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天氣,上海還是40度的酷暑。
黃山腳下的小村裡,即使在午後一兩點,伴著荷葉清香吹來的風裡,也已經帶上了幾分宜人的秋涼。
夏茉繞過熟悉的石板小街,來到梁家門口。
大門虛掩著,小畫攤也沒收起來。
一隻貓四仰八叉地躺在畫攤一角,肚皮起伏地睡大覺。
夏茉從貓身體下抽出兩幅水彩畫,輕輕彈了彈貓咪的腦門:“拜托你尊重一下藝術家的作品好嘛。”
貓半睜條眼縫,給出一個睥睨天下的眼神,不情願地挪了挪屁股,翻個身,繼續睡。
“跟你主人一樣,臭屁哄哄的。嗯不過,他現在不那麼拽了。”
夏茉一邊摸著貓毛吐槽梁峰,一邊仔細去看水彩畫。
景春瑩這一陣,多少給她這個外行灌輸了些看水彩的門道。
此刻瞧來,夏茉有些鬱悶地發現,梁峰的筆觸和控水,好像還是不大行。
“爺爺……”夏茉放下畫片,喊了一聲。
對門的天井裡,正在一邊吃西瓜、一邊打手遊的少年道:“爺爺去給遊客中心掛畫了。那邊來叫峰哥做誌願者,爺爺說峰哥在忙錄音,他去頂班也一樣。”
夏茉道:“噢,那小峰現在在家嗎?”
“在呢,”少年點頭,“應該在他找人搭的那個棚子裡吧,反正沒見他走出來過。”
夏茉道謝後,往一側的小弄堂裡走。
梁峰一早給她照片時,就描述過錄音棚的方位。
小村不像寸土寸金的大城市,農戶們在自建房邊上再砌個小屋啥的,隻要不影響交通,不和鄰居的地盤兒打架,村裡一般不乾涉。
梁家的小菜地旁,立著一間灰撲撲的水泥房,仿佛大隱隱於市、武功深不可測的掃地僧,身上還纏著七扭八歪的外接電線,更顯落拓不羈的江湖風采。
夏茉抿嘴,拿出手機拍了一張這個“田園錄音棚”,興致勃勃地用修圖軟件美化成宮崎駿動畫的風格,才走近房子。
咚咚敲了一陣門,卻沒反應。
扯開嗓子喊了幾聲“梁峰”,也沒應答聲。
夏茉打開手機,給梁峰撥出微信電話,仍是不接狀態。
夏茉疑惑,走到小房子唯一的一扇窗邊,往裡瞧。
可能為了遮擋陽光,卷簾拉得很低,夏茉的鼻子都快貼到玻璃上了,才勉強能讓屋中情形進入視野中。
先映入眼簾的,是滿牆的木格柵,以及中央的工作台及零星桌椅,和梁峰發來的照片中一樣。
但台子前,並沒有坐著梁峰。
地上似乎堆著什麼東西,像超大號的保溫杯。
夏茉詫異,趕緊把手機鏡頭拉到長焦,勉強拍了一張後再放大,還是看不清上麵的字。
她靈機一動,打開某寶購物網站進行圖片識彆。
出來的結果是:便攜式醫用氧氣罐。
夏茉覺得不對,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貼緊窗縫,又把眼睛也睜一隻閉一隻地擠上去,試圖看清小屋深處那個黑咕隆咚的長方形是啥。
這一看,不得了!
那長方形、好似立起來的大棺材的玩意兒,原來還敞著個蓋子似的小門,一個人影橫在地上,頭在門裡,腳在門外。
那一定就是梁峰了。
夏茉又砰砰地拍幾下窗戶,人影一動不動。
夏茉轉身,想找農具啥的,去砸窗戶。
可周遭隻有破菜筐之類的主編家夥事,不頂用。
夏茉不再猶豫,往石板街奔去。
為了搶時間,直接橫穿菜地,踩了一腳不知是泥還是土糞的,也不管了。
奔至屋舍臨街的一麵,她衝到剛才刷劇的鄰家少年跟前,急吼吼道:“梁峰在棚子裡昏過去了,門鎖了我打不開。快找個鐵鍬啥的,我們去砸窗戶。”
“啊?”
少年也結結實實下了一跳,噌地跳起來,左右一瞧,抄起平時鬆土的釘耙,就和夏茉往梁家後院奔。
“梁峰是不是有心臟病啊?”夏茉邊跑邊問。
“沒聽說過啊,”少年搖頭,“小峰哥身體好得很,去年區裡搞運動會,他拿了短跑冠軍呢。”
二人到了錄音棚前,少年還想扯開嗓子叫門,夏茉一把奪過釘鈀:“哎呀彆廢話了,砸窗戶。”
說話間,已經一釘鈀往玻璃上招呼了過去。
幾聲清脆的擊打音後,窗戶安然無恙。
“梁峰裝的防暴玻璃嗎我靠?”夏茉罵道。
少年須臾前,被這個看似嬌滴滴、實則超猛的小姐姐震懵圈了,此刻醒過神來,上前扯回釘鈀:“我來砸。”
十六七歲、已經人高馬大的男孩子,畢竟力氣大些。
憋足勁、掄圓了胳膊,一鈀子下去,果然“砰”地一聲,半扇窗戶終於出現蛛網般放射狀的裂痕。
與此同時,夏茉和少年聽到屋裡響起悶悶的吼聲:“誰啊!”
