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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子發現霍夫人不大對勁,喊了他兩聲都沒得到回應後,孟潛山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親自跑去尋府醫了。
而留在房中的江隨舟,則令剩下的下人們將霍無咎推到內間去,扶他先在床榻上躺下。
霍無咎似乎在發燒,燒得很厲害,雖仍端坐著,反應卻慢了很多。
唯獨在有人要扶他的時候。
那個下人剛要碰到他的腿,他就條件反射一般抬起手,將那人擋住了。
那下人滿臉詫異,就見霍無咎垂著眼,嗓音沙啞:“我自己來。”
平靜卻不容置疑。下人連忙看向江隨舟,等著王爺親口的命令,卻見坐在旁側的江隨舟並沒看他,而是將目光落在了霍無咎的身上。
霍無咎並沒理會旁人,徑自將雙手撐在扶手上。他動作雖熟練,卻明顯能看出他此時渾身無力,已是有些遲緩。
他緩緩將自己撐著,挪到了床榻上。
坐上床後,他並沒躺下,而是微微歪過身體,用床柱將自己撐住了。
他坐得依然很直。
雖沒有言語,江隨舟卻從他的動作裡看出了幾分與生俱來的驕傲。
他的目光頓了頓,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史書上的霍無咎。
他本是景朝定北侯之子,生於陽關,六歲習騎射,十歲便獵過猛虎。建業二十年,他十三歲,父親被景靈帝逼反,起兵抗景。建業二十三年,潯陽之戰,他父親身死,隨同他父親一同起義的叔父也被大軍圍困圍。
是他於亂軍中接過帥旗,突出重圍救下叔父,以少勝多,一戰成名,此後便拱衛著他叔父,一步步成了梁軍主帥。
被俘之前,他沒打過一場敗仗,勢如破竹,僅僅四年,便殺進鄴城,將景後主趕過長江,從此梁景分江而治。
那是怎樣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即便史家秉公執筆,也掩不住他身上的傳奇色彩。
那是被他隔著千年光陰、通過泛黃史料研究過無數遍的英雄。
他合該是一個驕傲的人。
江隨舟忽然明白,後主為什麼會打斷霍無咎的雙腿了。
這似乎是唯一一個,能讓他跪下的辦法。
江隨舟一時出神,並沒注意到自己正一直盯著霍無咎。他也沒發現,即便霍無咎已經燒糊塗了,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了他的眼神,此時正微微皺眉,回視著他。
等他回過神來時,霍無咎的目光已經分外不善了。
江隨舟一眼就看懂了他的眼神。
他似乎在無聲地問他:為什麼還不滾?
江隨舟:……。
他心中難得升起的一點動容,頓時消散得乾乾淨淨。
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收回目光,心虛地冷下了臉,站起身來,單手攏起披風,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霍無咎。
“府醫怎麼還沒來?”他冷聲問旁邊的下人。
周遭的侍女小廝們都知道王爺脾氣差,不好伺候,聞言一個都不敢言語,四下裡一時一片安靜。
但唯獨江隨舟知道,他自己分明是被霍無咎看得尷尬,外強中乾地匆匆尋了個理由,給自己找補呢。
他拿餘光去看霍無咎,卻見他早就垂下了眼,沒再看自己。
……即使病著,也著實非常不招人喜歡。
幸而就在這時,孟潛山氣喘籲籲地帶著府醫來了。
還是周府醫。
周府醫背著藥箱匆匆趕來,一進屋,就見王爺正冷臉站在床邊,似在跟坐在那裡的霍無咎對峙。見到他進來,王爺略一偏頭,一雙冰冷的眼睛便看向了他。
周府醫向來膽子小,立馬低下了頭,不敢多看一眼。
“過來給他看看。”他聽到王爺冷聲吩咐。
“病成這樣,可彆死在本王的府裡。”
那聲音好聽極了,語氣倨傲而輕緩,卻帶著兩分微不可聞的細喘,一聽就是身體不好,中氣不足。
周府醫匆匆應是,垂著眼上前,正好看見,坐在床榻上的霍無咎淡淡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王爺一眼。
他似乎要收回目光,卻又像有什麼吸引住他的東西似的,目光頓了頓,又看了王爺一眼。
周府醫正欲要再看,卻驟然撞上了一道冷戾陰鬱的目光。
霍無咎發現了他的窺視。
那雙眼分明已是有氣無力地蒙了一層霧,卻還是將周府醫嚇得一哆嗦。他連忙垂下眼,規規矩矩地走到霍無咎的榻邊,放下藥箱,恭恭敬敬地替他診斷了一番。
江隨舟重新坐了回去。
孟潛山在側,熟練地替他添了新的熱茶,放到他手邊,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今晚宿在哪裡?”
