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
小琉球,安平城外碼頭。
東港專為貴人開辟的一處泊灣。
周遭一營衛士遠遠護衛,近前又有一營女衛散列四周,團團護佑。
一麵巨大的遮陽傘下,黛玉看著尹子瑜安慰道:“你且寬心,伯父臨走前已經交代,等令伯娘一家來後,遣送至北麵,安頓好屋宅田地和基本的糧米夠嚼用即可,不必犯愁。”
雖如此說,黛玉心裡也是腹誹尹朝兩口子忒任性。
得知賈薔在京城成為攝政王,操持天下權柄後,就再無牽掛擔憂,拍拍屁股隨林如海一道回京了。
先前是心憂自家女兒成了寡婦苦命難熬,所以一起過來幫襯著。
如今發現將來怕是跑不了一個皇貴妃,就不管了,回京儘孝去了。
不過賈薔猜測,這兩口子怕也不願麵對尹家長房一家。
卻將難題丟給了尹子瑜……
尹子瑜聞言,與黛玉笑了笑,不過落筆卻道:“又豈能真寬心得了?原是極親近的一家人,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再沒想到,是小五下的毒手……”
黛玉見之也歎息道:“很久之前,他就與我說過,宮裡那把椅子雖至尊至貴,可也至邪至魔。多少蓋代豪傑,無雙英才為了那個位置成魔。即便坐了上去,若守不住本心,也會成為皇權的走狗。原我並不信,可看了這麼些,就愈發信了。如今我擔憂的是,他會不會也……”
尹子瑜聞言淺淺一笑,落筆道:“他如何會?做官還是做事,他素來分的明白。且他在信裡也說,不耐煩那些政事,等林相爺回京後,就早早南下,親往小琉球主持開海大業。皇權於他,不過器具。”
“瞧你得意的!”
黛玉打趣子瑜道,不過隨即眼珠一轉,又擔憂道:“唉,自古從來最難測者是人心,誰又知道他到底會不會變?就算今年不變,明年又如何?明年不變,後年又如何?”
尹子瑜聞言啞然失笑,落筆道:“那就是造化弄人了,又豈是擔憂就能……”
未寫完,她無奈的頓住了筆,眼眸淺笑的看向黛玉。
勸人,都是這樣勸的麼?
黛玉見她明白過來,燦然一笑,道:“正是造化之故,人力豈能回天?所以姐姐也彆苦惱了。”又笑道:“原以為姐姐是看透世事,一切了然於心大徹大悟的高人,未想到也有這般憂愁的時候。”
尹子瑜笑了笑,落筆道:“大徹大悟的是化外之人,況且即便是化外之人,也多做不到這一點。罷了,勞你這般相勸,我也不好再執迷不悟。造化如此,非我等之過。”
黛玉見之登時笑了起來,恍若畫中人。
金釧、南燭兩大丫頭站在一旁侍奉,看到黛玉和尹子瑜如此和諧,又都如此清麗無雙不似凡間俗人,連她們都對賈薔的福氣嫉妒起來……
“來了!”
黛玉自然不會看不到一艘大船自海上而來,緩緩停泊靠岸。
但她並未起身相迎,以她的身份,如今也不適合這般做。
船上所載之人,對家裡而言,並非貴客。
連尹子瑜都明白這一點,地位高到一定程度,親情和法理已經無法相容。
更何況如今家裡,已經有了化家為天下的跡象……
今日她若對尹家人太過客氣,等她們回京後,島上人又該如何對尹家大房?
不遠處,齊筠乃至其祖父齊太忠、江南九大姓中的三位家主也在。
因為今日除了尹家人外,還有韓彬、韓琮、葉芸並十多位衣紫大員,和他們的全家老小。
……
大船緩緩靠岸,船舷上放下梯板。
一隊德林軍先行下了船,警戒四周,並與港口碼頭上的德林軍交接印信。
等確認無誤後,方朝船上打了旗語。
未幾,以二韓為首的諸多前朝廷大員,緩緩的被押下船來。
齊筠攜幾位老人迎上前去,不過,兩撥人相見無言。
齊筠也隻是躬身一禮,隨後就讓人引著他們去了已經與他們準備好的地方。
那裡有農宅,有農田,有牲畜,和基本的口糧,僅此而已。
待看著一群老人有些步履蹣跚的離開,其家人們多申請倉惶,齊筠輕輕一歎。
齊太忠收回目光,問齊筠道:“筠兒歎息甚麼?”
