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之下,李念望著眼前的蕭美人。
她自嘲一般笑起,反問道:“那為什麼就能得一個既有真相和正義,又有天下太平,安居樂業的大魏呢?”
蕭美人愣了一下,抿嘴,遲疑了很久。
她答不上來。
李念微微笑了。
她並不期待答案。
法治的進程在華夏文明的脈絡中走了長達幾千年的路,距離執法為民,有法可依的階段,還有一千年。
這一千年並不會一蹴而就,不會是她問出來,就能得到回答的。
李念慢慢將自己的手從蕭美人的掌心裡抽出來,她笑道:“娘娘,我多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背這種黑鍋。”
說完,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衫,轉身離去。
沒有哪一年的雪如今日這般冰涼。
李念一個人走在宮牆下,走出禦花園,看著漫天飛雪,望著身後燈火通明,樂聲不止的太極殿。
她抬起雙手哈了一口氣,蒼白的水汽擴散在空中。
那是李世的家人,李世的天下。
她融不進去,也不想強行占據一席之地。
李念踏著地上的積雪,在寂靜無聲的廣場上轉身,向著長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撇下身後的家天下,李念的手攥得很緊,腳步卻異常執著堅定。
如果天下還有千年才做到正義和安居並存。那麼她,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把這時間縮短一些。
哪怕百年,哪怕一季,哪怕一個月,一天,一秒。
那都是她靠自己的努力,為後世留下的遺產。
便是她李念,存於這天地之間,對前人後輩,承上啟下的意義。
她踏雪而行,浴雪而過,萬千雪花落在她一個人的身上,沾染衣衫,暈染衣裙。
若後世能因她的努力,在大雪之中多一把傘,便是她的福澤造化。
她迷茫了那麼久,終於在這一刻,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清楚地明白,這條路應該怎麼走。
禮部侍郎柳陽在除夕之後第三日時被革職抄家,全家所有人下獄待審。
邵思昌和邵安走動了無數關係,最終保住了柳陽性命,但柳白心會被問斬,已經是板上釘釘。
李念自覺愧對於她,在她問斬前擇了一日,冒著被李世責問的風險,換了一身嬤嬤衣裝,跟在佩蘭身後,親自去看她。
柳白心一身囚衣,頹然地坐在牆角。
她聽到牢門的聲響,許久也沒動。
直到李念站在原地喚了她一聲,她認出那聲音,才緩慢回頭。
就算換了衣裳,柳白心也一眼認出。
她蒼白著唇,輕聲道:“長公主是來看我的笑話麼?”
李念搖搖頭問:“你想活下來麼?”
柳白心愣了下。
她詫異歪頭,抬起雙手,手腕上拷著鐵製的大鏈子:“你現在問我這些,是不是太過分了?”她冷笑,“我就要死了,明日午時問斬,我要成為這大魏天下,衝撞辱罵皇族而死的第一個人咯。”
她望著李念:“長公主,您說,我會不會在史書裡,遺臭萬年?”
李念看著她,半晌,踱步上前。
她俯身看著柳白心,仍舊問:“你想活麼?”
柳白心那雙已經沒了期待的眼眸,短暫地閃過一抹光。
但那期許,眨眼就又暗了下去。
“想啊,怎麼不想。”她歪頭道,“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做,我院子裡種下的紅梅,以後是不是沒人澆水了?我還養了一條小狗,我死了,不知道它還能不能活下去。我給阿娘繡的新花樣,隻繡了一半……”
“我……”柳白心的眼淚像是斷線的珠子,可她的表情卻依舊淡然冷漠。
“柳白心,有人說你心中沒存著敬畏,注定一身反骨。先是敢眾目睽睽之下罵皇族,之後便敢對皇族動手。”李念追問,“你覺得,你是那樣的人麼?”
柳白心被這話逗笑了。
她坐在地上,大聲笑到前仰後合:“我?我對皇族動手?長公主啊,我但凡有那個敢於動手的心,都不會罵您。”
她咬著牙:“我能動手,我費那個勁乾什麼!”
