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相比起京兆府和五城兵馬司的監獄,大理寺的大獄不但環境更好,犯人也更少。
畢竟,能被關押在此地的犯人,不是官員就是反賊頭子。
可不管環境如何好,終歸是大獄。
幽靜昏暗的走廊兩旁,是一間間牢房。
最深處的一間牢房中,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盤腿坐在簡陋的木板床上。
牢房很簡陋,除了一張木板床之外,隻剩下角落裡的恭桶。
若有若無的屎尿味混合著潮濕的黴味,彌漫在牢房中。
正對牢門的牆壁上,開著一扇人頭大的鐵窗,正午陽光穿透狹窄鐵窗,射入一道光柱,灑落在中年男人身上。
由於鐵窗太小,外加角度原因,每日隻有正午的小半個時辰,才能享受到陽光。
對於一個長期關押在大獄中的囚犯而言,這是每日難得的享受。
隻有沐浴在陽光下,他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光柱漸漸傾斜,最終徹底消失。
“踏踏踏~”
就在這時,一連串腳步聲在死寂般的大獄中響起。
腳步聲由遠至近,最終來到牢房前停下。
如雕塑般的中年人微微一顫,緩緩抬起頭,入眼是一雙白底鹿皮靴,靴子上用金線勾勒出簡約的圖案,似一頭猛虎,又似一條真龍。
再往上,是一席白色儒衫,以及一張英武的臉龐。
“……陛……陛下。”
張俊嘴唇蠕動了幾下,艱難的吐出兩個字。
長久以往不說話,讓他險些喪失語言能力。
聲音沙啞乾澀,如同生鏽的鐵塊摩擦。
韓楨靜靜注視著他,比起去歲相見時,張俊瘦了整整一圈,兩側臉頰凹陷,顴骨突出,眼窩深陷,配上雜亂的胡須,宛如惡鬼。
鴉片癮比想象中更難戒。
生食鴉片顯然不是吸食能比的,對身體造成的危害更大,戒斷反應也更嚴重。
這也是為何,一眾被鴉片控製的福建官員,絕大多數都死在了押送京師的路上。
並非是押送士兵虐待,而是死於戒斷反應。
韓楨問道:“如何了?”
“臣已無礙。”
張俊緩緩站起身,瘦弱的身軀彷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整個人卻透著一股堅韌的氣質,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一匹餓狼。
熬過鴉片癮後,他已經徹底脫胎換骨。
無數個日夜,在生死之間徘徊,獨自忍受痛苦和孤寂,使得他的心智被錘煉的無比強大。
“允你三日休沐,三日後去軍部報道。”
說罷,韓楨轉身離去。
噗通!
張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再度起身時,額頭上浮現一片紅印。
待陛下離去後,大理寺的獄卒立即打開牢門,笑吟吟的呈上一個包裹。
包裹中裝著一套嶄新的武將官服,以及一遝青錢。
脫下囚服,張俊在獄卒的服侍下,用清水洗去臉上汙垢,休整了一番雜亂的胡須,換上官服。
很快,他就從一名囚犯,搖身一變成了朝廷高官。
“賞你了。”
抽出一張五十貫的青錢丟在地上。
這獄卒知曉他的身份,所以平日裡還算照顧。
“多謝將軍賞賜!”
那獄卒雙眼一亮,忙不迭地拱手道謝。
待到張俊的身影消失後,這才喜滋滋地撿起地上青錢。
在大理寺乾獄卒就是這點好,外快賺到手軟。
走出大獄,清新的空氣讓張俊整個人精神一震,他貪婪的呼吸著空氣,沐浴在陽光下,恍若重生。
漫步在街道上,張俊忽地頓住腳步,旋即來到路邊一個小攤前坐下。
“一碗湯餅,多加些澆頭。”
他本想去樊樓,好好沐浴洗漱一番,再美美的吃上一頓。
奈何湯餅攤的香味太過誘人。
大理寺大獄的吃食僅僅比京兆府與五城兵馬司的好一些,不外乎菜粥、麥飯裡的沙子少一些,鹹菜多兩塊,僅此而已。
攤主笑眯眯地應道:“好嘞,相公稍待。”
張俊穿著官服,他自然一眼便認出來了。
東京城的百姓都是見過世麵的,對於官員在小攤上吃飯,已經見怪不怪了,隻是表現的殷勤了一些。
不消片刻,一大碗湯餅被端來,麵上蓋著厚厚一層澆頭,都冒尖兒了。
張俊拿起筷子,也顧不得湯,一口澆頭一口麵,吃的狼吞虎咽。
見到這一幕,攤主兒有些發愣。
這番吃相,比之逃荒的難民也不逞多讓,而且對方麵容枯槁,渾身上下散發著若隱若無的臭味。
若非對方身著嶄新的官袍,他都以為是乞兒。
“相公慢些吃,莫要燙著了。”
攤主殷勤的端來一碗涼水。
“再來一碗。”
張俊吸溜著湯餅,悶聲道。
攤主這才發現,碗中的湯餅竟然不知不覺間已經見底了。
“哎哎,好!”
