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2章918【經濟學】
還在放假期間,翰林院隻有幾個值班官吏。
朱明鎬拿著昨晚寫好的論文大綱,來到翰林院藏書樓查找資料。
剛進藏書樓,就跟朱慈炤撞上:“昭芑先生,這上巳節有五日假期,才過三天就來研究學問啊。”
“朱禦史不也來了嗎?”朱明鎬笑道。
禦史屬於敬稱,是圖書管理員的古代官名,就像把知府稱為太守一個性質。
朱慈炤的生母和姐姐,都被皇帝納為妃子。輩分雖然有點亂,但不妨礙朱慈炤地位提升。當然,皇帝比較摳門兒,沒有封賞任何爵位,隻是把朱慈炤從普通吏員,提升為掌管藏書樓的小官。
朱慈炤正待說話,卻見宋應星拄著拐杖進來。
“拜見首揆!”兩人連忙作揖。
宋應星擺手道:“我已經退休了,不再是首輔。今日來此,隻為找幾本書。”
朱慈炤忙問:“首揆想看什麼書?晚輩立即去找。”
“不必。”宋應星擺手。
朱慈炤和朱明鎬二人,左右攙扶著宋應星往裡走。
沒過多久,閣臣吳應箕也來了。
朱慈炤感覺非常稀罕,一個退休首輔,一個現任閣臣,今天居然跑來藏書樓紮堆。
宋應星其實身體還好,就是風濕病發作起來,疼得都沒法下床。開春之後,症狀減輕,能夠自己拄著拐杖溜達。
他辭職之後,沒有立即回江西,而是留在南京打算著書立說。
吳應箕挨著宋應星坐下,朱慈炤親自沏來好茶,隨即站在旁邊聽他們說什麼。
吳應箕說:“昨日首揆一番話,令在下茅塞頓開。這經濟之學,核心似在‘貨幣’二字。”
“經濟”這個詞語,古已有之,是經國濟民、經世濟民的簡稱。
但趙瀚經常拿來彆用,大臣們也漸漸習慣了,詞義漸漸轉為後世的經濟。
宋應星說道:“自古以來,要論經濟學說,必屬《管子》為最。管仲講經濟權變,謂之三權。我青年時考察百工百業,壯年時為朝廷鑄幣生財,晚年時輔佐陛下梳理國政。平時與陛下交談,也頗多領悟。如今退休在家,再讀《管子》,又有新的體會。”
“煩請賜教!”吳應箕拱手。
宋應星說:“管仲之天權,自是指天時,水旱蝗雪疫,都會影響一國之經濟。地權則指物產,有耕地、礦山、樹林、湖泊。人權就有說法了,這也是經濟學的核心。”
吳應箕說:“在下理解的人權,便是調劑與開閉。”
調劑就是國家豐年儲糧、災年平劑。說白了,就是政府操縱商品和物價,以達到治理國家、削弱敵人、打擊奸商、穩定社會的目標。
而開閉,可以理解為宏觀調控,鼓勵或限製某種商業行為,引導市場按照政府的設想來發展。
這些內容,管仲講得很明白。
宋應星說道:“世易時移,《管子》的經濟之法,放到如今有些已經過時,某些則講得有所缺漏。比之先秦,今時百業興旺,便是那偏遠鄉村,百姓也用錢幣購買貨物。還有地權之利,西班牙從那墨西哥,運來無數白銀到中國。墨西哥的地利,通過商業貿易,也能為中國所用。”
吳應箕點頭道:“確實。”
宋應星又說:“管仲理財治國,主張節用裕民。這自是對的,可他節用以禮、裕民以政。道理大致是對的,但需要稍微改一下。”
“是要改改。”吳應箕說道。
管仲的“裕民以政”,內容為:輕收農稅,平收商稅,限製商賈數量,謹慎征用徭役,保證農業生產。
趙瀚的治國理念,跟這套法子大致相同。但沒有限製商賈數量,反而在鼓勵工商業發展。
管仲的“節用以禮”,表麵是講天子、諸侯、大夫該穿什麼衣服,實際是在講國家的行政開支。不要設立不乾事兒的官職,也不要亂封沒必要的爵位,宋明兩代明顯違背了管仲思想。宋代冗官一大堆,明代宗室一大窩。
但管仲的有些方法,明顯已經過時。
比如管仲說,政府可以親自下場做生意,必然搞得市場冷清。市場冷清了,商人就會變少,農業勞動力就充足。農業繁榮,國家稅收就不缺了。
這明顯是因為當時生產力低下,所以必須保證農業勞動力,必須抑製商人群體的數量。
突然,宋應星對朱慈炤說:“我曾讀過一本《盱江文集》,也不知這裡有沒有,你去找一找看。”
朱慈炤問:“這本《盱江文集》,是哪朝的書籍?”
