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六六折 誑世彌彌·天涯莫問(1 / 1)

妖刀記 默默猴 7127 字 12天前

那槍杆通體黝黑精亮,粗如杯口,與匹練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刀刃偏轉,陳三五驚覺有異,已來不及雙手握刀。

他膂力雖強,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尋常,單臂舞動畢竟不能悉數發揮,奮力擋開三槍,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長近兩尺、厚脊闊劍般的槍刃帶到左臂,咬牙退了一步,重新擺開接敵的架勢。——高手!

應敵時全副心神放在交鋒之上,此際定睛一瞧,赫見持槍者是雲總鏢頭,陳三五嚇得不輕。沒聽說雲總鏢頭使槍,況且,這杆槍哪兒來的?觀其成色光澤,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斷,怎麼想也隻能是摻了玄鐵一類——那槍丈二長短,扣掉槍頭,鐵杆便有一丈,要浮現這獨特的烏沉鈍光,得摻多少玄鐵!份量之沉,怕要兩名壯漢才能抬著走,雲接峰掖槍狂奔,內息體力的負擔重極,況持以應敵,兩相競快?

陳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這下公平啦,看誰撐得久,誰就能贏!

他一向擅長簡單之事,越簡單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猶豫,笑道:“雲總鏢頭,我來啦!”

蕩開一片水光,映著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揮出,大步飛跨,左掄右掃,正麵劈雲接峰一刀,下一記忽至身側,橫擊槍杆,全不留力,打得滿場飛繞,竟無一霎稍停!

雲接峰雙手持槍,腰馬一沉,不僅下盤穩若磐石,連反擊都控製在身前這一大片扇型領域,無論陳三五左來右回如何變位,始終攻不進他肘脅之後,巨刃長槍轟擊間,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蕩的勁風掀塵走沙,打得地麵坑裂、片石旋飛,宛若兩名數丈高的金甲巨靈神揮拳鬥毆一般,閉上眼還以為是快刀快劍連綿相競,金鐵交鳴密如連珠,聽得人連喘息的餘裕也無。

陳三五一輪搶進,未能突破槍圍,反而越發摸不清對方招式路數。

大凡槍法,不外乎點紮挑攔、閃賺提顛,“閃賺”者,乃利用槍頭方向之易,造成虛、實變化;“提顛”則是以身法步法,大動作地避免對方順槍杆深入,所謂“見肉貼杆”也,同時幅度變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兩利。

然而,雲總鏢頭的槍勢大開大闔,似乎全在麵上移動,專打橫麵,宛若一片,說是槍法,更像揮舞大旗,若在這丈餘長杆掛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僅於此。

陳三五揮舞古刃,連劈帶掃,都被長杆揮開,勁力所及,身子被挑飛尺許,落地微一踉蹌,驚覺體力消耗過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護,雲接峰“唰!”

一聲槍尖標出,紮中他的左肩!

陳三五在槍尖入肉的瞬間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鐵杆,忍著槍刃撕開臂上肌肉、幾能見骨的劇烈痛楚,“唰——”

地擦著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絕,眨眼衝入一丈之內,碧波蕩漾的沉水刃尖逼近雲接峰的持槍之手,“噗!”

破風聲至,雲接峰手背綻開一抹極細極長的血線,再不棄槍,轉瞬便是五指飛離的下場。

所以雲總鏢頭毫不猶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雲接峰雙手一放,趁槍未墜地,肩靠掌出,鐵杆如杠杆般拉開彈回,將陳三五連人帶刀猛然彈飛!此著並非全無風險,他出掌的刹那間,刀已至左肩,刃尖入肉半寸,陳三五悶聲彈開之際刃尖一抹,帶得雲接峰肩衫血出,釃空如虹。

他咬牙單膝跪地,輕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槍尾。驀地腦後勁風抽落,雲接峰著地避開,起身赫見原本立足處轟出一條水溝深淺的駭人印跡,諸鳳琦咧著血口,揮動那條長達丈半、宛若銀龍般的巨型鋼鞭,獰笑道:“雲總鏢頭!上回咱們拳腳沒分出勝負,今兒就來比比兵刃罷!”

從萬安邨回來的青玄豪士不僅取了步弩,也帶回鳳爺的兵刃,隻是誰也沒料到他會對雲總鏢頭出手。雲接峰狼狽避過,趁諸鳳琦長鞭卷向陳三五,足尖一勾,將槍杆掖於右脅;諸鳳琦沒等他調整握持,又一鞭抽來。雲接峰避之不及,不能再舍兵器,單臂一格,踉蹌後退,嘴角汩出朱紅。

他左肩受傷不輕,傷口離臂筋不過分許,差一點便廢了條臂膀,已使不動雙手大槍。但諸鳳琦的丈半銀龍鋼鞭勢頭太惡,非空手所能敵,隻得半掖半握著槍杆中後段,用身體的力量揮開鞭擊,腦中忽響起孟庭殊清脆動聽的低語。——他一有機會便要殺你。

是麼?可我一點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對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脫。

諸鳳琦雖隻單臂,但陳雲二人雙雙負傷,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餘裕,被他左右抽擊,隻能以最糟的狀況應戰,看來便像一力壓倒兩人似的。諸鳳琦極是享受這種以力服人的感覺,抽擊之間狂笑不止:“再來呀!再來呀!你們不是挺行的麼?怎地如此不堪一擊!”