李念了然點頭。
她抬手輕輕招呼了一下。
佩蘭快步走進來,她身前推著一個身形與柳白心差不多的女人,也一身囚衣,長發黏膩地粘在自己的麵頰上。
柳白心愣住。
李念從身後遞給她一套宮女服:“想活,就換上,跟本宮走。”
柳白心看懂了,她驚訝地瞧著眼前兩人,又看看被推到地上,蜷縮起來的陌生女子。
“她一個人,殺了夫家四口,罪無可恕。”李念低沉道,“找一個和你年紀相仿又身型麵容都差不多的犯人,著實不容易。”
她蹲下身,將衣裳再一次遞過去:“柳白心,你隻有這一次機會,是跟我走,還是留在這等著明日問斬,選擇權在你。”
柳白心看著那件宮女衣裳,再看看李念不似說笑的麵容,極為震驚。
她有些猶豫。
在李念這裡栽倒過一次,如今看著她伸出的手,柳白心不敢接。
“你從這出去之後,我會給你一個新身份,你想去哪裡做什麼,都隨你。”李念頓了頓,“如果你無處可去,可以留在長公主府,本宮會找機會讓你和父母相認。”
“我……我還能活?”柳白心難以置信。
“本宮覺得你罪不至死,你日後隻要不傻乎乎自報家門被人認出來,便都能活。”李念望向另一人,輕聲道,“本宮覺得,你隻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就和這身背四條人命的女子落得相同的下場,這不應當。”
她搖搖頭:“本宮做不出這種事。”
柳白心抿嘴,她跪在地上,叩首道:“多謝長公主,多謝長公主……”
佩蘭看不下去,著急道:“彆拜了,趕緊換。”她上前一步,用偷來的鑰匙,解開柳白心身上的鎖鏈,換在另一人身上。
柳白心飛快穿好衣裳,扮作宮女模樣,小心翼翼跟在李念身後。
她從地牢中出來時,外麵天光正好。
明晃晃的太陽落在身上,她兩眼一下就落了淚。
佩蘭胳膊撞她一把,讓她注意點,彆露出馬腳。
柳白心趕忙低下頭,擦掉眼角的淚水。
馬車就停在地牢外不遠的地方,李念在前,兩人在後,她沒先上車,讓佩蘭扶著柳白心先進去,生怕出什麼意外。
可偏偏,怕什麼就來什麼。
“念哥。”邵安道,“你怎麼在這?”
那日之後,李念第一次見到邵安。
她給佩蘭使了個眼色,讓兩人趕緊進去,之後轉過身,看著身後與大理寺少卿站在一起,正對馬車裡張望的邵安。
“邵大人認錯了,奴婢是太和殿的嬤嬤,奉命辦事的。”
她說完,就見大理寺少卿先是愣了下,隨即手足無措,接著抓耳撓腮,胡扯了個理由,轉身離開兩人幾步遠。
邵安有些不明所以,半張著嘴。
李念抬手,擋著自己的麵頰:“我被禁足啦,要讓人知道我在這就完啦!”
邵安這才反應過來,他更好奇:“你來這乾什麼?還是這種時候,穿成這樣跑來?”
李念“哎呀”擺手,“還能乾什麼?我來落井下石啊。”
“落井下石?”
“是啊。”她指著地牢門口,“來看看柳白心死到臨頭,還有沒有那副囂張樣子。”
邵安站在原地有些發愣,片刻後才理解這話的意思,微微點頭。
見他沒再說話,李念轉身踏上腳蹬,往上走了兩步後,又回眸望著他。
“哦對了。”她說,“因為她實在太氣人,我就把她舌頭割了,現在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你們就彆折騰她了。明天給人一刀痛快的吧。”
邵安不曾想她還有這麼果決的一麵,也沒深入琢磨,隻以為她純粹是為了泄憤,便點頭應下:“好。”
直到馬車走遠,坐在車裡的李念才鬆口氣。
她這才發覺,自己後背上都是汗。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