少年霎那停了手,看向夏茉:“小峰哥?”
二人還在牛眼瞪鳳眼,吼聲近了,到了窗邊:“哪個兔崽子在作死?”
“小峰哥,是我啊,胡漸彪。是,是,來找你的小姐姐說你昏過去了,讓我砸窗戶。”
門咣地打開了,梁峰扶著額頭,略帶搖晃步態地走出來,一副惺忪睡眼,在看清夏茉時,登時睜大了。
“你怎麼來了?”
……
“啪……”
一刻鐘後,錄音棚門口,鄰家少年胡漸彪,手起刀落,動作麻利地把半個冰西瓜切成五六瓣,連著臉盆端過來。
“小姐姐,今年黃山雨水少,西瓜可甜了,你嘗嘗。”
少年殷勤地說完,搓手摸鼻子,沒有馬上走的意思。
他實在很想繼續蹲八卦。
他在屯溪區上高中,回溝村外婆家過暑假時,聽左鄰右舍說,小峰哥救過一個上海來的美女遊客,然後那女的就常上門,應該就是這個又美又颯的小姐姐吧?
真的好像自己追的男頻網文裡,倒追豬腳的白富美啊。
見梁峰仰頭朝他看,正在開腦洞的少年,忙補了一句:“小峰哥你也吃啊,潤潤喉嚨,你錄音好累的。”
梁峰點頭,麵沉如水,宛如長輩:“你先回去打你的遊戲,我等會兒把臉盆送你家去。”
少年燈泡無計可施,隻得憨憨地撓撓頭,轉身走了。
梁峰瞅瞅夏茉身上那件與荷花一個色的防曬衣,又扭頭望著裂成行為藝術的窗玻璃,揶揄道:“衣服越粉,打砸越狠。服了你了。滾燙新出爐的隔音玻璃,三千大洋,就這麼廢了。”
夏茉啃一口西瓜,也沒好氣道:“怪我心好又行動力超強咯?誰知道你是錄音錄得睡著了啊?我敲門敲窗,你都跟死人一樣,沒反應。”
梁峰低頭訕笑:“不瞞你說,我當時好像正在做夢,昨天錄的書裡的情節,女主是頭鳳凰,拳打四海腳踢八方的那種。我應該是,聽到了動靜,但以為,還在夢裡,看鳳凰打架,就沒想著醒過來。”
夏茉翻個白眼:“唷,你人還怪好的咧,曉得誇我是鳳凰,不是鬥雞。”
啃一口西瓜,又道:“我看到裡麵的氧氣瓶,真以為你平時就有心臟的什麼毛病,然後忽然心梗了。”
梁峰撇嘴:“大小姐,你有點醫學常識好不好,心臟病人,和吸氧有啥關係啊。我身體底子正常得很,那些氧氣瓶,隻是從前和同學去青海玩,買著以備萬一的。結果這兩天倒用上了。”
夏茉捧著西瓜站起來,邁進錄音棚,好奇地掃視。
梁峰指向矗立在屋角、夏茉先前看到的長方形“屋中屋”,繼續解釋:“那個,叫作靜音倉。那次慈善活動,你和秋書記幫我商推後,文旅局的張處長挺上心的,幫我申請了一個扶助名額,爭取到一萬塊補助,我就訂購了這個專業艙房。效果真不錯,但人在裡頭錄久了,容易悶,吸兩口氧氣,能好些。”
夏茉擼掉滾到下巴頦兒的汗珠。
室內溫度可能沒有室外高,但確實太悶了。
“你這不行啊,吸氧也不成。梁峰,你打個盹都能叫不醒這件事,本身可能就是缺氧的表現。就算屋裡的溫度不高,不至於讓你得啥,啥熱射病,但這樣悶罐子似的,人也受不了哇。”
梁峰道:“過兩天電壓再送幾路過來,就能裝通風設備了,沒事。走,出去說,不然你也得吸氧了。”
夏茉移步到菜地邊的大槐樹樹蔭裡,坐在小夥子端來的板凳上,卻仍不依不饒地問:“梁峰,你這樣拚命,是不是甲方爸爸催交稿子?”