巨龍銀鞭狂抽片刻,雲接峰右腿後移、腳跟踩穩,將槍末往身後地麵一拄,便欲坐倒,藉此修正持槍的姿勢——然而此舉極險,若是槍身被鋼鞭擊實了,雲接峰形同貼著大槍被硬擊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鮮血,定也留下極重的內傷,形同舍身。

果然諸鳳琦看穿他的意圖,眉飛色舞,拖鞭一旋,攔腰抽向雲接峰,他若不舍槍仆臥,這鞭便要抽在他肩頸之間。

雲接峰早已料到,麵無表情,鐵了心拄地一坐,轉過傷肩欲迎敵襲。驀地一抹碧波橫裡挑來,被鋼鞭壓彎的刀刃宛若擔杆,陳三五咬著滿口血溫,奮力將鞭節挑回,單膝跪倒變換守勢,揚聲道:“總鏢頭太不愛惜性命啦。不見這廝要敗了麼?”

諸鳳琦麵色丕變,怒喝道:“無名之輩,胡說什麼!”

抖鞭一抽,欲將陳三五攔腰擊出,赫見沉水古刃一翻,準確挑斷連接鞭節的鋼環,輕輕巧巧卸下鞭頭!

陳三五持刀起身,追著鋼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轉間,又順勢卸掉第二節。

諸鳳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節鞭條之際,乘勢飄退,氣急敗壞道:“這怎麼可能!你等明明……明明……”

一口真氣轉不過來,以傷掌輕按胸膛,麵容竟有些白慘。

“很簡單啊鳳爺——你累了。”

陳三五笑道:“你難道沒看出來,咱們三人之中,就屬鳳爺的內功膂力最弱啦,一抽兩,太吃力啊!”

言笑間挺刀飛步,竄入鋼鞭的防禦圈內,波光急顫,七八尺長的巨刃使如軟劍緬刀一般,一口氣卸掉剩餘的十枚鐵環,見諸鳳琦手中隻剩光禿禿的鞭柄,背心飆風忽至,腳跟一立,平平滑開丈餘,回刀蕩開筆直的槍勢,笑道:“雲總鏢頭!你莫急——”

語聲頓止,咬牙悶哼,倏地鬆開古刃,一掌劈得諸鳳琦踉蹌後退,自陳三五背門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來長的尖錐,鮮血淋漓。

陳三五舍刀、摔掌、躍前三個動作一氣嗬成,錐尖入體寸餘即被掙開,未能穿心破膛。他奔出兩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諸鳳琦卻已大步行來,袖中垂落一鞭,照定陳三五腦門擊落!

千鈞一發之際,紅纓大槍破空擲來,諸鳳琦身子一側,槍刃並著鐵杆擦過胸前衣襟;便隻這麼一阻,雲接峰已趕上前來,右手抓住陳三五衣領逕往後拖。

諸鳳琦麵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無寸鐵的雲總鏢頭勁貫左臂,整條臂膀頓時堅硬如鐵,橫抬一架,硬受了這一抽;細細的鋼鞭連轉幾匝,刮破臂韝袖管,勒出殷紅血痕。

雲接峰足下不停,運勁一奪,“啪!”

硬生生將連接鞭節的細小鐵環扯斷,將陳三五拖出一丈開外,突然踉蹌倒地,白慘的唇麵上透出駭人青氣,隱隱冒著細小烏斑,纏繞殘鞭的左臂傷處滲出黑血,無比腥臭。

諸鳳琦扔掉隻剩半截的蠍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著走向倒地的兩人,越走越快,笑容、動作越發張揚,雙手倒持鋒銳無匹的長刀,想像適才陳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樣,對二人獰笑道:“江湖爭霸,唯有強者才能笑到最後!你們兩個窩囊廢就一起死吧!”

震腳一踏,便要扭腰揮出。

忽見陳三五起身,高舉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開聲取笑,驀聽“啪!”

一聲迸響,彷佛勁風被壓縮已極,還沒細想是什麼,忽覺一物貫體,明明啥都沒見,全身氣血劇晃、似被壓擠撕裂的異感卻清晰分明,就像——諸鳳琦的思緒就停在這裡。

從額頂發際開始,一道寬約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縱貫整張麵孔,如標出中心線般,筆直沒入襟裡。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邊犬齒的牙列,乃至喉際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鈍的鐵鍘鍘過。

他的背麵就沒這麼好看了。

同樣是筆直的一條,卻是以爆開的頭發、腦勺與頸椎脊骨形成的血線,彷佛有塊平直的板子擠出身軀,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陳三五用儘餘力,直挺挺倒下,卻見不遠處胡大爺勉力撐起,一趴一跛地儘力爬來,不及察看陳三五,趕緊抱起雲接峰,捏開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黃豆大小的烏赤藥丸,運勁一順喉管,助他咽下。

雲接峰“啊”的一聲全身抽搐,彷佛突然活過來,從僵冷的死屍,又變成剩半條命的瀕死之人,雙目圓瞠、身子發顫,不住自喉間發出嘶啞駭人的喀喀聲響,頸側、太陽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劇毒爆發的瞬間,一遍又一遍地重曆著極度的苦痛。

“胡……胡大爺,”

陳三五看不下去了,喘著粗氣道:“你……你給他個痛快罷。雲……雲總鏢頭人不是很壞……他……他是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騰夠了,發發……好心給他一刀,餵人吃斷腸藥這麼狠毒,我怕……我怕你損陰德啊。”

“有這種藥我他媽餵你一罐!”

