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軍甫一出現,便在京城引起軒然大波。
翌日,監國的王爺便在朝中問及如何處置,若是全力派兵剿除造反軍,必然要引起庶族百姓更大的反抗,一支造反軍倒下,萬千造反軍形成。
可若是不管不問,若成了氣候,撼動皇權,更是大患。
寒門官員們主張鎮壓但非殺掠,可世族官員的卻普遍認為決不能手軟,必殺雞儆猴,以絕後患。
監國的王爺召集閣臣商議此事。
最後的結果,還是鐵腕鎮壓。
項宜聽說的時候,腳底有些打晃。
這怕這般關頭,鐵腕下場不是鎮壓,而是要徹底激起民變。
徹底民變,將所有寒門庶族的人都卷入造反的波濤之中,屆時誰都不能脫身,朝廷必得將整個寒門庶族都給以重罰,這是那些人想要的了嗎?
項宜特特問了一句,“緣何這般快就決出了此事?”
譚建告訴了她,“此番,是首輔林閣老親自提的。”
林閣老
項宜沒有任何意外,這等關鍵時刻,林閣老怎麼還能穩居幕後,自然要一力成事才行。
項宜禁不住想到了譚廷,她問了譚建,然而譚建也不知大哥目前身在何處,隻聽到有清崡過來的族人說,他似是要回京了。
要回來了嗎?
項宜聽到這話,心下才稍稍鬆了些。
太子一直沒有下落,林閣老等人已經完全控住了朝政。
世庶之間門的對立越發深重起來,連京城的幾個穿插混居的坊間門,都鬨到了要劃清地界的地步。
有一個住在寒門聚集的房間門的世家院落,被人半夜放了火,幸虧宅院裡沒人,隻有借住的寒門鄰人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
鄰人去衙門報案要嚴查縱火之人,卻被坊間門的庶族人圍了起來,反而紛紛指責此人,因著借住在那世族人家,便一心向了世族,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像喪家之犬一樣攀附。
他們一邊罵此人,一邊將他綁起來,扔出了京城。
此事一出,便有不少庶族的人呼喊起來,凡是這般時刻還要維護世族的人,庶族亦不容。
如此一來,世族也不敢再收留寒門的人,不少人家,連教書的寒門西席都辭退了回去,寒門的書生亦不再認世族先生為師。
兩族之間門的那道線越畫越清晰。
沈雁和寧寧都聽說了此事,寫信來問項宜有沒有遭遇什麼為難,但不知怎麼,譚家一片寂靜。
項宜卻在這日,見到了親自前來的李程允的妻子,秋陽縣主。
秋陽縣主嘴角都起了燎泡,項宜見到她這般,下意識就想起了她長嫂苗氏。
“是不是苗姐姐出什麼事了?”
秋陽縣主一步上前握了她的手,連忙問她是不是見了苗氏,知不知到苗氏的下落。
“嫂子不告而彆,大哥尋她都快尋瘋了!”
可惜項宜見苗氏,已經是好幾天之前的事情了,當時苗氏隻說自己病了,怕過病氣給孩子們,所以出京暫避。
這件事情,秋陽縣主也是知道的。
但秋陽縣主連聲歎起氣來,“那幾日大哥不在家,嫂子要走我便也沒多想,我實在沒想到,嫂子是怕她的出身連累了我們”
她說這都是槐川李氏暗中使壞。
苗氏一直自稱是西南一個小世族的族人,李程允是槐寧李氏的宗子,若非是苗氏好歹也算世族女,隻救命之恩這一條,族裡也不肯同意宗子娶她。
但現在,槐川李氏的人,竟然請來了來中原做生意的那西南苗氏的族人,說要來京裡與苗氏團聚。
苗氏本來就膽子小,更糟的是,她確實不是什麼世族的女子,根本就是個無根無基的孤女,彆說是世族了,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槐川李氏的人一下子戳破了苗氏的身份,弄得槐寧李氏族人全都怒了起來,都要求李程許立刻休妻!
