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四年秋。
紫禁城的深秋,落木蕭蕭雁南歸。
不知不覺半年光景已過,時間從四月滑向了十月。這期間,前朝後宮也在悄然發生著變化。
前朝自不必說,本來三足鼎立相對穩固的局勢徹底被打破,朝堂上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混亂不堪的局麵。
尤其是有幾些渾水摸魚之輩,自認為宋黨沒了主心骨,焉能放過此等良機?自是要窮追猛打,以期能趁機撈些好處。加之聖上聽之任之,愈發助長了他們的氣焰,打壓起來政敵更是不留餘地。打四月底至今,朝堂先後罷黜了宋黨官員若乾,其中就包括大理寺卿衛平及大理寺少卿梁簡文。
右相對此憂心忡忡,朝堂大麵積換血帶來的後續隱患是其次,關鍵是接替之人多為投機鑽營之輩,野心有之,才乾不足。他並非未沒勸過聖上,才不配位,則必有殃災。且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對於宋黨,何不將打壓該做拉攏,讓其從內部瓦解豈不更利於朝堂穩固。
可聖上的反應卻令他不免歎氣。聖上一意孤行,非但不肯采用他的建議,反而愈發寵信吳越山等些個宵小之徒。他苦口婆心的再三相勸親賢遠佞,奈何聖上多有不耐,丟下句‘雖是小人,卻可為朕所用’之話,便再不肯聽他多說半句。
右相的身體本就多有病痛,打那起便愈發不爽利,時常病的起不了身,因而朝堂之上常有缺席。沒了人掣肘,聖上愈發大刀闊斧的整肅朝堂,右相每每聞之,多有歎息。
後宮之中,怡景宮門前冷落自不必說。
雖說宋貴妃的位份未變,可明眼人都瞧得到,自打宋製憲倒台後,這怡景宮也就堪比冷宮了。
宮裡多是捧高踩低之輩,見宋貴妃沒了後台,而聖上對她又多不待見,哪裡還肯儘心伺候?尤其是上個月慈寧宮來人抱走了大皇子,說是太後娘娘要親自撫養,見此情形宮人哪個還不在心頭掂量,這宋貴妃沒了皇子傍身,隻怕翻身的唯一籌碼也就沒了。
昔日宋貴妃享受多少榮光,今日的她就遭受多少冷落。
宋貴妃日日跪在慈寧宮前啼哭哀求,說大皇子年幼離不開母妃,祈求太後娘娘開恩讓大皇子回到怡景宮。
慈寧宮的兩扇殿門始終緊閉,紋絲不動。饒是她如何跪如何求,裡麵的人仿佛集體失聰般,恍若未聞。唯有偶爾透過那厚重大門傳出來幾絲幾縷孩子尖利的哭聲,然而也不過是短促的幾聲,之後那哭聲就仿佛被人驀的被人掐斷般再也聽不到了。
宋貴妃紅著眼低了頭,掌心被掐的指印如許來深,卻也不覺得疼。
扶著張嬤嬤,她一步一艱難的回了怡景宮。
“嬤嬤你說,大哥他是不是翻不了身了?”問的是大哥,又何嘗不是自問。
張嬤嬤是她奶嬤嬤,自是心疼她不過,聞言忙否認道:“不會的娘娘,咱家大爺智勇雙全,且福澤深厚著呢,日後定會東山再起的。娘娘就擎等著瞧好哩。”
不知是張嬤嬤的這話安慰了她,還是她本也認為她大哥不會就此一敗塗地,她臉色到底好了些,不似之前那般慘白無色。
剛進了怡景宮,便見院裡那棵海棠樹下,她身邊大宮女沉香此刻正背對著人哭。
張嬤嬤大概猜著是怎麼回事,唯恐她家娘娘知後惱恨傷心,忙一個勁的勸說她進屋。
宋貴妃甩開張嬤嬤的手,幾步到那沉香身後,一把拉過她胳膊將她拽過身來。
“娘娘……”沉香見是他們娘娘,驚得哭聲一頓。
宋貴妃見那張腫脹青紫的雙頰,眼前陣陣發黑,怒火騰的直衝腦門。
“誰打的你!”