“宋代。”宋應星說。
朱慈炤立即行動,很快就找到了,但已經被蛀得不成樣子。
宋應星對吳應箕說:“此書有《富國策》。”
吳應箕好奇翻閱,當場便讀起來。
第一篇,講治國需要錢財,官員不要忌諱言利。第二篇,抑製土地兼並。第五篇,抑製僧道數量。第七篇,論述義倉製度。第三、第八篇,論述貨幣。第四、第六、第九、第十篇,論述工商業。
作者李覯,在討論土地問題時,從勞動力和生產資料的角度出發,認為土地兼並破壞了勞動力(農民)與生產資料(土地)的緊密結合。所以,肯定會阻礙農業生產。
論述貨幣時,又談到通貨膨脹、通貨緊縮的問題,認為物價太高或太低都對百姓不利。另外,穀賤傷農,穀貴也會傷農。
論述工商業時,把工商業從業者分為三類:富商巨賈、富裕工商業者、小手工業者和小商販。(李覯認為,從事奢侈品生產流通的工商業者是“遊民”,應該進行打擊,讓他們去做正事。)
“此真大儒也!”吳應箕看完之後感歎。
李覯當然是北宋大儒,曾鞏是他的學生,王安石是他的朋友。他能去太學教書,還是範仲淹多次推薦的。
範仲淹新政,王安石變法,或多或少的,都受到李覯的一些經濟思想影響。
宋應星說道:“我國自古著書立說,都高屋建瓴。我卻聽說欽天院那邊,采納歐洲學者的想法,反其道而行之。把一個大的東西,細分到不能再分,去研究這些小的細節。我們研究經濟學問,是否也可以這麼做呢?”
使節團從歐洲回來之後,帶回了笛卡爾的思想,欽天院對此一致讚同,如今已確立科學研究的認識論和方法論。
宋應星是寫過《天工開物》的人,他本來就喜歡探究細節和過程。被欽天院的情況給提醒,便萌生了重新研究經濟學的想法。
“如何細分?”吳應箕感覺無從下手。
“貨幣!”
宋應星說:“國用民生,士農工商,無非貨與幣而已。貨為實、為陽,幣為虛、為陰,虛實相合,陰陽交泰,才是完整的經濟。”
吳應箕仔細思考,下意識點頭認同。
“是否可以像研究物理、數學那樣,給這些經濟學術語也下定義?”宋應星說道,“貨物,貨是貨,物是物。先定義物,日月山川、鳥獸魚蟲、花木草石,隨處可見的都是物。”
吳應箕說道:“物用於交換,便是貨!”
宋應星卻說:“還不夠,物是死的,要有人才能交換。魚在水裡,捕撈起來才能賣。鐵在山中,開采、熔煉才能賣。物要變成貨,還得需要人去勞動。隻有勞動也不行,你抓魚自己吃,沒拿出去賣,那也不叫貨。所以貨的定義,是為了交易而出現的勞動物。”
“善哉!”吳應箕拍手稱讚。
突然,吳應箕對朱慈炤說:“請君取來筆墨。”
朱慈炤跑得飛快,親自倒水研墨,還殷勤道:“兩位先生繼續說,晚輩來記錄。”
吳應箕自己嘀咕道:“那幣該有哪些要素?它是用於換貨的,隻要能換貨就行,不一定非得是金銀銅錢,早幾年雲南有些地方還在用貝幣。”
宋應星說:“幣,也是一種貨,因為它包含所有貨的要素。但它又跟尋常的貨不同,它是一種通貨,可以交換任何貨物。”
吳應箕說:“貨有價,幣有值。貨與幣交換,必須價值相等,至少買賣雙方認為它們價值相等。所以,幣是一種等價貨,且是專門用於交易的等價通貨。”
“可以這麼定義,”宋應星扭頭說,“記下來。”
朱慈炤連忙運筆,飛快記錄內容。
宋應星說:“貨與幣,已經定義了。再來定義貨的幾個要素。貨是怎麼來的?”
“要有人,不對,是要有勞動者,或者說生產者,”吳應箕說道,“有了生產者還不夠,不能憑空把貨變出來,必須依托某些資源。比如采礦,得有礦山,又如種地,須有土地。這些東西叫什麼?”
宋應星說:“生產料。”
“可以,”吳應箕說,“生產者,利用生產料,通過勞動變成貨物。這土地算不算貨?土地在前朝可以買賣,在新朝也能由朝廷租售給商人辦工廠,那它究竟是生產料還是貨物?”
宋應星說:“用於交易時,土地是貨,用於生產時,土地是生產料。”
兩人就坐在藏書樓的閱覽室,你一句我一句的捋。
朱慈炤坐在旁邊,邊聽邊記。雖然有些能懂,有些又聽不懂,但他對此大感興趣,覺得寫小說有啥意思?研究經濟學才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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