項宜聽了,愕然不知該說什麼。
秋陽縣主告訴她,“大哥自然不願意休妻,其實大哥早就知道大嫂不是苗氏的人了,可大嫂確實是他的救命恩人,兩人恩愛相伴多年,和她是不是世族出身有什麼關係?”
她說李程許不肯休妻,李氏族人便要鬨著換宗子。
而四大家族之一的槐川李氏,早就想把槐寧李氏並到自己的族裡來,隻要槐寧李氏並過去,那麼槐川李氏幾乎能越過林閣老的林氏,成為當今最龐大的世族。
他們用心險惡,在其中攪弄起來。
苗氏得了消息,知道是自己隱瞞的身世釀成了這等局麵,她直接從京外彆院不告而彆了,隻留了一句口信,讓李程許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他們的女兒。
“到處兵荒馬亂的,大哥都快急瘋了,今日一早還咳了血”
項宜想起從前聽譚廷說的,李程許在西南山間門出了意外,落下山崖的事情,並不是什麼意外,十有就是槐川李氏所為。
槐川李氏欺李程許、李程允兄弟年紀輕、輩分小,早就想要將他們一族並進自己家族,李程許不答應,緊接著就出了意外。
苗氏定也是知道李氏兄弟的困境,又不想連累自己唯一的女兒,這才一走了之。
項宜想到那日見到苗氏時,苗氏害怕又恍惚的樣子。
本是好好的家,就因那些人的險惡用心,隻能四散零落開來。
以林、陳、程、李四大家族為首的大世家們,眼中再沒有旁的東西,隻剩下自身的利益了
項宜不知道苗氏的下落,隻能把當時的情形原本給秋陽縣主細述了一遍,秋陽縣主還得繼續找人,但走之前,拍了拍項宜的手。
“姐姐萬千保重。”
項宜的處境比苗氏又能好到哪裡去?
但譚家並沒有什麼動靜。
鐵腕鎮壓造反軍的事情定了下來,兵部征調的恰是距離造反地最近的兩個千戶所的兵力。
不巧這兩個千戶所的兵,都是楊蓁娘家忠慶伯府帶出來的楊家軍。
可林閣老用心極細,另外點了與林氏交好的鎮國公府領兵,反而將熟悉兵將的忠慶伯府防在了外麵。
忠慶伯府一向中立,這次更是認為朝廷不該立刻大肆出兵,應該徐徐圖之,林閣老自然不會讓這般態度的人領兵。
可他是閣臣首輔,誰又能將他告發,道他用心險惡?反而那臨時監國的王爺,事事拿不定主意,隻能請內閣做主。
林閣老和林陳程李四大家族的人,不過半月的工夫,都握穩了權利。
但太子也好,譚廷也罷,都沒有消息。
項宜焦急起來,可她現今能做的隻有等,可她沒能等來譚廷,卻在這日一早,就見到不熟悉的麵孔上了門。
項宜看到那對夫妻帶著人上門的時候,懸了許多日的心,忽然有種落下來的感覺。
該來的,終是避不開的。
這是項宜第一次見到譚朝寬。
這位譚氏闔族目前官位最高的人,今日竟然將京城及京畿的所有譚氏族人都請了過來,還不知從哪裡請來了兩位族老坐鎮。
他們今日來隻有一件事,要換掉譚氏宗子!
譚朝宣直截了當地提出了此意,譚建和楊蓁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譚建一步走上前去。
“譚氏一族延續上百年,也未有中途換掉宗子一事,敢問我兄長是做了什麼,諸位竟起了此心?”
隻是譚朝宣既然敢來,便不是隨意上門。
他輕蔑地看了一眼譚建,想到自己當年,正是與譚建這般年歲的譚廷爭奪宗子之位,卻最終敗北,心中多年恥辱一般的滋味泛了上來。
他嗤笑了一聲,嗓音陰冷三分,與譚廷譚建有三分相似的臉上,因著這份陰冷,與他們再不相同。
他開了口。
“譚廷若是穩穩當當做他的宗子,必不會有人要來將他換下。可是他做了什麼,你們還不知道吧?”
