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中隻剩下江隨舟和那老大夫兩人。
“先生請說。”房門掩上,江隨舟開口道。
便見那老大夫跪在他床前,道:“若小人沒有診錯,王爺如今的病症,是下毒引起的。”
江隨舟沉默片刻,點頭道:“先生醫術高明,本王前些日子,確實遭人下了毒。隻是不知,先生可有醫治的方子?”
老大夫沉吟半晌,道:“王爺雖中毒,這毒卻奇怪得很,浮於表麵,亂王爺脈象,卻並未傷及您的身體。這段時間,隻需稍加調理,靜等藥效退去便可。隻是……”
他頓了頓,抬頭看向江隨舟。
“王爺自幼便有體弱之症吧?”他道。
江隨舟點頭:“的確。”
老大夫皺眉,若有所思道:“王爺這弱症,雖看似自胎裡帶出,實則……卻有幾分像是藥物所致。”
江隨舟一愣。
“你是說……?”
便見那老大夫點了點頭。
“具體如何,還需小人替王爺配幾味藥,用藥之後,才可知王爺體弱之症的症結在何處。”他道。
江隨舟一時說不出話。
他實在沒想到,原主所謂的先天體弱,也是被人動的手腳。不過細想便知,原主的母親當時得先帝盛寵,風光無兩,想來樹大招風,受人嫉妒,也是理所應當的。
那麼,既然不是先天的,他的弱症豈不是有法可醫?
江隨舟可不想一輩子都這般弱不禁風,走兩步都要咳嗽。
他一時間有些驚喜,片刻之後才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問道:“先生既這麼說,可是有法治好本王的病?”
卻見那老大夫搖了搖頭,道:“小人隻有三成把握。”
這對江隨舟來說,就是有希望了。
他絲毫不以為忤,道:“三成也可。今日之後,先生便安心在靖王府住下,隻管為本王醫病。有什麼缺的,隻管開口。”
那老大夫伏地謝恩。
便聽江隨舟頓了頓,又問道:“先生可還有其他擅長的?”
老大夫一愣,不解問道:“王爺所說的是……?”
江隨舟清了清嗓子,神情冷漠,語氣也平靜無波。
“本王房中有個殘廢,您也看見了。”他淡淡道。
老大夫低著頭應聲。
便聽江隨舟皺起眉,接著道:“這人殘廢便罷了,這些時日每逢陰天下雨,便要腿疼,一折騰便是半夜,屬實煩人。先生幫本王看看他的腿,若有法子緩解一二,也省得打擾本王休息。”
跪在地上的老大夫明顯愣了愣。
江隨舟隻當他是因為自己要讓他醫治戰俘而驚訝,沉吟片刻,緩聲道:“隻管去治。本王愛清靜,你若能將他這毛病醫好了,賞賜少不了你的。”
說完,他垂眼看向那老大夫。
便見老大夫跪伏在地,叩首道:“小人但憑王爺吩咐。”
——
問診之後,讓給這位大夫安排落腳的院落,是這段時間以來的頭一次。
知道這大夫有幾分本事,孟潛山自然將他們二人奉為上賓。待問診完畢,江隨舟讓他去安排時,孟潛山極其大方地將二人請進了一間寬敞的院落,還分來了幾個伺候的侍女。
這一看,便是要以上賓的身份禮待二人了。
安排好了院子,孟潛山還不忘著人將他們二人的日常生活所需一應備好,直折騰到天色將晚,才笑眯眯地告辭了。
老大夫領著他的徒弟進了房。
房門關上,魏楷轉過身來,便匆匆問起老大夫和江隨舟房裡的情況。
老大夫在桌邊坐下,徑自給自己斟了一盞茶,將方才與江隨舟交談的內容一一告訴了魏楷。
“那靖王真是被人下藥了?”魏楷不由得問道。
老大夫點頭。
“打從他生下來,便有人給他下了藥。要麼怎麼會有孩子一直嬌養著,好端端從娘胎裡出來,就落下這樣不明不白的病症的?”他捋著胡須道。
“隻是……他這次被下藥,有點蹊蹺。”
“怎麼說?”魏楷忙問。
老大夫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魏楷讓他這高深莫測的模樣惹得著急,怒道:“李長寧,有話直說!”
這名為李長寧的大夫聞言嘖了一聲,道:“我不是猜測不出?誰知道是誰給他下的這麼個不痛不癢的毒?”
魏楷聞言,也說不出話來。
便聽李長寧道:“不過……似乎卻又這般巧。”
“什麼?”魏楷不解。
“靖王沒生重病,卻因此求醫。咱們原本尋將軍無門,卻能借這個機會接近將軍。”李長寧緩緩道。“方才,靖王還專門提起,說將軍總是腿傷發作,讓我這兩日給將軍看看腿。你說,怎麼就這般巧,轉來轉去,全往對將軍好的事兒上靠了?”