老胡惡狠狠瞪他,一腳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幾處大穴止血,撕開衣擺塞墊裹創,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無回穀,醫毒雙絕的隱世岐宗“天涯莫問”,聽過沒有?穀內有種萬靈藥,就叫“天涯莫問”,號稱世間諸毒、儘皆可解——當然是吹的。穀裡的人告訴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隻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藥藥力失效,便可保住性命。

“這藥的道理簡單得很:一邊拖住不讓你死,一邊加快毒性發散,當然什麼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萬靈藥,有靈也有不靈的。能有對症的解藥吃,我絕不考慮吃這個。”

他轉過頭去,逕對劇烈痙攣、呃呃作聲的雲接峰道:“雲總鏢頭,我知你聽得見。這藥能解蠍毒,可你得撐住才行。捱過這苦,你的命就撿回來啦,千萬不要放棄。”

陳三五當然聽過“天涯莫問”。行走江湖之人,誰都想帶一枚這傳說中萬毒必解的靈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條性命。“胡爺,你怎麼會有這種好東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像是隨便說謊騙你的那種人嗎?”

“先承認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兒有傷……”

“沒傷我壓你乾什麼?撓癢癢麼?”

老胡笑咪咪。

“這“天涯莫問”人家給我一瓶,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剩三枚啦。這玩意兒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蠍毒有幾成?我聽諸鳳琦那白癡顯擺時,憋笑憋得腸子都成麻花辮了。”

先前胡彥之捂口嘔黑血,其實正悄悄吞服“天涯莫問”,旋即吐氣調息,推動藥效,才未死於諸鳳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餵了雲接峰一枚,這瓶原本不知有幾枚、號稱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萬靈藥“天涯莫問”,如今便隻剩一枚了。

是了,陳三五,你方才劈死諸鳳琦的那手帥得很哪。”

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不是裝的,斜乜向陳三五的目光充滿“哼哼,你也挺不簡單嘛”的曖昧不明,伸指在他身上戳來戳去:“叫什麼名目來著?”

“是……哎唷……是《三元刀譜》中的天元刀。”

陳三五動彈不得,躲不了也擋不住,被戳得又癢又疼,呲哇亂叫。“我師父也沒練成,龍妻觀兩百年來,說就成了我一個,我師叔說我可以用“地水天刀”這個尊號……可我也沒闖出點什麼,還坐牢刺印,給他們丟臉。”

以胡彥之見聞廣博,真沒聽過鄲州龍妻觀這門派。然而《三元刀譜》中,光是地元刀勁便已剛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陳三五以一敵多,猶能談笑四顧;有此技藝卻名不見經傳,無論門派或人物,也隻能說是奇事一件。

若說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麼駕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問鼎一流高手的奇技。換作自己,一旦對上那柄既輕又重、既柔又剛的怪異巨刃,也決計討不了好,更彆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勁,一丈之內透體而出,實刃竟不能阻,直是駭人聽聞的武技。

“其實天元刀我也還沒練透。”

陳三五打了個大大的嗬欠,突然又恢複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語聲咕噥,越說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幾天,師叔說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萬彆用……”

頭一歪不說話了,片刻響起斷續輕鼾,真的呼呼大睡起來。

“放心罷,剩下的就交給我……你作死啊!”

胡大爺氣得褲底都快燒穿了,揪他衣領,照麵就是兩耳光,陳三五臉腫得豬頭也似,咂咂嘴呼出一個口水泡泡,當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還有沒逃遠的青、玄二帶,見此間沒了動靜,紛紛回頭,十數人零零散散地從四麵八方來,平日胡彥之自是不懼,眼下卻連站立都費氣力。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線彼端忽起塵沙,大隊馳來,馬上騎士全是金環穀的服色,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軍——胡彥之這才想到,諸鳳琦乃是私自行動,雲接峰恐怕才是前來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諸鳳琦之援軍;還備有一支增援雲總鏢頭、以防不時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雲接峰所中毒性劇烈,雖服下“天涯莫問”,兀自痙攣抽搐,難以開口。新來的這批援軍下馬散開,聽了現場生還的青玄二帶七嘴八舌報告,又將胡彥之團團包圍。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圍出心得來啦。無奈絕招出儘,虎落平陽,竟栽在這些跳梁小醜之手。”