他說著,目光從譚建楊蓁身上掠過,目光直直落在項宜身上。
“他如今就在那造反之地,乾擾朝廷出兵鎮壓反軍,還妄圖為那些造反的庶族言語,請宮中三思。他這是要置譚氏一族於死地!”
話音落地,項宜和譚家夫妻皆是沒有想到。
可再一想,項宜又好像覺得並不意外了。
林閣老匆忙下令出兵,鐵腕鎮壓庶族,若是沒有人上前製止,一旦在這個關頭激起民憤,後果不堪設想。
必然有人會上前阻攔,但項宜沒想到,這人就是自家的大爺。
項宜一時間門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可譚朝宣卻目光落在她身上,繼續把話說完。
“譚家宗子譚廷,多次為庶族寒門奔走呼喊,枉顧家族利益,此次又挺身阻攔朝廷鎮壓反軍,其身不正,其行有缺,如何能繼續做一族宗子?”
譚朝宣說著,目光從一眾前來的譚氏族人身上掃過,最後哼笑了一聲,看向了項宜。
“私以為,譚廷自娶了這貪官門庭出身的庶族女子之後,便已經不再適合做宗子了,更不要說如今又將此女帶進京城,放於身邊。有庶族女在他耳邊擾其行誌,他如何還能一心一意領好族人?譚氏已經沒了昔日光輝,若再這般由著譚廷將宗子當下去,隻會分崩離析,乃至闔族遭難,也未可知!”
譚朝宣說了長長一段,最後歸於那句話。
“今日,譚氏必須換了他這宗子!”
話音落地,今日前來的不少族人都皺了眉,隱隱露出些讚同來。
畢竟一族宗子,為家族利益著想,才是最應該做的事情。
見狀,譚建臉色青白了幾分,楊蓁禁不住看了自家嫂子一眼,看到項宜眼眸垂落了下來,立在一旁沒有言語。
宣二夫人卻在項宜的反應裡,嘴角高高地翹了起來。
她揚著下巴,眼眸向下看著眼前的庶族女。
一個汙名在身,拿著婚書上門的庶族女子,當初在京城路上與她的馬車相遇,竟還拿出宗婦的架勢,在她臉前耀武揚威。
那時候她就想,這卑賤的庶族女,到底還能趾高氣昂到什麼時候呢?
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她那宗子夫君,馬上就做不了這宗子了。
譚氏也是泱泱大族,不可能輕易散落一地,他們這次進京,早就接到了四大家族的意思。
宣二夫人看向身邊的丈夫,她的丈夫亦是宗家的出身,是譚氏最高的官員,更是四大家族都看好的譚氏的宗子。
她心潮澎湃了起來,終於覺得自己在這庶族女麵前揚眉吐氣了。
而譚朝宣,則完全十拿九穩,由著在座的族人好生想明白,接下來應該選誰來當這個宗子。
一旦京城定下來,他身後有這些在京的官員支持,清崡那邊就不在話下了。
譚朝宣悠悠喝起了茶來。
四大家族要將庶族寒門徹底壓在身下,就此徹底成為世族的努力,他那堂侄譚廷什麼都不懂,還順著東宮的意思,要替寒門做主。
想不到吧,如今東宮也失蹤了。
失蹤了那麼多日,結果隻能是另立東宮。
這樣的時候,那譚廷還去依靠誰呢?
林陳程李四大家族,隻要經此一役站穩了腳跟,以後千千萬萬年,便是這片土地最尊貴的存在,哪怕是換了皇帝,他們也已然是尊貴的姓氏。
姓氏高低貴賤一分,一人從出生便定下了這輩子的身份。
譚氏不跟緊四大家族,難道還與他們作對,淪落成卑賤的庶族嗎?
不過,四大家族未能成事之前,這話譚朝宣不便說出來,說出來也未必有人信。
但這已經是大勢所趨了。
他再次提醒在座眾族人。
“不說旁的,隻說世族庶族如此矛盾,譚家也容不得一個娶了庶族女做妻子的宗子吧!”
