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酒過後,天漸漸涼了下來,項宜多半時候都在房中,將小兒放在一旁睡覺,自己便坐在窗下做些女紅。
譚廷下衙回家,在庭院裡就能見到妻子的背影,深覺心安。
這樣的日子真是夢寐以求的,除了繈褓裡臭兒子時常霸占妻子,其他都是好的。
這日譚廷下了衙回了家,就見譚襄已經睡了,又恢複了乖巧的樣子。妻子正理著兒子的小衣裳,一件件好似巴掌大小的衣裳被她疊放得整整齊齊。
她側身靜坐著,剛洗過的頭發,發梢還有些濕漉,齊齊散在身後,繞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身邊緣。
譚廷看著眸色柔軟下來,不由放輕了腳步,輕輕坐在了她身後,抬手環住了她的腰,將她抱在了懷裡。
“呀”
項宜小小吃了一驚,道了句“大爺回來了”,便由他抱著。
房中再沒有旁人,隻有他們夫妻和孩子,譚廷瞧了一眼臭兒子,目光仍舊回到溫柔的妻子身上。
“要不趁他睡著,讓奶娘將他抱走吧。”
項宜回頭看了一眼這位親爹,好笑地勾起了嘴角,輕聲道了一句。
“大爺可真是,還要跟小娃娃計較。”
不過是個一月有餘的小娃娃罷了。
項宜無奈,可卻在這位大爺暗含怨怪的眼神下,隻能讓奶娘將孩子抱走了。
好在襄哥兒睡得沉,沒有吵鬨什麼,譚廷大鬆了口氣。
譚襄一走,這房中似又解了禁一般,譚廷整個人都舒活了起來。
他先拉著項宜一起吃了頓隻有他們夫妻兩人的飯。
吃飯的時候,譚廷特特穿了項宜替他親手縫製的春秋錦袍,隻是這衣裳是按照他之前的身形量製的,而譚廷近來在家中辦差,不常出去走動,又把年少時習武師父教的強身健體的劍法練了起來,人也更壯實了幾分,倒顯得衣裳緊了許多。
錦緞裹在堅實的肩背與臂膀之上,男人雄姿英發的模樣令人止不住多看兩眼。
項宜便多看了兩眼,可目光一落過去,就被男人精準得捕捉到了。
他嘴角揚起來,一貫地沒有說什麼,卻給項宜夾了一筷子魚肉,又特特點了點項宜臉前的一盤清炒山藥,讓她夾給自己。
他對這山藥並沒有什麼偏愛,況且兩個人吃飯的桌子,每一道菜他都能夾到,卻偏偏要讓項宜夾給他。
山藥,強壯滋補益腎的好食材
項宜是曉得他已經素了整個孕期加月子,可在他這般無聲的暗示下,臉還是燙了燙。
兩人並沒有什麼言語,可獨有兩人的飯桌之間,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如蜜糖般膠黏的氛圍充斥著。
一頓飯結束,譚廷就讓人將桌子都撤了,待丫鬟上了茶來,讓仆從也全都退了下去。
房間裡隻剩下夫妻兩人,項宜見他倒是不著急,還頗有興趣地把她篆刻的玉石都翻了出來,挑了兩顆晶瑩透亮的,那在手裡把玩,可時不時卻專門打量項宜一眼。
他那樣的眼神,著實令人不能不多想,偏他又不直接提及。
項宜無語地瞧了瞧他,倒也沒說話,從書架上拿了他常翻的書,翻看著。
譚廷拿著項宜的玉,項宜便翻看起譚廷的書。
你不言我也不語,可整個門窗緊閉的房間裡,卻有種暖香四溢的氣息鋪滿。
端看玉石的,和素手翻書的,都有些三心二意起來。
到底還是譚廷先遭不住了,放了玉石走到了項宜身邊。
“在看什麼?”
他嗓音低低的有些啞。
項宜回了她,“自是看書。”
嗓音有種誰不出的甜膩味道,譚廷脊背都緊了緊,從後麵圈了她,伸手拿住了她手裡書。
“這本遊記,我早就爛熟於心,宜珍要看,不如直接問我好了。”
濕熱呼氣在她耳畔,項宜輕輕咬了咬唇,他的手已經替她側過了身子,低頭到了她唇邊。
溫熱的唇瓣貼了過來,他靈活而細長的手指輕巧探到了衣襟下麵。
項宜身上發麻發軟了幾分。
自懷孕之後,他們許久沒有這般了,此時他的指尖遊走在她微涼的肌膚之上,項宜竟覺得臉一陣一陣地發燙,完全羞了個透紅。
可他卻越發眼中燃起了火光,臂膀俯身將她壓在小榻上,正欲扯開那不必要的衣帶。
忽然間,一聲小娃娃的哭聲響亮地傳了過來。
除了出生那日的第一嗓子,譚廷和項宜都還沒聽過襄哥兒這麼響亮的哭聲,夫妻二人皆是一頓。
但襄哥兒還能有什麼事,無非是醒了要找娘親。
譚廷正在熱浪尖尖上,如何能停下來?