齊筠搖頭道:“都是當世名臣,治國大賢。內陸新法推行,的確是富國之法。可惜,他們妒賢嫉能,容不下王爺。希望等他們在島上多看些時日後,能悔悟過來。”
褚家家主褚侖在一旁好笑道:“德昂此言大謬!如他們這般人,個個心智堅定,認定道路後,又怎會動搖?”
齊筠聞言也隻是笑了笑,未多做分辯。
如今才一二年功夫,一切都在打基礎,還未顯現出來。
等再過上二三年,到時才會知道,甚麼叫天翻地覆般的變化,甚麼才是真正的富強。
等朝廷人走後,齊家爺孫等人並未直接離去,遠遠站著,等待著另一波棘手之人的到來。
未幾,就見尹家一眾二三十號人,自船上下來。
甫一下船,幾個年輕的婦人,應當就是尹子瑜嫂子輩的女人,就開始放聲哭了起來。
同時哭的,還有尹江、尹河、尹湖、尹海四人的孩子……
來到這個地方,一家人猶如末日一般。
當然,也許因為她們看到了尹子瑜。
隻是讓她們心寒的是,尹子瑜並未迎上前來,與她們抱頭痛哭……
十名女衛上前,將尹家大房自秦氏起,一並引向了遮陽傘附近。
尹子瑜終究還是站起了身,不過黛玉未起身,尹子瑜也未邁上前。
待秦氏並諸多大房人滿麵悲戚的過來,尹子瑜眼簾垂下,遮住了微紅的眼眸。
黛玉強行硬起心腸來,看著秦氏道:“大太太,原是一家人,且姻親本是至親。可是大房所為,著實令我憤怒。大老爺幾次三番想置王爺於死地,王爺寬宏大量不追究,隻奪其官位。後爾等更是不問清楚緣由,欲於金殿上行不利王爺之勾當。至此,你我兩家恩斷義絕。王爺不追究你們,是念在子瑜和老太太的麵上。我不追究你們,亦是看在子瑜和老太太的麵上。但,也僅僅如此。
小琉球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宅舍田地,若有三災九病的,也可報給村囤的郎中。望你們以後好自為之,也莫要怪子瑜不念親情。你們要殺王爺的時候,何曾念過她?
帶下去罷。”
等尹家大房如遭雷劈般沮喪悲戚著被帶下去後,黛玉小小呼出一口氣後,同尹子瑜小聲道:“姐姐這個時候可莫要心軟,哪怕是隻想照應一下小孩子,也要等他們吃些苦頭,我們在暗中觀察一下人性才好。人性好,就接過來好生培養。若是……也保他們衣食無憂就是。”
尹子瑜聞言自然明白在理,淺笑頷首,書道:“果真沒白曆練。”
黛玉啐了聲,笑道:“好啊,我好心幫你,你倒取笑我?”
兩人相視一笑,隨起身,在浩浩蕩蕩的一營女衛護從下,折返回安平城。
……
看著這邊的動靜,褚家家主褚侖嘖嘖稱奇道:“莫非果真是天命所在?”
司徒家主司徒華奇道:“褚兄莫非到了此刻還不認此天命?”
歐陽家主歐陽順提醒道:“褚兄可莫要學老司馬,當初非要和王爺、閆娘娘耍個心機,大好的關係如今反倒淪落下乘。上官、太史、赫連三家更不必提了。先前都以為王爺是心懷慈悲的菩薩,不忍動殺心,結果又如何?那三家的下場,讓整個江南震怖,一些原本想要生些是非,饒舌弄嘴想彰顯忠義的人,你看看他們如今哪個還敢多言?”
齊太忠在一旁微笑道:“這人啊,就是這樣。對他太好了,便生出得寸進尺的心思。見王爺寬恕,就一個個上躥下跳,以搏顯名。結果山東大營入江南,三家一除名,連根拔起後,如今連私下裡敢議論的人都沒幾個了。伯謙,慎言呐。”
褚侖臉都漲紅了,道:“老太爺,您瞧我是那個意思嗎?再說,我甚麼事不是一一趨奉於齊家?聽說王妃娘娘手下缺通文識墨可筆錄的人,我連家裡的閨女兒、孫女兒、兒媳、侄兒媳能派來的全都送來了……”
司徒華哈哈笑道:“褚老兄啊褚老兄,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眼見褚侖真要發怒了,歐陽順忙笑道:“哪有那麼多山水?不止褚兄,連我歐陽家不也是如此?族中但凡通文識墨的女子,有一個算一個都送這邊來了。還彆說,王爺的內宅,真辦成不少大事了。
那些女子織造工坊,每天織染出來的布,製作出來的成衣,真是頂了大用了!更厲害的是,那些女子多是逃荒撿回的一條命,原不過是餓死路邊,要麼是賣身為奴,任人作踐的窯子命,如今卻憑著做事,不僅能養活自己,做的好的還能發家致富,養活一家子。
王爺以前說過一句話,讓努力做事的人活出人樣兒,是官府最大的本分。原我並不能十分理解,如今卻是打心底裡欽佩!”