魏楷聞言,陷入了沉思。
“確實太巧了點……”他道。“而且剛才,將軍也有點奇怪。”
“怎麼?”李長寧問道。
便見魏楷看向他,滿臉疑惑。
“剛才,我跟將軍說靖王對咱們有恩,回頭留他個全屍,將軍便有些不悅。”他說。“我又說要將他千刀萬剮,將軍的眼神似乎更嚇人了。”
說到這兒,魏楷頓了頓,嘶了一聲。
“然後……將軍還問我,你究竟能不能治好王爺的病。”
他看向李長寧。
“你說,將軍到底是想乾什麼啊?”
李長寧麵露嫌棄。
“你跟了將軍多少年,問我做什麼?”他道。“我今日才見他第一麵,你指望我能猜透他的心思?”
魏楷皺眉搖了搖頭。
“要我猜,那就是將軍要治好他,再親手折騰死他。”他道。“回頭再將他的屍首砍下來,掛到他們南景的城牆上去。”
“但是……”
他話鋒一轉。
“我怎麼覺得,又不太像呢。”
——
安隱堂中,一片沉沉的夜色。
江隨舟隻覺心情不錯,不少值得高興的事,都冒出了端倪。
原本來了個醫術極佳、甚至有望治好霍無咎雙腿的大夫,便已經很值得高興了,剛才徐渡又給他傳來了消息,說後主上了鉤。
那日刑部官員回到宮中,第一時間便將在靖王府聽到的消息彙報給了後主。想必後主知道這件事後,也頗為興奮,沒幾天便委派這名官員,帶兵要去查封長樂坊的那處宅院了。
長樂坊正中,坐北朝南,他交給後主的信息已經足夠詳細了。
徐渡安排了人在長樂坊監視,這幾日,已經有幾個刑部的線人在那裡踩點。想必等他們完全確定了目標,便是那處宅院真正的主人落網的時候了。
江隨舟隻覺神清氣爽。
他去了一趟書房,回來便迎麵看見霍無咎坐在他的榻邊上低頭看書。
想到如今府中來的這個頗為靠譜的大夫,江隨舟坐在床邊,目光不由得落在霍無咎的身上。
也不知那大夫醫術如何,說不定能讓霍無咎的腿提前好了呢?隻要能將他的經脈修複如初,那麼無論靖王府還是南景,就都關不住他了。
若真如此,要不了三年,南景就要完蛋了。什麼後主,什麼龐紹,哪個都無法再如現在這般耀武揚威了。
江隨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大快人心的感覺。
不過,他轉念一想,到了那會兒,他也沒機會再像現在這般,和霍無咎朝夕相處了。
他雖從一開始就懼怕霍無咎,不過霍無咎其人,實在是一個很不錯的好人。這段時日下來,他們二人交流雖不多,但卻頗能和平共處,甚至到了現在,隻一個眼神,他就能大致猜出霍無咎在想什麼。
這麼想著,江隨舟心裡一時竟有些空落落的。
畢竟對他來說,來到這個時代這麼長時間,除了他的下屬,還真是隻有霍無咎,是同他關係最為密切的人。
不過,金籠畢竟無法永遠關住鷹隼,霍無咎本來也不屬於這個地方……
江隨舟一時出神,並沒注意到,那個被他注視著的人,早感受到了他視線,一雙沉黑的眼睛,徑直迎上了他的目光。
忽然的對視,嚇得江隨舟一哆嗦。
便見霍無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手中的書冊上抬起眼,正靜靜看著他。
江隨舟感覺到了短暫的尷尬。
不過立刻,他便鎮定下來,淡淡看向霍無咎,道:“今日來的那個大夫,明天會給你看看腿傷。”
霍無咎一時沒有出聲。
便聽江隨舟接著道:“不過,你也彆抱太大期望。宮中的大夫都治不好,想來他也不一定有這個本事。”
說完,他收回目光,便要躺回床上去。
卻在這時,霍無咎忽然開了口。
“我的腿,是江舜恒下令打斷的。”他說。
江隨舟一頓:“怎麼?”
他看向霍無咎,便見霍無咎正靜靜看著他。
“我在你這裡,該生不如死,才是他的本意,你是知道的。”霍無咎說。
這話,他們二人從沒有直言過,卻是他們兩人都默認的。
江隨舟坐直了身體,道:“所以呢?”
便見霍無咎緩緩出了一口氣,似有些無奈。
“我的腿被治好後,你想過如何給他交代了嗎?”他問道。
江隨舟在心下笑了幾聲。
交代?我跟個死人交代什麼?你霍無咎就是懸在他頭頂的屠刀,我提前將這把刀放下來,將這昏君弄死,那是給如今的黎民百姓一個交代。
這麼想著,他麵上也露出了兩分笑意。
“不交代。”他唇角一勾,晦暗的燈光下,一片瀲灩的豔色。“本王倒想看看,他怎麼處置我。”
說著,他淡淡看了霍無咎一眼,躺回了床上。
江隨舟隻覺自己的雙眼中,滿是獨屬一個知曉劇透的未來者的睿智。
卻沒曾想,坐在輪椅上的霍無咎,卻因著他那道眼神,片刻沒回過神來。
許久之後,他垂下了眼。
許是房中的燈火太亮了。他想。
否則,怎麼會將那隻以卵擊石、不要命的傻兔子的那雙眼,照得那麼亮呢。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