外麵的世家子,連寒門出身的西席先生都攆了出去。
而他們的宗子還娶了庶族女做正妻。
這讓他們在其他世族子弟之間門,在世族的官員之間門,亦不好做。
眾人目光紛紛落在項宜身上,目光裡敵意重了起來。
譚建一步上前,將自己嫂子擋在了身後,楊蓁更是握緊了項宜的手。
但他們站在她身邊,也擋不住旁人質疑與不看好的眼光。
項宜心裡有什麼決定漸漸形成了。
隻是她一時還沒有言語,恰有侍衛過來通稟了事情。
是有關項寓的事情,項宜立刻示意侍衛去一旁說話。
她一走,眾人不必當著她的麵,更是低聲討論起來。
世庶之間門如今是何情形,眾人心裡都有數。
譚朝宣夫婦越發氣定神閒起來。
今次換宗子,對一眾族人百利而無一害。譚朝宣必須要趁此時機,在譚廷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就一舉拿下宗子之位。
待譚廷回來,族人已經奔向了他,自然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譚朝宣是做了十足的準備,也無意再拖下去,他見族人漸漸都質疑起來,他與特特請來的族老暗暗對了眼神。
夫婦二人都站了起來,譚朝宣更是向前走到了堂中。
他聲音寬和起來,儘量讓自己表現的更像一個寬和而平易近人的一族宗子。
“諸位,今次譚氏可是站在了風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闔族災禍。諸位可想好了沒有,可還容得那與庶族從往過密的譚廷,繼續做宗子嗎?”
這話一出,他便看到不少還有些猶豫的人,似乎有了決定。
譚朝宣眼中喜意都要溢了出來。
而宣二夫人轉頭,恰看到項宜又返回了堂內。
那譚建夫妻都有些亂了,連聲讓族人們再三思量。
可再怎麼思量,宗子譚廷與庶族從往過密也是事實。
宣二夫人就等著看接下來,譚廷被革除宗子之位,那項氏是什麼表情了。
想必一定能讓她心滿意足
她神思一閃的工夫,譚朝宣就讓人拿了兩個匣子上前,一個紅木匣子為空,另一個雞翅木匣子則是裝滿了刻了譚氏字樣的木牌。
“凡是同意今日革除譚廷宗子之位的,請親手將木牌放到紅木匣子裡。木牌有半數以上,則譚廷的宗子今日就坐到了頭。”
譚朝宣胸有成竹地伸了手,“諸位請吧。”
他說完,直接示意兩位族老先來,幾乎是給眾族人打樣。
這樣一來,更是板上釘釘了。
誰料就在此時,忽然有人道了一聲。
“且慢。”
眾人紛紛朝著聲音的源處看了過去,目光都落到了項宜身上。
譚朝宣彆打斷,眯起了眼睛。
“怎麼?我們世族做事,你這個庶族人要來橫插一杠?還是說,無知婦人要哭哭啼啼,乾擾家族大事?”
他一臉的蔑視。
楊蓁險些上去與他爭吵,卻被項宜抬手止了。
她自然沒有哭啼,也沒有吵鬨,隻是稍有幾分低沉。
她笑了一聲,目光亦從眾人身上掠過,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宗子譚廷,到底配不配當這個宗子,他這些年又為譚氏一族做了多少事,譚氏這些年在各世家之中又怎樣的名聲,子弟又有怎樣的進益,我想各位應該比我清楚吧?”
她這麼一提,堂中靜了一時。
一眾譚氏族人在她這話裡,臉色都有幾分變化。
譚廷確實做了不少,當下看來不利於世族隻利於庶族的事情,但這做宗子的這麼多年,為族裡儘心儘力的作為,謹守祖訓,帶領宗族一次一次避過災難,安穩向上,大家也都看在眼裡。
項宜一開口,眾人便都猶豫了。
譚朝宣再不許小小庶族女,壞了自己的大事。臉色一冷,徑直便道。
“可那都是他作為宗子該做的事,彌補不了他犯下的大錯。”
他說著,叫了眾人,“譚廷與庶族從往過密,在當今就是大罪,你們可要想明白!”
