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項宜連著幾日睡得都不太好,時常夢到一些亂糟糟的場景,就如同初春進京的路上,那突然鬨起來的領水縣,到處都是暴行,一把火燒了半個縣城,所有人都在喊著世庶兩立。
混亂的夢境裡,有人在路中央畫了一道長線,這一筆畫完,一條路竟劈成了兩半,世族庶族各占一邊,沒有人可以越過那條線。
項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覺得耳邊哄哄鬨鬨著,好像是在讓她決定,到底要站哪一邊
項宜每每從這樣的夢中驚醒,便不由合十祈禱,千萬不要出什麼事。
這幾日還算平靜,可天上像捅破了火窟窿,要將人間徹底點燃。
楊蓁肚子越來越大,火辣的天氣她最是耐不住,但又不敢大量用冰,項宜見她難受的緊,就把她搬到了後麵一個綠樹環繞的院子,好歹陰涼一些。
今日是個黃道吉日,連太子都選在了今日去城外的藥王廟給皇上祈福。
皇上昏迷多日,不論是挺過來還是挺不過來,作為太子必得要有祈福這一舉才行。
項宜也選了今日,收拾了那後麵的院子,親自陪著楊蓁過去。
兩人還沒剛坐下來,譚建突然疾步來了。
一眼看見譚建的臉色,項宜和楊蓁皆是一頓。
項宜立時便有不好的預感。
“怎麼了?”她急問
她隻見譚建不敢聲張,令丫鬟仆從全都下去,才開了口。
“出事了!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眾流寇,竟要刺殺太子殿下,太子大駕被衝,殿下下落不明。”
消息是兩路傳來的,一路是譚家在朝中的族人,另一路是楊蓁的娘家。
這種事情再不敢亂傳,可見太子確實被流寇衝撞,祈福不成,反而不知所蹤了。
暑熱的空氣裡,項宜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眼前一直打晃。
皇上昏迷,太子失蹤,這朝廷又該由誰執掌?!
楊蓁甚覺驚詫,“京畿怎麼會有這麼利害的流寇?!這不對呀,東宮出京,那得是多大的陣仗,各地怎麼還敢放這般厲害的流寇進來?!”
她是武將人家出身,對京畿防衛還是了解的。
譚建說不知道,“倒是出了事,才想到去抓人但太子殿下人在何處,確實沒人知道了。”
項宜半晌沒說話。
流寇不會是突然出現的,必然是有人精心策劃,窩藏京外多時。
那些人這個時候謀害太子,隻怕要接管朝政了。
隻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想要直接至太子於死地,但太子目前的情況,卻是失蹤
但不管怎樣,太子沒有回京,沒有回朝,朝野的動蕩隻怕回驟然四起。
項宜所慮果然不差。
接下來的兩日,太子依舊下落不明,朝野的聲音卻雜亂了起來。
朝廷抓到部分刺殺太子的流寇,這些人竟然聲稱,朝廷氣數已儘,所以災害頻出,隻有改朝換代,才能讓百姓都過上好日子。
這些人自然都不是什麼世家大族的出身,都是些百姓草莽,他們要刺殺太子,要改朝換代,所以才行刺,至於太子如今身在何處,他們並不曉得,隻道
“定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收了狗皇帝父子的命,讓我們這些草民翻身!”
這般言論傳的快極了,隻一兩日的工夫,就傳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似乎是承著一陣疾風來的一般。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些流寇如此言語,直激得人心底的火氣大出。
世人皆知太子心懷天下,哪怕是與盤根錯節的世家對抗,也要為庶族爭取利益。
可這些庶族草民出身的流寇,卻要殺害太子,取其性命。
不少世族人直接鬨了起來。
“太子處處為這些庶族賤民著想,卻落得這樣的下場,若是還護著他們,不嚴加懲治,讓他們看到惡果,這些庶族是不是真的要打殺造反,把我們這些世族人也全都害死?!”
本就從未真正接受過寒門庶族的世家子弟們,一下子似乎找到了能立住腳的地方。
他們紛紛跳出來指責庶族,以怨報德,毫無良知,居心叵測。
可庶族有怎麼肯背下這樣的惡名,一邊質疑那些流寇是如何進到的京畿,另一邊又道。
“百姓是百姓,賊寇是賊寇,和庶族又有什麼關係?若是你們世族想要趁機打壓,不妨直言,何須弄這些借口?!”
皇上昏迷,太子失蹤,幾位東宮輔臣失蹤的失蹤,受傷的受傷,還有些在極力尋找太子下落,再沒有人來極力平息兩族矛盾。
其他朝廷官員要麼啞聲,要麼各有立場。
無人彌合,不過幾日的工夫,兩方之間的吵嚷甚囂塵上。
兩族之間的裂痕終於在相互潛在水下多年之後,徹徹底底地翻了上來!
譚建一連幾日替譚廷給族人傳信,讓譚氏族人不要攪合到這件事情裡麵來。
可就算譚氏不攪合,旁的世族卻不這般想。
黃河泛濫之前,東宮為了彌合兩族關係,出了舉措讓世族為庶族便利,比如讓寒門學子來世族讀書,讓寒門書生、匠人、農戶,投靠到世族來。
兩族之間慢慢建立和諧互助的聯係,才能真正緩和關係。
然而太子被刺的事情一出,兩族關係迅速惡化,不少世族竟然直接將那些投靠在自家的寒門子弟,徑直攆了出去。
這些寒門庶族的人,多半是在外麵沒了出路,所以投靠到世家來,這般直接將人攆出去,幾乎是斷了他們的路。
如此也就罷了,項宜竟然聽到了消息,說有世族不再雇傭佃戶為他們做事,除非這些佃戶願意賣身為奴,以後世世代代地做世族的奴隸,不然就等著餓死街頭
這樣的事情,簡直如挑破了膿瘡一樣,以最惡心最醜陋的方式,一股腦地全都暴露了出來。
連譚建和楊蓁聽了,都覺得不可理喻,但世族的人紛紛將庶族趕出自己的領地,都是事實。
那些人行動之快,如同得到了授意一樣,令人咋舌。
而庶族寒門又怎麼可能就背了這鍋、咽了這苦果、向世族低頭?