他將妻子在懷中擁得更緊了些,見妻子出了神,不得不道了一句。
“宜珍也心疼心疼我。”
這話說的可憐兮兮的,項宜看著眼前這位大爺模樣,隻能一橫心先不管兒子了。
譚廷見妻子這般,總算是向了自己,忍不住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抱得高高地,直奔內室的雕花大床而去。
誰想,還沒剛到床上,那哭聲就一陣一陣越發響亮地傳了過來。
譚廷和項宜都努力讓自己聽不見,可襄哥兒平素不怎麼出聲,今日卻哭鬨不停。
如此這般未至幾息,奶娘就抱著他回到了正院。
正房門窗關著,奶娘猶豫為難,隻是懷裡的小人兒哭個不停,大眼睛裡滿是淚光,鼻頭紅紅的,這般又軟又糯的小嬰兒,哭得著實讓人心疼。
奶娘一橫心,隻能朝著房中開了口。
“夫人,您看”
奶娘都出了聲,項宜如何不知道兒子哭得厲害,當下實在沒辦法了,推開譚廷坐起身攏起了衣裳。
“大爺,妾身先看孩子去了”
話音未落,人便快步離開了內室。
譚廷上裳都沒了,整個上身赤在空氣裡,看著空落落的內室,聽著兒子從哇哇轉委屈的聲音,心口一口氣堵了半晌。
彆人家的兒子,乖巧懂事孝順。
他這兒子倒好,是來討債的吧
譚廷氣到了,可也拿一個月餘的小嬰兒無計可施。
他隻能跟項宜說,“那我們晚上再”
項宜也是小聲應了的。
譚廷穿了衣裳跟出去,瞥了妻子懷裡的兒子一眼,心道等這臭小子大了,必要找個機會打一頓才行。
他哼哼著去喝了半壺涼茶,又到湖邊走了三圈吹了半天涼風,才覺消停下來。
他還等著夜裡。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回了房中,卻發現奶娘沒把孩子抱走,項宜直接就將孩子放到了他們的床上。
還沒等譚廷開口問,妻子便直接道了一句。
“襄哥兒今日有些鬨騰,大爺今晚去書房睡吧。”
譚廷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哀怨地看住了妻子,可妻子好像沒有察覺一樣,隻顧著照看他的臭兒子。
譚廷沒辦法了,多麼美好和諧的一晚被攪沒了影。
他當晚悶悶歇在了書房,翌日早早去上了衙門。
因著妻子孕前,他多半在家中辦差,衙門裡不少事情都隻能通政司的老大人們來做。
這會兒老大人們見他來了,都亮了眼睛。
“元直可算回來了,快快,好多事等著你。”
譚廷自進了衙門就沒再停下來過,不知不覺就到了下衙的時候。
老大人們是不會宵衣旰食地忙碌的,到了點就都走了,隻剩下一位過來拍了拍譚廷的肩。
“元直辛苦了。”
譚廷連忙笑道不辛苦,又想到這位老大人近來確實幫自己做了不少事,於是特特起身同他道謝,還道,“聽聞您愛賞鑒前朝大家的花鳥畫,我府上恰有一幅,可惜賞不明白其中妙處,不若明日送到您府上。”
這位老大人一聽,禁不住撫掌道好,隻覺得眼前年輕的譚家宗子,可真是前途無量。
紅粉贈佳人,寶劍贈英雄,譚廷並沒有不舍。
他又多在衙門留了兩刻鐘,將手頭上的事情處理了,就起身回家去。可巧在路上見到了老友李程允。
李程允不知道從哪兒來,還換了匹馬,整個人坐在高頭大馬上甚是愉悅。
譚廷瞥了他一眼,他似有察覺,也看見了譚廷,駕馬靠了過來。
“元直下衙了?回家去?”
譚廷沒說話,點了點頭,見李程允滿臉的喜悅,似有什麼大喜一樣,便問了一句。
“這是有什麼喜事?”