齊筠在一旁笑道:“不止織造成衣這塊,島上的學舍裡,有七成先生是女子。實在是島上缺識字的,但凡通些文墨的,都被各工坊請了去當個賬房錄事,隻能尋些女子來開蒙。另外,島上的郎中是由郡主娘娘親自在負責,她雖不理常務,但島上各郎中的疑難病症無法解決的,都可上報上來,郡主娘娘會親自批示,再將病例轉發給各個醫館,令郎中學習。最近還有一批好杏林的女郎中,也在培養中。
還有對女工的保護,成立了一個婦人聯合保護的衙門,以王妃娘娘的名義辦的,具體的管事,則由幾位奶奶帶人操持著。兩個月前狠狠處置了一個將妻子打死的案子後,如今島上隨意打罵販賣女人的事,越來越少了。
總之,幾乎每個人每天都很忙碌。”
褚侖嗬嗬笑道:“如今這樣忙,卻不知年底回京後,又該怎麼樣,京裡可容不得這樣的事啊……”
尋常女子拋頭露麵都是極羞恥的事,更何況這些貴人?
齊太忠看著遠處的鑾轎車馬漸漸消失無蹤,嗬嗬笑道:“容不容得,還不是王爺一言抉之的事?且不說這些了,京裡王爺拋出了一億畝養廉田做餌,也不知能不能釣起那些官紳的貪心。若釣得出來,開海大業就算是真正啟程,拉開大幕了。”
聽聞此言,一眾人不約而同的望向了北麵……
……
八月。
沿海仍是一片炙熱,京城卻已入秋。
秋老虎剛過,今日難得清爽。
神京城外,青石碼頭。
龍鳳旌旗林立。
著德林軍服的德林軍,如今已成京中一景。
相傳都是天兵天將下凡,能以一當百,殺的京營屁滾尿流。
當然,也有人說,這些都是來自地府十殿閻羅十八層地獄的惡鬼……
但無論如何,今日碼頭上布滿了德林軍,讓所有京城百姓都退避三舍,隻敢遙遙觀望此陣勢。
鳳輦邊聽著一座親王王轎,說是轎子,其實和一座小宮殿沒甚分彆。
一百二十八人抬行,內中甚至設著榻和衛生間……
賈薔原本自然不要這樣騷包的行頭,可架不住連嶽之象都勸他。
因為隻有這樣級彆的轎子,內中才能以精鋼鐵板填充,才能防各種弓弩乃至火器的攢射。
“王爺,娘娘問相爺的船幾時到?要不要將午膳備下?”
王轎外,牧笛躬身問道。
賈薔敲了敲雲板,轎門打開,他自轎中下來。
他這邊一動作,後麵幾頂官轎內的人連忙下了轎,再後麵更多的則是站在那的文武百官……
賈薔舒展了下雙臂,嗬了聲,道:“不必了,一會兒直接去西苑就是,沒多久了。”
皇城不必去,當初承諾皇城全由尹後做主,他後來就果真沒怎麼插手過。
顯然,那裡必又被龍雀滲透了。
但西苑是他喜歡的地方,所以大燕的權力中心,已經漸漸轉移至西苑。
牧笛聞言躬身一禮後,折返回鳳輦側,輕語了幾句。
未幾,卻見鳳輦前門大開,頭戴鳳冠身披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的尹後自鳳輦上走下來,恍若一朵嬌豔無雙的牡丹盛開。
歲月,仿佛從來未曾在她身上留下甚麼痕跡。
後麵的百官瞧見,紛紛低下頭去,也隻敢在心裡歎服一聲:上一個如此風華絕世的皇後,應該是煬帝蕭皇後罷……
“等林相回京後,你就要將朝政悉數托付,奉太皇太後和本宮南巡?你果真放心得下離京?”
尹後自側麵看著賈薔那張愈發俊秀逸然的臉,微笑問道。
賈薔笑了笑,道:“如果這個世上,我連先生都信不過,那必是成了真正可悲的孤家寡人。小清諾,你仔細著些。”
尹後本還想再說甚麼,可被這三個字瞬間打敗,一張國色天香的俏臉上滿是嬌羞,很是責備的嗔怪了眼,卻也不再多言。
二人身後,牧笛和李春雨皆麵無表情的站著,許是心中冬雷震震……
不遠處,一艘客船緩緩駛入碼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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