“娘娘,沒,沒誰,是奴婢不小心碰的……”沉香慌忙擦了淚,說著便去取了旁邊石桌上的小半碗補品,低著頭便要離開:“娘娘,這補品涼了,奴婢這就給您熱下。”
宋貴妃氣急,正要攔著她問話,這時候氣勢洶洶的來了一撥人,打頭的是長樂宮小吳氏身邊的大宮女。
那大宮女似未見到宋貴妃在此,上來就徑直揪過沉香的發髻,啪啪兩打耳光就扇了下來,邊打邊尖銳的罵道:“我道是哪宮賤婢敢去偷我們長樂宮娘娘的東西,卻原來是怡景宮的啊!虧得還自詡體麵人,淨不乾些體麵事,真真是改不了吃糞的下賤羔子!這不知道的,還不得以為是什麼主養什麼奴?”
宋貴妃撫胸連退兩步,嘴唇直顫,氣的說不上話來。
張嬤嬤上前一步擋在宋貴妃跟前,指著那大宮女罵:“你這個下賤的小娼婦,敢在我們怡景宮大發官威,瞎了你的狗眼!”怒聲罵著便要伸手上前抓打。
卻未等動作,那大宮女身後的太監嬤嬤就一股腦的衝上來,對著張嬤嬤一陣拳打腳踢。
宋貴妃嚇得麵無人色,一連聲的道彆打了。
那大宮女暗藏譏諷的不屑笑了下,然後奪過沉香手裡一直護著的補品,反手扣在了沉香頭上。
“日後若想要這湯湯水水的,提前跟人打聲招呼,我們家娘娘心腸軟的很,又不是不給,權當喂阿貓阿狗了。下次可不許再這樣不問自取了。”說著就讓那些太監嬤嬤們停手,轉向宋貴妃的方向有些得意的笑道:“走了,就不打攪宋娘娘休息了。咱們主子還有主子腹中的小主子,還等著咱們伺候呢。”
說著,就浩浩蕩蕩的帶著人揚長而去。
宋貴妃搖搖欲墜於風中,麵色如紙,唯獨兩處掌心血色殷紅。
皇覺寺裡的一處禪房,一如既往的清幽,安靜。
到了深秋時分,地上落葉就多了起來,蘇傾便不得不每日勤打掃著,以防枯枝敗葉堆滿院落。
剛打掃完畢,便有那武僧來告訴她,右相府上來人了。蘇傾忙整整僧衣,出門相迎。
來者是右相府上的管家。
雖說自打蘇傾入寺以來,右相再從未過來見她,可每隔一段時日,他都會讓府裡管家來她這探望一番,或送些日用品或是其他,甚是上心。
蘇傾放置好管家帶來的些日常用物,又要去給他沏茶,邀他小坐一會稍作歇息。
管家忙擺擺手:“您不必忙活。相爺還在等著回話,我不方便在此久待。”
蘇傾自不便多留他,隻忙詢問相爺身體可安好。
“相爺的身體打春日時候就不太爽利,時好時壞的,倒是前些日子換了個新方子吃著,瞧著精神倒比之前好些了。”
蘇傾令管家稍等,便回身去禪房取來一本經文,遞交給他。
“我身無長物,也沒法幫著相爺什麼,隻抄寫了些經文祈願相爺能早日康複。望您代為轉交給他老人家,祝願他能身體安康,平安喜樂。”
管家雙手接過:“您有心了。”
臨去前,管家又悄聲道:“相爺還讓奴才稍您一句話,道是讓您這兩年且在這靜修著,待過上個兩三年後時局穩當了,您便可以隨意下山走動。到時候您願意,還俗也成,當個雲遊四海的遊僧也成。”
蘇傾難免有絲意動。畢竟若有可能的話,她還是更希望能於這天地間自由行走,而不是迫於無奈而被囿於方寸之地。
不過想起如今形勢,她又恐給右相帶來麻煩,遂道:“如今我在這倒是安全,可若日後出去……畢竟我這身份,一旦被人拿來做文章攻訐相爺,那相爺豈不危險?”