李程允說不是大喜事,隻是一件小事罷了。
他說著拍了拍□□的馬,喜氣洋洋的。
“我家縣主回了娘家,恰遇上了馬市,大手一揮替我買了一匹汗血寶馬來,剛寫信給了我,馬也一並送了過來。”
譚廷打量了他□□這匹馬,果見不是尋常馬的模樣,點了點頭。
“是匹好馬,難得縣主待你有心。”
李程允道這是自然,他突然看了譚廷一眼,“今天好像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兩人都沒想起來,李程允便道回頭想起來再說吧,還道,“我得趕緊回家,給縣主回信去。”
說著,就騎著馬走了。
譚廷這會還沒覺得有什麼,隻有點說不清的羨慕之感。
他亦回了家。
想著妻子必然也和之前以前,坐在窗下等著他,可他回了正院,卻根本沒瞧見妻子的一片衣角。
“夫人呢?”
“回大爺,夫人帶著襄哥兒去了二夫人處。”
譚廷聞言,便讓丫鬟過去通報一聲,跟夫人道一聲他下衙回家了。
他想宜珍聽了消息,定會回來的。
要是宜珍能把臭兒子放在譚建院子裡,自己回來就更好了。
可他左等右等,卻隻等到了丫鬟回來回話。
“大爺,夫人說請大爺自己歇著,夫人晚些時候再回來。”
話音落地,譚廷半晌沒說出話來。
怎會如此?
可仔細想想,妻子昨日便隻顧著孩子不顧著他。
旁人家的妻也是這樣嗎?
他一下就想到了今日見李程允,看到的秋陽縣主買來送給李程允的汗血寶馬。
更重要的是,不光送了禮物,還送了信來
念及此,譚廷忽的就想到了他去京畿安撫考生的那一次。
他給她寫了信,翹首期盼她的回信,但盼來盼去,隻盼到了一句口信而已。
她那時都不肯給他手寫一封回信啊
雖說後來也有了她親筆的信,但譚廷想到第一次時落空的期盼,又結合眼下自己的處境,真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滋味。
譚廷揉了揉頭,竟然開始羨慕起來李程允、李程許,甚至還有譚建。
可人和人總是不一樣的,也許他的妻子就是這樣偏冷淡一些的性子。
他不欲想這麼多了,人總要知足常樂。
手上還有些瑣事沒能處理完:
遠在清崡的母親趙氏給小妹定了趙家的子侄為婿,想讓欽天監幫忙合一合八字;
族裡的族學收了不少寒門書生,各方麵都有些擠了,譚廷也需要撥下銀錢擴大族學;
齊老太爺的身子養了兩年才能下地走路了,前些日犯了酒癮,約他出去喝酒;
而有些寒門學子進京趕考,得了何冠福他們的引薦前來求見,想要聽聽他對接下來春闈題目的看法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譚廷都要一一安排,他隻能歎氣搖頭,讓自己慢慢收斂起來心思。
就算妻不似他在意她一般在意自己,可他們也是結發的夫妻,還有了他們的孩子,雖然是個欠揍的臭小子
可日子還長,能平安相伴就很好。
譚廷歎氣收斂了心神,正欲去書房裡理事,忽的聽見了庭院裡熟悉的輕緩腳步聲。
不是說晚些時候才回來麼?
譚廷雖勸著自己放下心思,可心跳卻不由跟著那腳步聲跳了起來。
下一息,珠簾清脆的響了起來,有人撩開簾子走了進來。
隻一眼,譚廷就看住了眼前的人。
她今日穿了一件大紅色秀蓮花紋的衣裙,梳妝整整齊齊,發髻上簪了他前些日給她打得一套紅珊瑚的頭麵,素來淡妝的臉上擦了嬌豔的口脂。
整個人明豔、喜慶又動人。
譚廷恍惚了一下,可她卻端著一個黃花梨木的托盤,淺笑著走到了他身邊,歪著頭看了他一眼。
“大爺請用。”
用什麼?
譚廷這才看向了她手裡的托盤,托盤正中間擺著一碗細細長長香氣四溢的麵。
麵?
譚廷愣了一下,卻見妻子溫柔地笑起來,開了口。
“今日是大爺的生辰,宜珍祝大爺順頌時宜,百歲歡喜。”
話音落地,譚廷驚訝的不行。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竟然忘了。
可是,妻子記得!
春筍很適時地在旁道了一句。
“大爺請用長壽麵吧,這可是夫人今日早早揉了麵擀了麵,親自用燉煮了一下晌的雞湯,煮給大爺的。”
是她親手做給他的,難怪剛才說要他等會
譚廷忽的有些哭笑不得,偏他剛才還想岔了
這一刻,譚廷一雙眼睛裡再沒了旁人,隻在波光裡倒影著妻子的模樣。
他端起她親手做的壽麵,一大口將這一條不斷的長壽麵吃了下去。
“你的手藝真是太好了,還有第二碗嗎?”