卻沒打算束手就縛。

鬼先生為擒住他,不惜對無辜的萬安邨出手,連他一向看重、相依為命的策影也要以飛雲步弩除之,陳三五若然落入兄長之手,有死無生不說,隻怕還要受儘苦頭。

陳三五拚著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拚儘餘力使出天元刀,所恃無它,不過就是相信自己而已,萬萬不能辜負。

胡彥之覷準時機,搶過一把飛雲步弩射倒幾人,扛著陳三五揮劍步戰,一力突圍。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令人心灰的戰鬥。

敵眾我寡、身披裂創,更彆提負著一名昏迷不醒的漢子,胡彥之奪馬的企圖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襲所造成的混亂,僅持續不到半盞茶的工夫,扛在肩上的陳三五不慎遺落在某處蜂擁而上的戰團間,手裡的長劍也已斷折。

胡彥之視線模糊,在周身層疊的人影中揮舞拳頭,卻漸漸無法觸及目標;四周包圍的人東推他一下、西絆他一跤,哄鬨不止,卻持續著戲耍精疲力竭的獵物的遊戲——老胡倒地時,被一杆結實的木棍毆擊背門,新創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此生幾乎不曾絕望過,然而此際絕望卻攫取了他……直到那聲震天虎嘯響徹荒野。

濃烈的獸臭隨風刮入,金環穀眾人哀嚎不斷,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撐起了上半身,眼前映入一雙紅豔豔的精致繡花鞋,沾著些許新泥的鞋幫子渾圓可喜,裸出繡鞋的腳背白皙晶瑩,肌膚如玉。

他還沒想起在哪兒見過這麼一雙完美誘人的雪足,繡鞋的主人已攏裙蹲下,盈盈笑道:“胡大爺,對不住,我們來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時間,仍未說服兩位師父莫同我來冒險。”

老胡認出她的聲音,不覺微笑,終於安心閉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來得這麼及時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計較啦。那邊有個穿赭衣係青帶、一臉欠揍相的雞窩頭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煩你照拂他。”

符赤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聽起來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錢?”

忽聽一把柔潤動聽、偏又嫻靜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來照看他。”

符赤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爺。彆欺侮我小師父啊。”

香風飄動,片刻便去得遠了。

老胡被翻了過來,除去腰帶、敞開內外衣衫,一隻柔膩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門紅腫發燙、兀自滲血的刀創,刺癢、微疼,卻沒教他覺得痛苦不適;動作稱不上溫柔體貼,有的隻是認真確實,涼滑膩潤的指觸撫過他微微發燙的身體,傾倒酒液清洗傷口、仔細按壓拭乾,塗上清涼鎮痛的金創藥膏,再撕下內裳裙擺替他裹起傷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膚的香澤,還有裙布上淡細的體溫——他一直以為她全身上下該是微涼的,像是某種玉,這才想起那時將她橫抱在懷中時,那臂間香香的溫熱。

“你再動著鼻子,看來便像是條狗。”

紫靈眼淡淡說道。

“還不算很像。”

老胡一本正經道:“除非耳朵長頭頂。”

忽聞“哧”的一聲,胡彥之趕緊睜眼,見她抿著淡櫻色的嘴唇,扼腕道:“不帶這樣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說……要不再笑一下,剛才沒看到啊!”

紫靈眼哪裡理他?勻淨的瓜子臉蛋上波紋不驚,垂覆右眼的一綹長發烏潤如緞,因粉頸低垂之故,似抵鼓脹脹的襟口,從仰躺著的角度老胡看不見發末,隻映得滿眼渾圓飽滿的乳廓。

紫靈眼取出一卷寬約寸許的素淨棉布,繼續替他處理身上的零星外傷。老胡頗感興趣,故意問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乾嘛撕裙子?”

紫靈眼沒聽出話裡的輕薄意味,一邊處理創口,邊留心周遭情況,隨口道:“……這也是裙子。”

直到包紮好臂上之傷,才籲了口氣,在轉向下一處傷口前,想起要把話說完才行:

“本要做裙子的。寶寶錦兒說可能要給你裹傷,匆匆裁了,耽擱了點時間。”

胡彥之見這棉布每條長不過兩尺,果然是從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這把剪刀挺利的。”

他本是沒話找話,過往見漂亮女子,上前搭訕總這樣開場,越是毫無道理、天外飛來一筆,越容易吸引對方的注意。

但凡對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無不是周遭人掌心裡的明珠,從小到大聽過的藉故攀談,不知凡幾,不管說得什麼,多半白眼一翻,掉頭便走。老胡擅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後備有十七八套說帖,惹其惱怒者有之、挑起好勝心者有之,花樣百變,足以應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靈眼歎了口氣,道:“磨過頭啦,不好使。沒剩幾分刃口。”

老胡聽得一愣,沒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錦也煮得一手好菜,這遊屍門的養成,難不成專出賢妻良母?一下進入這麼日常的對話,簡直從來沒有過,老胡本欲撓撓腦袋,一動才覺疼痛,嘶的一聲呲牙:“不……不如換把新的?”

紫靈眼淡淡一笑。“寶寶也這麼說。”

見老胡目光怔怔投來,蹙眉:“怎麼?”