他這麼一說,又將猶疑的眾人叫回去了幾個。
譚朝宣心下稍寬,瞥了項宜一眼。
他倒是看看這庶族女,還有什麼話可說?
隻是他卻見那女子,纖瘦的身子立在堂中,在一眾人複雜的目光裡,穩穩站著沒動。
她沒有哭鬨,反而輕輕笑了起來。
“其實,此事很簡單。”
她抬起了眼眸,看向了眾人。
眾人亦向她看了過來,聽見她嗓子低啞,卻定定開了口。
“宗子譚廷,不該因為與庶族從往過密而被革除。我願與譚廷和離,就此離開譚氏,不再相擾。”
話音落地,譚建和楊蓁都慌了神。
“嫂子不可!”
一眾族人也都驚訝。
不過這樣一來,譚廷還是他們的宗子,他們其實多半還是認可這位年輕有為的宗子。
連兩個族老也都猶豫。
宣二夫人不可思議地驚詫了起來,她完全不敢相信,這個卑賤地攀附譚家的女子,竟然會主動和離離開?
她急急去拉譚朝宣,讓他想辦法。
卻被譚朝宣煩躁地一下撥開了她的手。
宣二夫人臉色一僵,但譚朝宣顧不得許多了,他直接道。
“就算如此,譚廷也為庶族牟了不少利,當不得宗子”
但話沒說完,就被譚建打斷了。
“不管怎樣,也要等我大哥回來吧!宣二叔如此著急忙慌,不敢等我大哥回來,是何居心?!”
他在人前一向是溫吞的性子,此時疾言厲色,反倒把譚朝宣堵得說不出話來了。
項宜看著這個她親眼看著長大又娶了妻的弟弟,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眾族人也都陸陸續續點了頭。
“確實,至少要等宗子回來,宗子並未犯下大錯,我們亦不能傷了他的心。”
但他們也都看向項宜,雖然沒說什麼,項宜卻明白他們的意思。
如今世族庶族是怎樣的光景,她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半垂了眼眸,卻做了保證。
“諸位放心,今日我便離去。”
她這話說完,眾人再沒有多言了,陸陸續續離開了譚家老宅。
兩族族老見沒能成事,也連忙走了。
譚朝宣夫婦本來想著今日必能換下宗子,如何能料到這般情形。
眼下大勢已去,兩人在譚建夫妻的怒目而視中,心有不甘,卻不得不也快步離開了。
那宣二夫人走到門檻處,還絆了一腳。
她如何,旁人並不在意。
隻是眾人一走,譚建楊蓁就急忙叫了項宜。
“嫂子真要和大哥和離,離開譚家嗎?”
項宜垂著眼眸,溫和地笑了笑。
“要離開的。”
不僅和那位大爺有關,剛才侍衛來傳了信,項寓與人起了口角,那些寒門書生翻出她在譚家做宗婦的事情,認為項寓作為庶族的身份亦不單純,還言語提及項直淵的死或許不值得可惜
那些人越說越過,甚至要將項寓綁起來遊行。
項宜說著,聲音越發低了下來,啞啞地露出些許輕顫。
“我必須要從譚家離開了”
她說完,讓丫鬟拿了紙筆。
風從四麵八方吹進窗戶大開的廳堂,將廳堂中的濁氣一掃而空。
項宜默然提起筆來,右手卻止不住地發顫。
她有左手扣住了右手的手腕,強行穩住了自己的手。
風吹起濃重的墨香,衝著人的鼻腔,又衝進了眼中。
項宜極快地眨了眼睛,儘力讓視線清晰一些,她再次穩住了自己的手,提筆下寫三個大字——
和離書。
楊蓁氣得哭了起來,要去提劍砍了外麵的人,譚建一邊拉她,一邊叫了項宜。
“嫂子大哥臨行前專門叮囑我照看好你,如今”
項宜讓他們夫妻都不要生氣自責,“怪不得你們,”她儘量一如往日溫和,“阿蓁月份大了,不要亂來動了胎氣。”
她說著,微微頓了一下,壓下翻湧的情緒,才道。
“我走之後,你們要守好門庭,一切等大爺回來再說吧。”
項宜知道自己不能停留。
她已經做了保證,若是不離開,反而落了口實。
項宜轉身離開了大堂,吩咐了喬荇去給她收拾東西。