項宜幾乎要笑出了聲,好笑地看了這位大爺一眼。
“有,大爺席麵上吃吧。”
說話之間,她已經招呼了下人,不過幾息的工夫,院中便擺起了一桌正正經經的席麵,席間儘是他喜好的湯菜。
譚建楊蓁也換了正經衣裳過來給他祝壽,下麵的仆從也一批一批有條不紊地來給他叩頭,而妻子就站在一旁,讓人端了紅繩係起來的喜錢,發給眾人。
一院子裡熱鬨的不行,連譚初和譚襄兩個小娃娃,也不知何時都換上了紅色喜慶的衣裳。
項宜就落座在了他身邊,親手替他布菜。
譚廷半晌沒說出話來,隻是不住看著妻子。
他的生辰,原來她早就替他都安排好了。
最難得的是,今日臭兒子是真的乖巧了,跟他眨了眨眼,就臥在奶娘懷中睡去了。
這也算父慈子孝了吧。
譚廷心下甚慰,嘴角高高翹了起來,不由地在桌下握住了妻子的手。
家中的小席宴也鬨到了頗晚才結束,等到席麵撤下,院中再次安靜下來,譚廷看著臉蛋紅彤彤的妻子,大大方方地將她抱在了懷裡,低頭親在了她臉頰上。
此處再沒有旁人,譚廷低頭細細看著妻子,眉眼的柔情似溫泉般脈脈流淌在他心間。
原來她沒有不在意自己,她的在意都在心底
這一瞬的譚廷心下軟塌塌一片,他用手撩開她額間的碎發,再次親在她額頭上。
接著,一把抱起來人兒就到了帷帳之間。
隻是,何其相似的場景再次出現了,哇哇的臭小子的哭聲又來了。
譚廷聽見那魔音,就覺得耳朵疼了一下。
他不由地看向了妻子,她是不是,又要先顧著孩子了?
譚廷無計可施,不想妻子聽了哭聲,卻笑著道了一句。
“真是個嬌氣包,今日就讓他哭一哭吧。”
話音落地,譚廷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睛。
今天,他可算比兒子要緊了。
臭小子,你爹就是你爹。
譚廷聽了妻子這話,低笑出聲,直接反手就放下了厚厚的帷帳,隻將那魔音儘數擋在帳外。
三更鼓響起來的時候,譚廷起身喝水。
項宜累了,沉沉睡著,男人替她掩了錦被,聽見外麵靜悄悄的,兒子彼時哭了幾嗓子,約莫是知道沒戲了,也乖巧睡去了,這會也睡得穩當。
譚廷給自己倒了杯水,喝水的時候忽的想起來,白天裡答應了通政司的老大人,今日要送一幅花鳥畫給他。
譚廷隻怕睡醒再忘了,便徑直披了衣裳去了書房,找了找那花鳥畫。
可是他拿畫兒的時候,卻不小心碰掉了一本書,書裡夾著的一封信掉了出來。
他從不記得在這書裡還夾了封信,當下就放下了畫,拾起了那封信。
那封信似是被水泡過,發黃發皺不成行了,可是譚廷挑了燈,細細看了看那模糊的信中的字,整個人一下徹底愣住了。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了最後的落款上。
落款處,寫信人用一方小印印下了名字。
這是宜珍寫給他的信,那個他在京畿翹首期盼了許久,卻始終沒有收到的信!
原來她寫了,還專門蓋上了她自己的小印。
隻是信落進了水裡,沒能送出來。
譚廷細細看著這封遲來的信,心潮一陣翻湧,立著半晌沒動。
項宜睡得沉,忽然感覺有人在撥弄她的頭發,撥弄來撥弄去,輕輕落了個吻在她臉上。
項宜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元直”
她看見了坐在床邊的男人,外麵天還黑著,他不知怎麼沒睡,眼中映著窗外落進來的月光細碎安寧的亮,就坐在床邊看著她。
“怎麼了?”她還有些睡得迷糊。
她問了,可他卻笑著跟她搖了搖頭。
項宜不明白了,卻在困意下止不住耷下了眼皮。
譚廷微笑著摩挲了妻子的肩膀,拍著她繼續睡。
“睡吧,沒什麼。”
沒什麼。
他隻是感到,毫無睡意。
他隻是覺得,今晚花好月圓。
【後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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