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崡,鼓安坊,譚氏宗家府邸。
趙氏不安地坐在交椅上,又問了下麵的人。
“她還沒走?”
下麵的人搖頭,“回老夫人,沒有呢,隻在門前站著等著。”
趙氏捂著腦袋歎氣。
一旁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瞧見她這副樣子暗笑了一聲。
“您也是算是老夫人了,掌家這麼多年,怎地還為此事犯愁?若是被咱們家老太君知道,該數落您了。”
這位老嬤嬤是趙氏娘家母親身邊的嬤嬤,這次過來正同趙氏商量給外孫譚廷的婚事。
趙家先後嫁了兩女給譚廷父親,自然是希望到了譚廷這一輩,也能與趙家密切往來,畢竟清崡譚氏一族的名望,不是他們這等普通小世族可比的。
趙氏當然也希望能有娘家侄女嫁過來幫襯自己,可她左右相看了好幾個,隻覺得娘家的侄女裡竟沒有能做宗婦的料子。
長子譚廷娶進門的姑娘,可是譚氏一族的宗婦,沒有十足的管家本領怎麼能行?
趙氏猶豫,她娘家母親就派了老嬤嬤過來同她說道,怎麼也要挑一個出來,將這件事早早定下來,不想就在這日,譚家門外來了個素衣薄衫的小姑娘,想要見一見譚家人,尤其是趙氏。
因為她身上,正有和長子譚廷的婚約。
趙氏一聽,差點倒過去。
她是知道這樁婚事的,但兩家多年不聯係,後來項家又落魄了,她以為十有八九要作廢了,但人家偏偏在這個時候上了門。
趙氏沒主意了,看了老嬤嬤一眼。
“她不肯走,我總不能攆她吧,鬨大了,倒顯得我們譚家欺淩人家孤女似得。這可怎麼辦?”
趙氏為難,那老嬤嬤卻哼笑了一聲。
“您何必為難的?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姑娘,飽讀詩書,還這能死皮賴臉地站在門前喊呼嗎?您隻要是說今日不適,臥床請了大夫,誰也不見,她自然會離開,也自然就知道譚家的態度了。”
趙氏一聽,這也確實是個辦法,聰明人總是懂得弦外之音。
而那老嬤嬤又說了一句,“您這樣的態度,項家明白了,若是懂事以後不會再來了,項家女若有為難事,肯定要想著找個人急急把自己嫁出去,到時候您發個善心,送她幾件添妝也就是了。隻是不能現在就給,免得她覺得當真攀上了譚家。”
老嬤嬤的話說得不好聽,但趙氏也確實不想讓一個素未謀麵的落魄貪官女,給自己做兒媳,她料想這樣的女子多半也是管不了家、做不了宗婦的。
趙氏思慮了一遍,歎了口氣,就照著娘家老嬤嬤說得話做了,道是自己病了,請大夫還來不及,自是閉門謝客了。
門外。
項宜得了譚家門房的話,還沒來得及再多問一句,門房就已經關上了門。
譚氏的大門緊閉,獨獨她一人站在門外,一旁的路上有附近的人來回走過,都不由地打量起她來。
她是第一次登譚家的門,沒有鬨出也不想鬨出一點動靜,可路上的行人卻像是能猜到她的來意一般,有人目露嘲諷鄙夷,還有人直接嘀咕著“想來攀附譚家的人也太多了吧,真是什麼貓狗都想上門”。
項宜在這些目光和言語裡,臉色紅白不定了一時,再看向譚家高大卻緊閉的門頭,來時的那一點希冀儘數粉碎。
她連忙轉頭,在更多鄙夷的目光還沒投過來時,快步離開了。
家中還有被人打傷的弟弟,和病臥床上的妹妹,她該怎麼辦
城外回城的大道上。
初冬的風刺刺拉拉地吹在迎風趕路的馬車上,窗簾被吹得呼呼作響,透進許多冷風來。
小廝正吉被一旁的老爹叫了一聲,“給大爺蓋上毯子,免得受了涼。”
正吉被這一提醒,才手忙腳亂地伺候起坐在正中,閉著眼睛睡著了的自家大爺。
他老爹瞥了他一眼,低聲道,“大爺年輕,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就已經挑起整個譚家,你也十七八,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以後怎麼能伺候好大爺?”