攤主回過神,暗自嘀咕一聲,繼續開始煮湯餅。
就在這時,一陣敲鑼打鼓聲傳來。
張俊端起碗,小口喝著麵湯,轉頭看去,隻見一隊迎親隊伍從街道儘頭走來。
迎親隊伍排場極大,兩名壯漢各拎著一個袋子,不斷抓起銅錢,向兩旁圍觀的百姓撒去。
百姓立即哄搶,甭管搶沒搶到,都會笑著道喜。
隊伍很快來到張俊麵前,新郎官騎在高頭大馬上,身著一襲紅袍,耳邊彆著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遮住了大半麵容。
張俊匆匆一瞥,隻覺此人麵熟。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足足連綿三裡。
等待湯餅的間隙,張俊隨口問道:“誰人成親,排場竟這般大。”
“相公不知?”
那攤主麵露詫異,旋即恍然道:“相公應當是外地來京述職的,今日成親的乃是劉都帥。”
劉都帥?
哦,劉仲武家的幼子,幾年前在山東平叛時,還與對方在戰場上交過手。
攤主賣弄道:“莫看劉都帥隻是四品武官,可人家是從龍之臣,隨官家起於微末,一路從山東打出來的,與方小娘子的婚事也是陛下欽點,聖眷正隆。況且,劉都帥的舅舅是如今當朝首輔,排場豈能小了。”
張俊點點頭,並未說話。
換作以前,他定會羨慕,但此刻心中卻很平靜。
他乃武人,功名馬上取,富貴刀下搏,羨慕有何用?
……
張俊此人有能力,隻不過先前性情桀驁,囂張跋扈。
經過方七佛這一遭,又在大獄中曆經磨難,反而因禍得福。
韓楨打算將他丟到河湟,與楊沂中一起經略隴右,為以後攻打西夏做準備。
絲綢之路已經斷了太久太久,是時候重新打通了。
他的一係列動作,李乾順都看在眼中,可除了著急之外,卻沒有絲毫辦法。
國與國之間的博弈,從來都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沒有想象中的陰謀詭計,比的乃是經濟、人口、軍事以及科技,至於外交,隻不過是這些的延伸而已。
西夏在麵對齊國時,以上這些統統遭受碾壓。
論人口,僅僅是汴京城裡的常住人口,都快趕上西夏人口一半了。
比軍事,拋開火器火炮不論,青州鐵騎的大名,如今誰不怵?
至於經濟、農業、科技等等,就更加不用提了。
這種情況之下,李乾順能怎麼辦?
但凡有一點辦法,他都不會對高慶裔使用離間計。
彆看齊國如今並未動手,可西夏已經被徹底鎖死,僅靠著那片貧瘠的土地,外加幾百萬的人口,任由李乾順怎麼折騰,都翻不起水花來。
事實上,當年李元昊沒有衝進關中,就注定了西夏隻能在夾縫中生存。
以前嘛,背靠遼國這個大哥,左右逢源,每到危機時刻,便向大哥遼國求救,如此才能熬到現在。
金國取遼代之後,又立馬向金國稱臣納貢。
可今時不同往日了,金國失去了西京道和上京道,偏居一隅,耶律大石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沒有人能幫到西夏。
而西夏需要獨自麵對比之趙宋強盛數倍的齊國,這份壓力,如一座山嶽,重重壓在西夏朝堂每個人的心頭。
陽謀自古無解,要麼就在戰場上,堂堂正正的大敗齊軍,唯有如此,西夏才有一線生機。
出了大理寺,韓楨在城中閒逛了一陣。
劉昌小聲提醒道:“陛下,喜宴快開了。”
“嗯,走罷。”
韓楨點點頭,騎上馬朝劉錡府邸行去。
今日是劉錡大婚之日,儘快這廝乾了混賬事,可不管怎樣,他都要去坐一坐。
……
劉錡在京師的府邸是韓楨賞賜的,上一任主人白時中。
儘管比不得潘、曹、高、郭幾家老牌勳貴,以及蔡京等人的府邸,但也是頂好的了。
府邸與樊樓僅三街之隔,四進四出的府邸,亭台樓閣、假山水榭應有儘有,北院還有一個占地極大的人工湖,種滿了荷花。
此時,劉府張燈結彩,熱鬨非凡。
前來祝賀的官員數不勝數,院落裡坐滿了人。
謝鼎本就是親娘舅,又是內閣首輔,當仁不讓的坐在主位上陪客。
而能讓他作陪的,自然是各部院尚書、院長。
常玉坤邁步走進大堂,笑容滿麵地拱手道:“守器兄,來遲一步,還請海涵。”
“博瓊太客氣了。”
謝鼎起身迎上去,拉著他入座。
“新郎官兒呢?”