說起這話,她眼前劃過從前的事,不由地就有些想笑。
喬荇幫她收拾了那麼多次東西,每一次都被那位大爺又勒令放回原處了。
但今次不能了,她今次是真的要走了,真的要離開譚家,離開他了
正房。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項宜的東西越來越多,越放越零散了。
她嫁進譚家的八抬嫁妝箱子,早就已經放不下如今的東西了。
項宜看著滿屋子的東西,站在門口怔了半晌,她眼中溢出水幕,被她壓下來,再溢出,又被她壓了下來。
隻是當她收拾櫃子裡的玉石、小印,無意間門發現一個小匣子的時候,項宜愣了一愣。
那匣子裡用絲綢蓋住了一隻小印。
項宜從細滑的絲綢裡,取出那方印的時候,整個人怔在了那裡。
那是一方不怎麼貴重的黃色玉石,經過細細雕花打磨,刻成的小印。
而印上是一個不甚常見的古體字——和。
和字印,她早在去年就托吉祥印鋪賣出去的和字印,薑掌櫃還告訴她,買印的人珍惜這印,特特開了一個高價。
因為那一筆賣印的高價,她暗暗開心了好久。
那時她怎麼可能會想到,買下印的識寶之人,其實就是那位大爺
和字印就臥在項宜掌心,項宜看著那個她親手刻下的“和”字。
眼眶酸到了極點,再也持不住眼中的淚,一顆淚珠倏然滾落了下來。
正正砸在和字小印上。
喬荇進來的時候,看見自家夫人坐在了櫃子邊的繡墩上。
高高大大的一旁木櫃下,她低頭坐在小小繡墩上,側著的臉上,眼睛紅的不行。
喬荇心酸的不行,想到自己跟著姑娘,從老爺離世之後,看著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委屈,還以為如今終於苦儘甘來了,萬萬想不到
喬荇止不住抽了一下鼻子,項宜聽見她的聲音,便急忙擦掉了那行眼淚。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收拾起來東西,隻是轉頭的時候,看到了喬荇手裡還拿著兩封信。
“那是什麼信?”她的嗓音還有些啞。
喬荇回答,“是齊老夫人給夫人的,說是好不容易找出來的兩位老爺的信。”
項宜接過信想起來了。
那天,她和譚廷去齊家,齊老太爺和老夫人想起了他們這樁姻緣的由來,說起彼時,兩位父親不甚能拿的定主意,為了這樁婚事,都寫了信給齊老太爺,問問齊老太爺的意思。
後來兩家結成了親事,各自都給老太爺送了一車的酒。
老太爺還笑著同她說,“你爹送的酒,比他爹送的好喝多了!”
項宜緩緩拆開了兩封舊年泛黃的書信,屬於兩位父親的完全不一樣的字跡,似乎伴著兩位父親慈祥的身影,就這麼出現在了她眼前。
那是十三年前的某天,一場大雨將人攔在了路上。
兩位父親在一間門茶館避雨時突然相遇。
起初並不熟悉隻是互聞其名良久的他們,因著客桌已滿,不得不坐到了同一張桌上。
項直淵話少些,低頭品茗不怎麼言語。
譚朝寬並不介意,反倒點了兩盤茶點,主動開了個話頭,與他攀談起來。
兩人起初不過聊些閒事,畢竟出身完全不同,在朝中也不熟悉。
直到話題料到了齊老太爺身上。
就此,他們共同的話題越發多了起來。
那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不停,他們從茶館一直聊到了酒樓。
兩人單開了一間門,項直淵點了滿桌子的菜,譚朝寬要了一長排的酒。
兩人聊著學問,聊著時局,聊著朝中事,聊起世族庶族矛盾漸起,都各自感歎,卻驚奇發現,與對方觀點竟暗暗相合。
他們聊了許多,半晌,倒也聊起了各自的子女。
譚朝寬突然問了一句,“項兄有沒有女兒?”