胡彥之本想說“沒什麼沒什麼,是你笑起來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覺此說既失禮又無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聽說並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磨的,換把稱手的罷。”

紫靈眼又替他包好一處,搖了搖頭:“那舊的怎辦?”

想起開頭的問題還未答完,趁著著手繼續包紮的空檔,慢條斯理道:“我沒想你受這麼大片的傷,裁得不夠。”

饒是胡彥之反應奇快,轉了轉腦筋還差點卡住,才會過意,她答的仍是撕裙子那事,心中苦笑:“我隻是想口頭占占你便宜啊,彆這麼認真。”

凝目遠眺,見金環穀的生力軍被白額煞殺得七零八落,還說什麼“形勢逆轉”,簡直潰不成軍,連不遠處的符赤錦與陳三五身畔,都倒著幾具新屍,那些個欺她貌美體柔、應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說是死得半點也不冤枉。

掛川寺一戰後,“玉屍”紫靈眼的威名可說震動金環穀,一眼殺卻排名四大玉帶之首的“目斷鷹風”南浦雲,哪裡還是個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類,世間毒婦,遇上要潑黑狗血的。

眾人這陣子一見白膚紫衫的長發美女便發毛,自遊屍門師徒三人殺入戰場,隻紫靈眼這廂無人敢近,連遠處拚殺逃命著的都背轉身去,打死不往這個方向投來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虧玉屍的好名聲,紫靈眼的動作並不甚快,說是慢郎中也許更適切些,若敵人如急驚風般卷殺過來,首尾難顧,怕也隻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細包紮妥當,直起蠻腰,轉頭輕咳一聲,雪白剔透的玉頰有些酡紅,低道:“你……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賞的眼光,打量每處繃帶上小得出奇的係結,雖說不上美觀,隻是每個都一般大小,連結紐纏穿處的細部都幾乎一模一樣,心想難怪搞了忒久,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怪習慣,抬見她彆扭的模樣,順著她刻意避開的方向,低頭瞧見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聽符赤錦說“我小師父看不慣男人赤身露體”,差點噴笑出聲:“你這反應也太慢了罷?都裹了多久,這才羞!”

忽覺她不隻外表年輕,連舉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卻並不幼稚。該說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罷?唯恐她尷尬,更可能是怕被她問起為何發笑時自己尷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著衫,掙紮欲起。

“你這樣傷口會裂開的。”

紫靈眼阻止了他,舉目四望,見不遠處的林蔭間有輛篷頂馬車,車廂後垂覆著黑布吊簾,不惟車頂廂體髹成烏沉無光的墨黑色澤,連輪子也是黑的,隻軸輻內側是朱紅色,棄置於林翳間並不顯眼。她初至時急於救人未曾細看,此際一想,印象中那處似乎一直都有團模糊的烏影,那車是一早便擱了在那裡的。

猶豫片刻,紫靈眼輕輕掙開老胡的握持,細聲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回。”

起身奔向林道。胡彥之阻之不及,強迫自己歇了一霎,掙紮起身,在地上摸了柄單刀,一跛一跛往陳三五那廂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靈眼生氣,硬要起身亂動,實是擔心陳三五之傷,再者沒了“玉屍傳說”的光環籠罩,死賴在地上,難保不會有宵小混水摸魚,趁機砍一刀邀功。以胡大爺威震金環穀的往曆,隻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動,多半沒人敢動這歪腦筋。

符赤錦正愁怎麼帶上陳三五,一見老胡,登時眉花眼笑:“胡大爺好仗義啊,關心友朋,不惜傷體,冒死來扶,令人感佩。”

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這四字駢文一搬一大套的,怎聽來像祭文?”

“這套胡大爺不愛,到時給你換套新的。”

柳眉一皺:“我小師父呢?”

忽見前方林間沙土飛揚,一駕漆黑馬車調轉回頭,掀塵而來,車轅座上一抹凹凸有致的淡紫衣影,握韁的模樣甚是嫻熟,烏發迎風飄動,卻不是紫靈眼是誰?

老胡騎禦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驅馬調頭的工夫,忍不住喝了聲采,卻見符赤錦眉頭蹙得更深,麵上微露迷惘,心頭一凜,低聲問:“有什麼不對?”

符赤錦搖了搖頭,喃喃道:“我小師父她……不會駕車啊!”

胡彥之留上了心,果然馬車急馳而來,全無減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錦:“小心!”

忍痛抓起陳三五著地一滾,差點被車輪軋過,正欲起身,陳三五那顆雞窩頭一垂,掛在他肩上打呼,依舊睡得不省人事。

那車呼嘯而過,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見駕車技術高明。符赤錦心知有異,連忙撩裙上前,一邊回頭大叫:“……二師父!”