梁峰也坐下來,語氣緩和許多,卻也帶上了一星半點的沉鬱意味:“哪一行的甲方不催活兒?但有一說一,這一陣,我也確實接活接得猛了些。我,想快點把我自己這個有聲主播的流量做上去,然後才能帶動劇社裡的其他成員。怎麼能快點攢起粉絲呢,不就靠多刷各種的各種角色音麼?增加陌生的耳朵聽到我的聲音的幾率。”
夏茉的半塊西瓜,停在嘴邊。
她歎氣道:“我明白,就像網文新人,得多多爆更。我看好多人,不管男的女的,都寫到半夜,他們叫‘肝’文,因為熬夜傷肝嘛。他們有時候倒苦水,說實在‘肝’不動了。”
梁峰笑笑:“嗯,有聲這一行也是,三更半夜坐在話筒前‘肝’錄音。”
夏茉的聲音忽然低幽下來:“說到底,還是我的錯,不然你的手也不會……”
梁峰“嘶”了一聲,把凳子拉到夏茉對麵,手掌撐著膝蓋,微微俯身去捕捉夏茉視線的目光,溫和又誠懇。
“夏茉,夏大小姐,我這個人,嘴笨,不再計較這件事的話,早就由我爺爺,給你說過了。行,那今天,我自己再和你說一回,當初救你,就救了唄,手壞了,就壞了唄。這事兒翻篇。好不好?”
梁峰“好不好”三個字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這番話,當然發自肺腑。
但他沒想到,說到最後,語氣裡,竟如溶溶月色落庭院般,分明見了溫柔意象。
夏茉身為女孩,再是脾氣大性子暴,敏感度卻也總要比男子更高一些的。
她也品咂到了梁峰此際的態度,與素來的大直男畫風有異,一時不知怎麼回應,隻能又去兢兢業業地啃西瓜。
梁峰很快掩飾住尷尬,爽朗笑道:“其實,做有聲,本來也和畫畫一樣,是我喜歡的。我的水彩,是媽媽教的。我的普通話和朗讀技巧,是爸爸教的。子承母業,子承父業,我都願意。”
夏茉聞言,似乎忽然抓到自己想說什麼了。
她掏出手機,翻出自己拍攝的錄音棚遠景照片,舉到梁峰眼前:“我剛剛拍的,夢幻吧?”
梁峰的直男本色又側漏了:“那麼重的美化濾鏡,你就是換成拍菜地,也像漫畫呀。”
夏茉沒有著惱,顧自繼續:“梁老師,梁大大,我覺得,你們做有聲主播的,真的和做電影的一樣,或者嗯,和春瑩她們那樣的珠寶設計師一樣,就是造夢的人。我以前刷網文吧,再好看的書,也就那樣。但秋書記給我發了你配音的鏈接後,我去聽了幾個,忽然發現,有一種夢遊的感覺。但這個‘夢遊’,是褒義詞哈。反正就是,頭一回發現,原來人聲,可以帶來那麼愉快的情緒價值。所以,我要把你這個錄音棚,發個朋友圈,配上四字文案:造夢工廠。”
梁峰看著夏茉熱烈純摯得透出孩子氣的神色,心中那團片刻前才被自己強行摁下去的繾綣綺思,又如晨曦之光般,從海平麵升起,暉映處處,照亮胸中的一片天地。
“你這說得,我,我都不好意思聽了。”梁峰有些結巴道。
恰此時,夏茉手機響了。
“喂,秋爽,對,我已經到溝村了。啊?怎麼會這樣……哦哦沒事沒事,我總是要過來看看梁峰的錄音設備的,不算白跑。我現在就在他這兒呢。那行,回頭我再等你通知。”
掛了電話,夏茉對梁峰解釋:“我本來還要和秋書記去看幾個養殖黑毛豬的農戶,篩選我們度假村的供應商。剛秋書記說,定向的兩家大戶,豬場發疫病了,焦頭爛額中,叫我彆去了。梁峰,這是因為天熱嗎?那農戶會不會損失很大?”
梁峰寬慰道:“農村裡的養殖業是這樣的,豬瘟、雞瘟,可能一夜之間就死一片。不過現在都有農業保險,多數都能賠。”
“哦,那就好。”
後半段行程取消了,夏茉也沒急著走。
她和梁峰,既然在單獨相處的機會裡,都已打開心結,聊天似乎更沒什麼局促之意了。
聊著聊著,兩人也都說到了各自的母親。
夏茉從那隻梁峰遞給過她的藍兔子,講起對母親的懷念。梁峰,則和梁爺爺一樣,不避諱母親移情彆戀、離開小村的事實,卻並無怨恨。
“我爸親口和我說,感情淡了,是很正常的,明明沒感情了、還要裝作有愛,才是欺騙。我媽沒有騙我爸,所以他不恨她。至於是不是對孩子負責,我媽走的時候,我都已經讀初三了,不是吃奶的小孩兒,而且還有爺爺和爸爸在身邊,所以,我也不應該恨我媽。”
夏茉由衷感慨:“你們這一家子男人可真豁達,裡都不敢這麼寫。”
恬淡又舒悅的聊天,因一個人的到來,戛然而止。
“小峰,夏小姐……”
聽到背後傳來爺爺的喊聲,二人回頭。
梁爺爺身邊,站著周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