項直淵點了點頭,“我有兩顆明珠,小明珠才三歲,大明珠已經八歲了。”
他說起大女兒,眸中滿是愛憐,“可憐她母親沒了,她這般年歲,便已經開始照看弟妹,幫我操持家中”
說起女兒,項直淵獨自飲了一杯。
譚朝寬聽了,眼眸亮了亮,“項兄長女小小年紀便如此通透懂事、善解人意,不知兄日後要為女兒擇怎樣夫婿?”
項直淵還沒想過這事,聽他問起女兒嫁人的事,還有些不舍的不快,但還是順著譚朝寬的話想了想。
“她同我一樣,是個寡言的性子,偏偏心思通透,事事看得明白,又隻肯萬事往自己肩頭扛,我總怕她活的太累,若能找個穩重可靠,能替她撐起一片天的夫婿,我想我的宜珍,便能鬆快多了。”
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女婿去哪兒找。
不想他說完這話,譚朝寬突然站了起來,正經給他行了一禮。
十三年前那日的雨,不知道何時早就已經停了。
窗外的天上,日頭從雲層後悄然跳脫了出來。
譚朝寬正經行了一禮。
“愚弟長子譚廷,恰比令千金年長兩歲,尚未定親。他是我譚氏一族繼我之後的宗子,還算的上是可靠穩重的性子。隻是他脾氣硬些,不善變通,我隻盼能為他聘一位溫柔通透、善解人意的姑娘為妻,必然能夫妻琴瑟和鳴。”
他說著,叫了項直淵。
“我今日見了項兄,便一見如故,再聽聞兄家中千金,正同犬子性子互補,不知你我兩家結為親家,項兄意下如何?”
“啊?”
項直淵都被他說蒙了,他可沒想過這事,“可你家要的是世家宗婦呀?不娶世家之女嗎?”
譚朝寬擺手,眼眸亮了起來。
“正因如此,更該娶寒門女子才對。隻有這般,世族庶族才能慢慢相和。”
這話說得項直淵動了心。
那天,他們喝了一宿的酒。
項直淵都喝迷糊了,眼神打晃間門,見譚朝寬推過來一張紙。
“是我草擬的兩家締結婚約之書,項兄回去好好看看,若能結締此婚,必是兩族之喜!”
他說完,就道還要趕路,不便多留地走了。
項直淵拿著那婚書,眼神恍惚著看了良久,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長女宜珍,穿著大紅嫁衣,站在一個高挺的男子身邊。
雨幕裡,男人為她撐起傘,他護著她,將風雨悉數擋在了身後
醉眼朦朧著,項直淵看著那婚書,笑了起來。
“看來,正是我宜珍的良緣了。”
悶熱到了極點的天氣,不知何時亦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
項宜看完兩位父親的信,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劈裡啪啦全都滾落了下來。
她還想再壓製自己,可終是壓製不住了。
她捂起了眼睛,趴在了書案上,將臉埋進了自己的手臂裡,壓製不住地哭出了聲來。
她的哭聲與窗外的雨聲交混在了一起,又被雨聲淹沒。
項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外麵天都要暗了下來。
她知道還有許多眼睛盯著她,她不能再留下了。
項宜站起了身來,慢慢收起兩位父親的信,將那兩封信封存起來,從懷中掏出另外一封信。
她指尖發顫地將那信放在了書案之上。
和離書。
十三年前,兩位父親替他們結締的這場婚姻,終究是,走到了儘頭。
項宜一遍一遍擦掉不停滾落的眼淚,看著自己親手寫下的和離書,嗓音嘶啞地輕聲道了一句。
“譚元直,彆生氣”
話音落在寂靜無聲的房間門裡,融於了寂靜之中。
項宜萬不敢再停留一息,最後看了一眼這間門房,轉身快步離開。
門咣當一響。
屬於兩個人的房間門,空落落地再沒有剩下一人,隻有那書案上獨獨放著的一封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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