遠方驀地一聲虎吼,白影躍出深林,爪牙帶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狂奔而來。

胡彥之推開陳三五,撐著身體朝馬車奔去,赫見黃沙之間,紫靈眼婀娜多姿的身影躍下車來,自地麵抄起一人,扔進車後黑吊簾裡,卻是動彈不得的雲接峰。

胡彥之心頭一陣不祥,不知哪來力氣,猛越過回頭呼喊的符赤錦,當先衝到車後。紫靈眼一把躍上車廂,高舉左臂反扣轅頂,細小白皙的右掌間亮出一抹霜寒刃光,居然非是攻擊或防禦,而是橫在頸間。

飄卷的塵沙終於落了地,高高立在車後的紫衫麗人麵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眸投向遠方,自老胡來到車後,忽然渾身劇顫起來,像在抵抗什麼似的,輕啟檀口,卻吐出呆板沒什麼感情起伏的字句:“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殺人啦,紫羅袈的女兒。不殺他,殺那個女人。”

分明是紫靈眼的聲音,胡彥之甚至能清楚望見她說話喉間輕細的震動,以及那飽滿的酥胸之上,與語聲若合符節的起伏——開口說話的是紫靈眼沒錯,但這話卻不是她說的。

用這種口氣說話的,胡彥之平生僅識一人,巧的是:上回發出聲音的同樣不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

他倒抽一口涼氣,大喊道:“是你嗎?我正找你……你娘知道你跑出來了麼?”

邊說邊往前走。

紫靈眼右手緊了緊,細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潤的頸間,一抹飽膩的血珠沿匕滲出,淌下雪頸。“住手!”

符赤錦隨後奔至,趕緊拉著胡彥之退開些個,低聲道:“這便是“超詣真功”!小師父說過,此功可控製他人身體,如將一縷魂魄寄於其身。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

舉起雪玉般的嬌小柔荑,不遠處白額煞矮身頓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兩道虎撲似的長長爪痕。

她麵色如恒,靜靜開口:“翠姑娘,我小師父當你是朋友,你莫傷害她。有什麼話,大夥兒好好說。”

紫靈眼——或說翠明端——還未開口,身後的黑幔忽然掀開,鑽出一名個頭矮小、黑衣蒙麵的男子,退後嚴重的發線斑剝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陽穴上布滿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顯是上了年紀。

胡彥之一看,一顆心便沉到了底。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說了,”

黑衣人啞著嗓子,語聲有些含混,但比起沒舌頭的戚鳳城已清楚太多。“煩紫姑娘到敝處作客一陣,若遊屍門之主想要回人來,且走一趟七玄大會,少主自有發落。幾位若再跟車,紫姑娘便香消玉殞。少陪了。”

符赤錦俏臉一沉,冷道:“本門早已退出江湖,多年無主,哪兒來“遊屍門之主”,去參加那撈什子大會!你家少主想怎麼樣,就此劃下道兒來。”

黑衣人不為所動,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帶到。眼下天光還早著,遊屍門若無門主,還來得及選一個。”

符赤錦咬牙握拳,終究還是沒有衝動行事,靈光一閃,哼道:“你家少主先前說,欲參加大會,須持有妖刀才具資格。我遊屍門偏偏就是沒有,你讓我們拿什麼參加?”

那人道:“少主說,你問青麵神大長老,便知幽凝下落。帶這條線報前來,足可抵得一柄。”

符赤錦與胡彥之麵麵相覷。

她畢竟心靈慧巧,思路極快,轉頭望向駐足於不遠處的白額煞,見虎形漢子皺著貓兒也似、毛茸茸的鼻顎,麵上雖殺氣騰騰,極是不善,卻無一絲愕然,驀地凜起:“……看來那廝不是胡說,這事二師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簾幔,符赤錦才如夢初醒,急道:“慢!本門就沒打算參加七玄大會,請柬什麼的早扔了。便要參加,時間、地點我全不記得啦!不如你帶我們去見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請他來,咱們現地說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們省省心罷。”

那人冷道:“帶不回紫姑娘,便殺了她,我接到的命令是這樣;與其要在此浪費寶貴的辰光,不如想想該怎麼從青麵神處,問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來、刀至,紫姑娘便能活過今日,否則子時一過,遊屍門從此餘兩屍耳。”

時間既已交代,就隻剩地點了。符赤錦非是婆婆媽媽的性子,當機立斷,冷然道:“今夜子時,在什麼地方?”

那人一指遠處山嶺霧間,笑道:“無央寺。不是一早便與你們說了?”

見胡彥之瞠目結舌,重哼一聲,慢吞吞道:“我想起來啦,還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讓我跟你說:“十九娘不是餌,我同她說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謝你把怎麼都抓不到的紫靈眼,送到我手裡頭。”

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麼久,恕老奴不再贅述。”

前方白額煞咆哮一聲,一爪穿入一株大樹的樹乾裡,虎聲道:“猛常誌!你當年沒死成,如今倒成了挾持女子、白日覆麵的宵小了,好長進啊!”

被稱為“猛常誌”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聲,鑽入篷中,冷笑:“白爺,家破人亡你們不計較,世上還有計較的。誰才不長進,留待後世分說罷。”

馬車再度調頭,馳往萬安邨的方向。猛常誌的嘲諷猶在耳畔,胡彥之才發現自己是蠢到家了,從頭到尾都被兄長玩弄在鼓掌間……從明端出現在萬安邨裡他就該知道的。以棄兒嶺之荒涼,豈是一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能摸黑尋來?