看霍夫人今日這模樣,肯定是不能為王爺侍寢了。況且,他又發了燒,王爺體弱,萬一將病氣過給王爺,可如何是好?
江隨舟看著周府醫,一時沒有說話。
孟潛山見他沒打算開口,便也靜靜伺候在側,沒有再問。
片刻之後,周府醫回過身來,在江隨舟麵前跪了下來。
“王爺,霍夫人此疾,是因著傷口發炎而發的高熱……”他匆匆道,“夫人能忍,已是燒了有段時間。夫人傷得本就重,再拖下去,怕是要危及性命了!”
江隨舟皺眉:“這麼嚴重?”
周府醫點頭:“小的這就去煎藥,一會再替夫人換一遭紗布。隻要及時退燒,便不會有大礙。”
江隨舟點頭:“讓孟潛山去煎藥,你這就給他換。”
周府醫連忙應是。
江隨舟單手撐在臉側,側過頭去,看向了坐在床邊的霍無咎。
他雖仍坐著,卻已是燒暈了。方才那雙見誰瞪誰的眼睛,也沉沉地閉上了。
府醫小心翼翼地給他揭開紗布清理傷口,鮮血浸在紗布上,已然粘上了皮肉。府醫小心撕開時,難免還是會扯到傷處。
霍無咎閉著眼,眉頭卻是皺起的。他抿著嘴唇,渾渾噩噩中還在忍著抽氣的聲音,隻在紗布撕開時,能從他眉心的顫抖中感覺到,他很疼。
江隨舟忽然想起了一點小事。
他小時候,還住在他父親家,曾經被不知道哪個小媽生的弟弟從樓梯上推下去,扭到了腳腕。他母親那幾天情緒不好,總是哭,他不敢讓她知道,隻好一瘸一拐地溜回自己房間,忍了一晚上。
獨自忍著疼的感覺太煎熬了,看多少本書都轉移不了他的注意力。
但是,這對霍無咎來說,似乎已經成了刻在骨子裡的習慣。
江隨舟的目光不由得在他的身上停了停,一時沒有挪開。
那是滿身縱橫交錯的傷,新鮮的,染著血,並且很深。
……這得多疼啊。
他靜靜坐在那兒,看著府醫替霍無咎將傷口清理乾淨,重新裹上紗布,扶著他躺下。
府醫回到江隨舟的麵前,跪下回稟道:“王爺,紗布已經換好了。此後隻管給夫人灌下藥去,再洗些冷帕子降溫,待燒退下,便無大礙了。”
江隨舟點頭,抬手示意他自去做。
府醫忙去備帕子,給霍無咎搭在了額頭上。
沒一會兒,孟潛山端著藥回來了。
他將藥交給府醫,便回到江隨舟身側,躬下身來問道:“王爺,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安隱堂歇息吧?”
見江隨舟正看著霍無咎,他不忘補充道:“王爺若不放心,奴才多留些人在這兒看著。”
江隨舟頓了頓。
他自然知道霍無咎肯定不會燒死,也沒什麼要擔心的。
但是,他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原本的霍無咎。
那時,肯定是沒人給他包紮換藥的,他就是這樣硬熬下來,不知道熬了多少個日夜,硬生生從閻王手裡拽回了一條命。
許是知道獨自在病痛中忍耐是什麼感覺,江隨舟忽然有些不大想走。
片刻之後,他淡淡道:“去找本書來給我。”
孟潛山一愣。
他嘴快,徑直道:“王爺難道是不走了……”
江隨舟抬眼看了他一眼,將他後頭半截話堵回了嘴裡。
孟潛山隻好連連點頭,去給他尋書了。
——
霍無咎醒來時,已是後半夜了。
他幽幽睜眼,就感覺到額頭上搭著個什麼。他抬手,一把將那東西拽下來,就看到是一方的涼帕子。
他皺了皺眉。
今日似乎從下午起,他便開始發熱。這倒是不稀奇,他在戰場上受過那麼多次傷,偶有幾次發燒,睡一覺也就好了。
到了晚上,似乎靖王來過一遭,還不知道他要乾什麼,自己就燒暈了。
霍無咎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額頭。
涼涼的一片。
他此時分明神誌清醒,但卻產生了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感覺。
他明明是敵國抓來的戰俘,是被送來靖王府用以羞辱靖王的工具。但他此時卻安穩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的傷被處理得乾淨清爽,額頭搭著涼帕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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