管家道:“相爺說了,待局勢穩定了,該過去的皆會過去,讓您不必過於憂慮。”
蘇傾這方稍安。卻也還是隱晦的朝他打聽了下朝廷局勢,主要還是想問,那宋毅可還有餘力翻身。
雖說相府管家每次前來,蘇傾總要向他來打聽一番。可饒是管家每次說的斬釘截鐵隻道那奸賊斷無翻身之力,她卻還是無法徹底安心,也不知是因之前那宋毅權勢過大,而之後倒台又太倉促的緣故,還是因他臨走前那般篤定的跟她放話,說他早晚一日會回來的緣故。
管家大概是為了安她的心,又信誓旦旦的保證了一番,隻道宋黨的那些殘餘勢力不過小魚小蝦罷了,早就不足為懼。
蘇傾略安。
下山的時候,管家兀自歎口氣。
若說起來,之前那番話倒也是事實,自打聖上革了那宋毅的職後,宋黨就被連消帶打的有些不成氣候了。如今瞧來,猢猻似乎倒是散了不少,可關鍵是,這宋黨這棵樹倒沒倒還尚未可知。
不說彆的,單說空出來的兩江總督一職,至今還無人接任。不是沒有合適人選,而是無人敢去。
從四月至如今十月,大半年的時間,林林總總算下來聖上委任了不下五人去接任兩江總督一職。可無一例外的是,這些個接替此職位的人,要麼還未離京就突然暴斃,要不就在海上遇上了不測,要不就是尚未到地方就突然失蹤……總之,沒有一人能平安抵達兩江地域。
細思個中緣由,簡直令人不寒而栗。
打那起,朝中官員便無人敢去接任此職,縱然權勢誘人,可性命更為重要,而之前拚命攻訐右黨的那些官員,如今也略有消停。
聖上近些時日越發頻繁的召集吳越山等人入宮,想來也是要就此事讓他們拿出些應對的章程來。
十月的江南,靜水浮煙流晚翠,疏枝抖袖舞霜紅。
畫脂鏤冰的畫舫上,輕歌曼舞。宋毅跟胡馬庸賞曲觀舞,推杯換盞,好不愜意。
“宋大人真是貴人事忙,幾次上門拜訪皆不得見,枉我還神傷許久,當是宋大人是在躲著在下。”
宋毅懶散拿過酒壺給對麵胡馬庸滿上,聞言不過自嘲一笑:“這聲大人宋某可擔待不起。如今的宋某不過喪家之犬,旁的人避之都唯恐不及,而宋某也有自知之明,自然不敢輕易連累胡大人。”
胡馬庸忙接過酒:“宋大人斷不可妄自菲薄。且照這般說來,我胡某自也擔不起大人兩字稱謂,你我二人皆是天涯論落之人啊。不如這般,胡某虛長你幾歲,就托大喊你一聲賢弟,可好?”
宋毅抬杯笑道:“胡兄。”
胡馬庸舉杯相碰:“宋賢弟。”
這般喝過一盞,氣氛融洽了很多。
胡馬庸歎氣:“誰能想到人生境遇這般奇特,上次與賢弟在此還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賢弟大權在握,而為兄也恰逢升官之際。怎料這才幾年,轉眼間你我二人在此相逢於此,竟雙雙被罷了官職,這般落魄。”
宋毅闔了眼皮不冷不熱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除了認命,還能如何?”說著便又兀自連喝過兩杯。
胡馬庸見他神色略有沉鬱,就有些數了,趕忙起身給對方斟滿酒,兩人就開始對飲起來。
酒過三巡,雙方皆有些微醺。胡馬庸使了眼色,畫舫裡的花娘便全都出去。
待舫內隻剩他們二人,胡馬庸對宋毅拱拱手,萬分正色道:“實不相瞞,為兄今日找賢弟,是有一事相求。”
宋毅擱下酒杯,微詫:“哦?何事是宋某能幫上忙的?”