常玉坤四下看了看。
謝鼎答道:“那混賬去招待軍部的同僚了。”
說到劉錡時,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慍怒。
實在是這個外甥乾的事太混賬,把他的臉都給丟儘了。
那日在公廨,當著一眾同僚的麵,被方無用拽著衣袖討要說法,臊得他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就算他謝鼎不要臉,富陽謝家還要呢!
常玉坤乃內閣次輔,那日的事情他自然全程目睹了,不由安慰道:“少年人就該意氣風發,鮮衣怒馬。若像咱們這些老家夥,那還叫少年麼。”
“哈哈,常相所言極是。”
一席話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誰年輕時沒做過幾件荒唐事兒呢。
就在眾人說笑間,管家快步走進大堂,湊在謝鼎耳邊小聲說了一句。
隻見謝鼎麵色一變,趕忙站起身。
見狀,一旁的趙霆好奇道:“謝相,發生了何事?”
謝鼎解釋道:“陛下來了,我去迎一迎。”
“同去,同去。”
聞言,眾人紛紛起身。
出了大堂,就見韓楨正在院中與官員們打招呼。
“見過陛下。”
謝鼎等人躬身作揖。
韓楨擺擺手,止住眾人行禮:“今日乃是信叔大喜之日,不必多禮。”
“陛下裡邊請。”
謝鼎說著,將韓楨迎入大堂。
陛下來了,主位自然是陛下坐。
一陣觥籌交錯後,謝鼎等人頑起了飛花令。
這幫人都是學富五車,詩詞歌賦張口就來,頑到興起時,甚至還會當場作詩。
就算是史文輝,那也是舉人,雖數次科舉不第,可詩才斐然。
韓楨喝了幾杯後,便找了個借口起身離去。
軍部安排在偏廳,這幫武夫頑的就正常雅俗共賞多了,投壺。
這項源於西周時期的酒宴遊戲,流傳至今,仍受歡迎。
“陛下!”
見到韓楨,一眾武將紛紛起身。
“坐。”
韓楨吩咐一句,而後朝著新郎官說道:“成了親,往後該穩重些了。”
“俺省的。”
劉錡訕笑著應道。
韓楨取下腰間一枚小印,抬手扔過去:“今日你大婚,朕來的匆忙,沒準備賀禮,此物送你了。”
“多謝陛下!”
穩穩接住小印,劉錡大喜過望。
這枚小印通體鮮紅,泛著一層油潤的光澤,乃是極品雞血石雕刻而成,這是韓楨當年在山東當縣長時的隨身印章。
如今當了皇帝,有了天子六璽,這枚印章自然也就成了擺設,但卻意義非凡。
黃凱看的一陣眼熱,羨慕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姚平仲這幫後來的降將雖不懂,可畢竟是陛下腰間解下來的,顯然是貼身之物,因此一個個也羨慕的緊。
嘖!
沒轍啊,誰讓人家是從龍之功呢,沒起兵之前就入夥了。
陪著武將們喝了幾杯,韓楨起身離去。
他在這裡,其他人反而放不開。
地位不同了,再也沒法像以前那樣。
哪怕是小蟲、穀菘幾人與自己飲酒,也不似以往那般隨意了,而是帶著幾分拘束。
儘管他們隱藏的很好,可韓楨還是能感覺到。
上位者是孤獨的,這話一點不假。
當了幾年皇帝,韓楨已經開始漸漸學會習慣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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