正吉被老爹訓斥了,趕緊拿起毯子給自家大爺蓋上。
不想毯子剛落下去,人就醒了過來。
“奴才把大爺吵醒了?”正吉緊張的不行,他倒不是怕大爺生氣,大爺看似嚴肅實則頗為寬厚,他是怕他老爹又訓他。
好在大爺擺了手,說不是。
譚廷不是被吵醒的,而是做了個奇怪的夢,被夢裡的離奇驚醒了。
隻是這邊剛睜開眼,夢裡事就好像全忘了。
譚廷揉了揉腦袋也沒想起來,隻是這時,馬車的輪子出了些問題,車夫請示他,要在城門口修一下輪子。
譚廷自是應允的,待到了城門口就下了車。
城門口的人不少,譚廷讓自家馬車停到一旁,免得耽誤了城內外進出。
隻是他在路邊這麼一站,忽的看見城門裡,有人夾著牛車帶著兩個人出了城。
其中一人是個上了年歲的農婦,正低聲同一旁穿著月白色衣裙的姑娘說話。
那姑娘衣著樸素,渾身沒有幾件首飾,她垂著眼簾坐在簡陋的牛車上,初冬的冷風吹得她耳朵發紅,隻是她的眼睛也是紅彤彤的,甚至還有水光閃動,卻一直被她忍著,硬生生沒有落下一滴眼淚。
譚廷不知怎麼就看住了這個姑娘。
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好像就在不久之前。
但是譚廷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可他的目光莫名其妙地也沒能轉開,尤其定在她紅紅的眼睛上麵時,心口有種說不出的一揪一揪的感覺。
有一瞬間,他想叫她的名字,可話到了嘴邊,他又想不起她到底叫什麼。
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他怎麼可能知道她叫什麼呢?
一直到她的身影隨著牛車,消失在遠處樹林的轉角後,譚廷才回過神來。
倒是正吉和正吉老爹都驚到了,不解地看著自家大爺。
大爺這是怎麼了,要知道大爺對女子素來規矩,從沒有出現過,目不轉睛地看著人家看了好半天的情況。
譚廷在這父子倆的目光裡也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剛才行為不妥了。
他不自在地清了一下嗓子。
恰好這時,馬車修好了,他轉身上了馬車,隻不過轉身時,目光禁不住又往遠處的路上看了一眼。
那個牛車和上麵的姑娘早已消失在了冬風蕭瑟的天際間,而他心裡,竟莫名升起一絲失落又不安的感覺。
他這是怎麼了?
一路回了鼓安坊譚家。
譚廷先去族裡吩咐了幾件事,然後才回了自己的正院。
正院對他來說還不如外院的書房緊要,隻是一個睡覺換衣的地方。
可今日,他自進了正院,目光就落在了正房的窗下。
恍惚之間,他好像看到窗下房內的榻上,有人側身坐在上麵,或看書或替花修枝或做針線,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等著他回家,會在他撩開窗簾進屋時,轉過頭來柔聲問他一句。
“大爺回來了。”
而她回頭看過來的模樣,像極了今日見過的那個姑娘
這恍惚間的場景竟然令譚廷腳步快了起來,他快步到了門前,撩開門簾走了進去。
可他轉頭看去,窗下什麼人都沒有,自也沒有人轉頭問他一句什麼。
譚廷心裡一空,才意識到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能坐在正院窗下等他的,隻有他以後的妻子。
而他今日見到了那個姑娘,就把她編進了這般恍惚間的場景裡。
難道他隻看到了人家一眼,就想讓人家給他做妻?
他也見過不少女子,甚至還被母親帶著相看過兩回,可還從來沒對哪個姑娘如此過。
譚廷念及自己方才的胡思亂想,臉都有些熱了。
他連忙甩了一下頭,換了身衣裳,回書房理了些族裡的事,又看了會書,眼見著天色不早了,去了秋照苑吃飯。
他到了秋照苑,給母親趙氏請安的時候,好似見著母親神態有些不太自然。
“母親今日病了?或者還有什麼旁的事?”