還有雲接峰急忙趕往萬安邨,回來時手裡多的那杆大槍……在在顯示,萬安邨從頭到尾都是金環穀的布計之處,無論是對付意圖攪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大會的貴賓。

唯一不按規矩行事的諸鳳琦,反而成了整個計畫中最大的變數。原本應該擔任先鋒斥候的諸鳳琦為了搶攻,並未將胡彥之的行蹤回報此番負責指揮的雲接峰,反而帶上臨時湊出的烏合之眾,提早一天占領萬安邨,挪用現場的機關布置,乃至金環穀私造的秘密武器“飛雲步弩”,幾乎打亂鬼先生的計畫。

雲接峰匆匆趕至萬安邨,從正對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級豪士手中,帶回了計畫最核心的關鍵翠明端,連同掩護用的馬車、預藏的兵刃一並帶回現場,接下來,就等義氣相挺的符赤錦按捺不住,將真正的目標——紫靈眼——帶到棄兒嶺來。

掛川寺行動失敗之後,紫靈眼再無蹤跡,料想是精擅神識之術的當世奇人、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長老青麵神運用所長,徹底消弭了紫靈眼存在的痕跡,再加上五帝窟潛行都對符赤錦的奧援,這人簡直可以當作是從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可能被找到。

退一萬步想,符赤錦身兼三屍所學,亦是絕佳的載體,“超詣真功”極可能對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靈眼並未前來,退而求其次,用同樣的路數對符赤錦下手;若遊屍門無支援胡彥之的意圖,最不濟也能帶回這個老是搗蛋壞事的不肖兄弟。

整個計畫就像繪成圖紙般,頃刻間於老胡的腦海裡跑了一遍,清楚簡單到像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卻像瞎了一樣什麼都看不見,任由自己被兄長牽著鼻子跑,在諸鳳琦的貪婪自私打亂了整個布局、意外頻生,連指揮的雲接峰都倒下的情況之下,仍教金環穀的人劫走了紫靈眼——他幾乎想放足狂奔,嘶吼著躍上正調轉過來的馬車,一把將紫靈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靈眼坐上車轅的不是彆人,正是他熟悉的戚鳳城,篷車中不知還有幾名“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對三公平一決,白額煞或可取勝,但他和符赤錦決計討不了好。——看來對那王八蛋來說,逼遊屍門參加七玄大會乃重中之重,甚至遠遠淩駕於將遊屍門和自己一網打儘的大好機會之上。

被明端控製的紫靈眼依舊攀著篷頂橫轅,利刃抵頸,如擋箭牌般,掩護馬車馳往無央寺的方向。胡彥之一拳重重擊在地上,不知為何,他始終覺得那雙空靈靈的美眸正望著自己,當他無聲地歙動嘴唇時,依稀望見紫靈眼空洞地淌著眼淚——“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子夜烏啼,撲翼簌簌。在這多雲的夜裡,無央寺看來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廣袤的寺院中,絕大多數的建築尚未完成,仍維持著梁撐錯落、標戟如林的荒涼模樣,未敷牆土、砌上磚瓦的支架如動物腐屍之上,根根朝天豎起的肋骨,透著難以言喻的森森死氣。

居間的大雄寶殿幾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於後進堂廂,以及外圍的邊廊等,寶殿主體倒是相當完整,寬敞的大殿中遍鋪青磚,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圍粗細的木色椽柱,沒有其他多餘的擺設裝飾——興許是來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兩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漢白玉座上直接請匠人塑的,自然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內側紮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後再髹漆貼箔……

但,連一半都還沒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腳坐姿,甚至連衣褶佛珠等都雕塑出來,遠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筆;左肩以上則露出內裡的木竹支架,尤其頭顱更隻右半邊敷了泥灰,連頭型都不及弄出,這半張臉便如熔岩扭曲成團,有幾分像獸首,又似燒融後任意凝結的蠟淚,襯與肋梁似的左半顆腦袋,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坐佛頂上的鋪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長年自這處破孔受日曬雨淋,這片玉座佛壇倒是整座大殿裡最肮臟破舊、積泥淋汙的一塊,此際微弱的月光自雲隙間灑落,照出半邊骨架半邊熔岩似的佛頭,角落裡一人輕聲嗤笑著,身前白燈籠為之一搖。

“這地方倒選得不壞。堂堂大雄寶殿,供的居然是尊閻魔大王。”

嗓音嘶嘎刺耳,正是集惡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聶冥途。

子時一過,殿中亮起兩排紅燭,卻照不亮如此寬廣的空間,隻覺滿地紅彤彤的蓮焰閃動,周圍還是什麼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滲入燭照之外的每一處,彷佛活起來一般,揮手即散,手停則又聚攏過來,難以儘去。

一盞盞的白燈籠自梁柱間亮起,其上以朱砂繪著代表七玄各派的號記,與上回在血河蕩時一樣。燈籠掛在一根猶如龍頭拐的長杖之上,梁間供各派首腦駐足的定點,設有一個構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製座子,其上的雲紋貼有金箔裝飾,華麗的風格與龍頭燈拐如出一轍,毋須說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錦將燈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繪有遊屍門號記的燈籠便固定於身前約四五尺處,約與腰齊,內裡的燭照打上下巴就已相當勉強,燈後的每個人看來都是一片朦朧烏影,莫說表情,連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這是精心設計過的。