胡馬庸試探道:“為兄有一賢侄頗有些才乾,為人又忠厚老實,淳厚可信,若是能做賢弟的左膀右臂,定會為賢弟分憂解難。”說著微頓,又額外加了句:“定唯賢弟你馬首是瞻。”
宋毅麵上困惑:“胡兄這話可聽得我糊塗了。胡兄的賢侄定是萬裡挑一的人才,焉能到宋某身邊做奴才?不成,不成。”
胡馬庸乾笑一聲,心道這宋毅可是在裝糊塗,卻也隻得將話再點明了些:“為兄指的是……兩江總督一職。賢侄仰慕賢弟已久,若是他接替此位,斷不敢對賢弟有半分不敬。不知可否勞煩賢弟高抬一下貴手?”
“胡兄這話說的我愈發糊塗了。”宋毅道:“官職任免乃聖上欽定,哪裡輪得到我一白身做主?此言是陷我於不忠不義了。”
胡馬庸心裡直罵娘。滿口義正言辭,當哪個不知他宋毅實打實的腹中黑。現在明眼人哪個還看不出來,這兩江地界若無他姓宋的點頭,誰來誰死。
知道麵前這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要想說服他,少不得要拿出些誠意來。胡馬庸遂壓低聲音道:“聖上不念舊情,難道賢弟心裡真的毫無怨言?九王爺常與我說,賢弟大才,落到這般田地實屬可惜。”
說到這,胡馬庸接下來的話未點明,隻含糊道:“未免賢弟多有顧慮,王爺也說了,不必賢弟多做什麼,隻要作壁上觀就可……屆時,可允你這個。”
說著,手指蘸了酒汁在案上劃了條橫線,涇渭分明。
宋毅從那條橫線上移開目光,看向胡馬庸似笑非笑:“不知胡兄的賢侄是……”
胡馬庸一喜:“正是那左相第三子,王永繼。”
宋毅略一沉默,便舉了杯。
胡馬庸便知此事成了。趕忙舉杯相碰。
雙雙飲下後,胡馬庸高聲喊那艙外老鴇進來,扔了厚厚一遝銀票過去,讓其帶進來些容貌頂尖的花娘助興。
之後宋毅跟胡馬庸一人挑了兩個,左擁右抱的吃酒,調笑,好不快活。
“咦,賢弟手上帶的可是佛珠?倒是彆致。讓為兄看看。”酒酣耳熱時,胡馬庸就有些大醉了,偶然見著宋毅手腕上纏著的一串色澤烏黑佛珠,驚奇之餘不免就探了身,想要伸手去抓。
宋毅順勢抬手將那胡馬庸推回坐上,笑道:“胡兄怕是醉了吧。”若細看,便能知他眉梢眼角皆無半分笑意。
胡馬庸還兀自嗬嗬直笑:“衣中帶舊珠,沒想到你宋毅竟然還信佛,哈哈哈——”
宋毅拂了下袖,闔了眼皮,端過酒杯兀自斟酒喝著。
幾個花娘瞧著氣氛微冷,遂建議道:“不如咱們幾個姐妹給兩位爺唱個曲兒跳個舞助助興罷。”
宋毅可有可無的揮揮手。
幾個花娘便輕歌曼舞起來。
胡馬庸拍掌叫好,有幾段他熟悉的,甚至還一同隨著哼唱起來。
“說來,這官場之中還真難遇到如賢弟這般同道之人。”胡馬庸感慨著,隨即朝對麵人曖昧的眨眼,嘿嘿一笑:“對付女人還是賢弟更勝一籌。枉我之前自詡人間情客無往不利,可到了賢弟這裡竟生生遜了一籌,當真是甘拜下風啊。”
宋毅覺得他這話似乎有些奇怪,遂挑眉看他:“胡兄是指?”
胡馬庸抬手指指他,眼神示意他這是在裝相,可還是出口解釋道:“就是那藥啊。當初不是讓那老鴇給你尋那調/教人的藥嗎,難道賢弟不記得了?”
宋毅握著的酒杯就停了半空。
胡馬庸還在喋喋不休:“還彆說那藥簡直了,神藥也不為過了。管她哪個貞潔烈女,隻要藥一入口,站她跟前的那就是她心底深處藏得哪個情郎了,任你如何擺布她都甘之如飴,真真是神仙都比不得啊。”
氣氛卻突兀的沉寂了數息。
“是嗎。時間過久,有些忘了。”宋毅抬手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啪的將酒杯重重擱下,沉聲:“老鴇!你進來。”
。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