他試著問了一句,趙氏就連忙搖頭道沒有。
“沒什麼,這會兒也好了,吃飯吧。”
譚廷便也沒有多問,見弟弟和妹妹來了,妹妹今日穿了新衣裳戴了新首飾,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自不必提,倒是他那個不中用的弟弟,見了他有些膽怯的模樣。
譚廷直接就問了他今日在學裡如何,他一問,二弟譚建這廝就嚇得一哆嗦。
譚建期期艾艾地說,前些天他給他布置的書,到今日還沒背完。
譚廷一聽就要發火,剛要怒斥他一句“如此這般散漫懶惰,這輩子恐怕連舉人都考不上”,但這話沒說,就被自己腦海裡的聲音駁斥了。
有一瞬間,他仿佛在眼前十二三歲的二弟身上,看到了他多年後中舉的樣子。
雖然,好像是,榜末上榜
譚廷的話就沒說出口,隻是隨意罵了他兩句也就罷了。
他實在不知自己這是怎麼回事,仿佛從下晌醒來就一直不太對勁。
晚間,譚廷沒有似平日一般,加練兩幅大字到深夜,而是早早地睡下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翌日清晨。
譚廷隻覺自己做了一整夜的夢,以至於醒來還有些腦中發沉似得。
但他起身時,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好像是怕驚到了床榻裡麵睡著的人。
起初他並沒發現自己的不妥,但轉身要替裡麵的人壓一壓被角的時候,忽然驚醒過來。
他沒有娶妻,也沒有人睡在他枕邊。
但是在這一瞬,他猛然記起了昨晚做的夢,確切的說,是昨日下晌做的夢。
兩個夢一模一樣。
而在這夢裡,他是按照父親從前給他定下的婚約娶了妻,隻是同妻子之間誤會甚深,成親三年兩人也如陌路人一般,直到他從京回家,又鬨出了許多事,這才發現了他們之間的誤會
而夢裡他的妻子,竟然就是昨日見到的牛車上的姑娘。
她姓項,是那個世人皆知的寒門貪官項直淵的女兒。
她叫項宜。
而他,因為項直淵糟糕的名聲,正經冷落了她三年,讓她受了許多的委屈
那些年的誤會與委屈,都好像真的發生了一樣,譚廷想到“妻子項宜”,心口發疼又發慌。
他捂著心口愣在床邊半晌,直到正吉聽見動靜,端著水盆前來,才回過神來。
正吉沒有發現他的異常,照常伺候他洗漱。
譚廷卻慢慢回想起許多細節。
夢裡的妻子項宜是在三老太爺過世的時候,帶著婚書上門來的。若她昨天見到的姑娘是項宜,那麼時間對不上,三老太爺確實病臥在床,卻還沒有到那般地步。
是他真的在做夢,還是夢裡她拿著婚書上門,並不是第一次。
譚廷無從查證,但他想到一個更根本的事情,那就是父親到底有沒有給自己定過這一樁親事。
念及此,他加快了洗漱,洗漱完畢換了件衣裳,直接去了秋照苑。
老夫人趙氏在堂中喝茶,她見譚廷這麼早就來,還有些意外。
總不能他知道了昨天項家女上門的事情了吧?可她吩咐了人不許多言的,總不能是老爺托夢
趙氏想不通,剛要問一句譚廷緣何這麼早,就聽見長子道了一句。
“母親安好,兒子昨晚夢到了父親,父親竟在夢中告知兒子,從前給兒子訂過一樁婚事,讓兒子留意母親可有聽說過此事?”
譚廷言語委婉了一些,隻是話音未落,就見座上的繼母趙氏手突然一抖,端在手上的茶碗砰地掉了下來,碎了一地。
譚廷訝然
而趙氏則驚得渾身一抖。
老天爺,老爺真的托夢了!
趙氏驚怕地站起來,急急忙忙雙手合十向天禱告起來。
“老爺莫怪,老爺莫怪!妾身不是故意不告訴元直的,實在是項家太落魄了,我、我這才聽了嬤嬤的話,昨天沒讓那姑娘進門”
趙氏還在驚怕地解釋著,乞求著亡夫的原諒,就差跪下來了。
譚廷:“”
隻是譚廷聽了她的話,頓了一頓。
真的有婚約,真的是項家,而昨日他見到的那個姑娘,真的是項宜!
隻是他昨日沒在家,那麼冷的天,她特特來了一趟,譚家卻將她生生拒在了門外。
難怪她走得時候,眼睛那般紅,卻一直忍著,一滴眼淚都沒掉
譚廷想到夢裡項直淵其實沒有貪汙,而妻子項宜卻受了好些年的委屈,就如同昨日,譚家竟然讓她就這樣吃了閉門羹一樣。
譚廷突然莫名地心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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