立於燈後,連提高警覺的符赤錦都莫名覺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彆人,代表彆人也看不清自己。這是個能做決定的地方,不會急著想脫身。

她約略一數,現場計有九隻燈籠。代表遊屍門的,隻自己身前這盞;集惡道三宗鼎立,狼首聶冥途、鬼王陰宿冥,以及南冥惡佛一人一盞,亦屬合情。五帝窟終究是來了,但騷狐狸不是獨個兒來的,符赤錦在燈影後依稀見得薛老神君,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節的籠絡手段。

何君盼未與她同來,顯然兩人最後並沒有達成共識,算自己白費了一番苦口婆心。黃島定是連夜開拔,兼程趕回環跳山,以免瓊飛在五島內撒潑,端了土神島老巢。

薛百螣護孫心切,卻沒有跟著趕回,必是漱玉節許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團結對付黃島何家雲雲,將老神君留了下來。

瓊飛雖是姓漱,生父卻是薛百螣的愛徒兼義子,亦是白島薛家純血,漱瓊飛說來該是“薛瓊飛”。薛家女係凋零,數十年來出不了一個像樣的繼承人,以致薛百螣到了這把年紀,仍須以神君的身份視事,非愛攬權,實是莫可奈何。

他與漱玉節之爭,不同於黑島與黃島,非是大位誰屬的問題;隻消推瓊飛坐上宗主之位,再來談她該姓薛還是姓漱,時猶未晚。因此白、黑二島的結盟,一直以來都是黃島智謀之士如杜平川等深慮,卻早料定必然會發生之事,連符赤錦也不意外。

上回對小弦子表現出高度興趣的血甲門主祭血魔君亦至現場,天羅香方麵未見玉麵蠨祖——起碼沒見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為代表的是七玄有數的大長老蚳狩雲,就某方麵而言,她現身此間的份量,較之雪豔青亦不遑多讓,甚有過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陰也來到現場,燈影後所立之人,隻知是一名女子,光影間劃出的身形嬌小玲瓏、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歲應不致太長,卻不知是什麼來曆。

鬼先生從最前頭的兩根梁柱間,扶著龍頭燈架轆轆而出,符赤錦注意到木座底下裝設有小輪,心想:“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異門的大本營定是藏在央土。”

料想生活上細瑣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這鬼先生張揚太過,難免自曝其短,一邊留心四周,以冀能觀察出小師父的形跡。

“今日感謝諸位,百忙之中前來參與盛會。”

尋思之間,鬼先生開口朗道:“連原本無意參加的遊屍門,都一氣來了三位。我聽說青麵神、白額煞兩位長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雙雙到來,真個是蓬篳生輝。”

眾人一聽,紛紛轉頭,見符赤錦身畔那人頭戴編笠,笠緣壓得極低,身形雖然高大,卻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賁起的肩頸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紋白毛,正是大名鼎鼎的“虎屍”。其後負著一隻酒壇子大小的黑甕,差不多就是能塞進一個半歲幼兒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紀最長、資曆最深的大長老青麵神。

青麵神、蚳狩雲俱都現身,這個七玄大會的品級突然間就不一樣了。這個效果正是鬼先生要的,誌得意滿,正要開口,忽聽一個低沈中隱帶亢利的嗓音大聲道:“教你連篇廢話!上回在血河蕩,你說帶來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來妖刀絕跡江湖,便有心要找,卻往哪裡找去?再說這兒隨便一算便有九家,妖刀隻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兩把,也還短著兩把……你要想當咱們耍猴戲打給你瞧,隻怕大夥兒都饒不了你。”

正是鬼王陰宿冥。

符赤錦腹中暗笑:“說來說去,還不是沒有妖刀,怕給人家掃地出門?”

卻聽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說得極是。請各位尋找妖刀,是因為妖刀裡藏著一個大秘密,妖刀雖緊要,也不過就緊要這麼一回;取出這個秘密,妖刀便不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蕩示以諸位的,僅僅是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試而已。為堅定大夥兒找出妖刀的決心,今天,我要向諸位揭開這個埋藏已久的驚天之秘!”

他說得慷慨激昂,全場卻無反應,對比在血河蕩目睹離垢刀肆虐的震撼,這回眾人對其浮誇的容忍力明顯降低許多,令人難忍的靜肅在漆黑的殿堂蔓延開來。

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鐵砂的渾厚低音。

“這個秘密,與我等有什麼關係?”

南冥惡佛沉聲道。

“關係可大了。”

鬼先生彷佛就等他這麼問,微笑道:“妖刀,並不是表麵流傳的樣子。世人——包括諸位在內——被欺瞞了近三十年,這個秘密事關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時……如果我說當年參與妖刀聖戰的所謂正道首腦們,大多知道這個秘密,卻連在並肩抗敵之際,亦對諸位秘而不宣,意圖欺瞞,坐視七玄蒙受損失,卻無絲毫分享補報的意思——如此,算不算與我等大有乾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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