼見證先帝是如何對待陸沉。其實老臣完全理解陛下心中的憂慮,但是老臣鬥膽妄言,隻要陛下用人不疑,陸沉便不會辜負陛下的信任。”
李宗本默然。
李道彥站起身來,鄭重地說道:“陛下,請相信先帝和老臣看人的眼光。”
李宗本心中一凜,望著老人誠懇的目光,他忽然想起當初在墨苑,那次與陸沉談話之後自己的感慨。
“你若不負大齊,本王定不負你。”
言猶在耳。
這位年輕的天子再度起身,朝著老人拱手一禮,道:“謹受教。”
李道彥側身避開,行禮道:“老臣告退。”
李宗本看向苑玉吉,不容置疑地說道:“去請步輦來,送老相爺出宮。”
李道彥婉拒,但是李宗本極其堅決,老人最終隻得作罷。
坐在步輦之上,從崇政殿到前朝端誠殿,穿過這座巍峨的皇宮,老人平靜又淡然的目光注視著周遭的一切。
每一片琉璃屋頂,每一座樓閣殿宇,每一道青石長階。
及至宮外,他再度回首,那雙眼睛裡仿佛有著十餘年來的風雲變幻與滄海桑田。
最終化作一片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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