當先就有薄雲書院的寒門學子罷了課,將那些深受世族欺淩的人,都聚攏了起來。
朝中無人當政,隻有素來不理事的一位王爺臨時監國。
這些寒門學子一麵要寫萬民書狀告世族,一麵大肆在京畿呼喊遊行,呼喊著庶族寒門,堅決與世族鬥爭到底。
不知為何,京畿各地官府,竟然都袖手旁觀,隻有少數的州縣父母官,勸他們不要在這個時候鬨事,可擋不住這些熱血青年的勢頭。
兩族誰都不肯屈服,各處情形越演越烈。
連之前領頭鬨事的何冠福他們,都覺得這般勢頭又快又烈地不對勁,來了譚家想要找譚廷,可惜譚廷在外,根本不在家。
項宜卻一下想到了弟弟項寓。
她第二日便親自去了一趟薄雲書院,她找到項寓的時候,項寓竟然一宿沒有睡覺了,同他那些誌同道合的寒門同窗一起,商量要如何從京畿擴大開來,讓所有的寒門庶族都加入他們,為寒門抗爭,與世族分庭抗禮。
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眼裡似冒火一般,便是一夜未睡,也萬分精神。
項宜看見他們,便覺得不好,待把項寓叫了出來說話,徑直便道。
“寓哥兒也要同他們一起‘抗爭’?”
少年渾身散發著騰騰的熱氣,他說那是自然,“姐姐可能不曉得,我們前些日查到了不少當年與父親不對付的人,那些人每一個都是壓死父親的稻草,他們幾乎都是世族的人!”
少年手下緊緊攥了起來,“世族要害我們不是一日了,我們怎能甘心被他們所害?!”
項宜對他的話並不意外,但她卻禁不住問了項寓一句。
“寓哥兒有沒有想過,這隻是部分居心叵測的世族人的想法,而你們現在這般喧鬨,完全無人阻攔,或許正中他們的下懷?”
她說著,叫了弟弟一聲,“你冷靜下來想一想。”
項寓不止一日沒有好好睡覺了。
兩族矛盾爆發,就這樣對立了起來,他和寒門同窗們都憤恨而熱血,發誓要為庶族掙得利益。
但從沒有人跟他說過,他們的行徑,可能正是有些人期盼的事
項寓愣了一下,“長姐說得,是真的嗎?”
項宜見他還能聽得進去話,大鬆了口氣。
她不由道,“世家大族是什麼樣,你那些同窗不曉得,你還不曉得嗎?似清崡譚氏、海東齊氏、槐寧李氏這樣的人家,何曾欺壓過庶族?世族不儘然都是壞人,隻是有些人為了自身利益,暗中布局罷了。你要好生想清楚,要把世族和居心叵測的人分割開來”
隻是她這話還沒說完,忽然有幾個少年人竄了出來。
他們都是項寓的同窗,方才聽到了項宜的話。
隻是他們卻不似項寓這般尚能思考,反而一下指認了項宜。
他們問項寓。
“我記得你姐姐是清崡譚氏的宗婦吧?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竟隻一心向著世家大族,枉顧庶族利益!”
他們說著,便攆了項宜。
“你可以向著你世族,但項寓可是正經的寒門學子,你還想要禍害他不成!快走快走!這裡再不歡迎你!”
他們竟還要推搡項宜,卻被項寓一把將自己長姐護在了身後。
他急了幾分,“你們這是做什麼?就算世家有罪,我姐又有什麼罪?我不許你們這樣說她!”
少年的身高不知何時早已長過了項宜良多,項宜抬頭看到他的後背,一瞬間似看到了從前將他們護在身後的父親背影一般。
她鼻子一酸,眼見著那些寒門書生目光中的怒氣,漸漸從她身上轉移到了項寓身上,項寓獨自一人與他們對峙。
想要隻怕項寓再與他們起了大衝突。
她並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鬨出事情,連忙拍了拍項寓。
“弟弟,無妨”
她說著,正經看了那些年輕的書生們一眼。
“我是庶族出身,這一輩子都是庶族人,我並非要為世族說話,但朝中紛亂複雜,確有些人包藏禍心,你們要好生想清楚,萬事三思後行!”
項宜已經儘力提點了,但這些寒門書生卻似完全沒聽進去一般,哼哼兩聲而已。
項宜隻能又點了項寓一句。
“阿寓,小心彆衝昏了頭腦。”
她說完,曉得此地再不歡迎她,若是強行帶項寓離開,隻怕另要生事,隻好留下了人手自己離開了。
薄雲書院以外,到處也都亂糟糟的,仿佛暑熱天氣燒起了每個人的心。
她一路回京的路上,也發現不少吵嚷喧鬨,平日裡路邊賣瓜賣茶的人都不見了,所有人似乎都心浮氣躁起來。
她亦有些心神不寧,不知那位大爺到底能不能在這個關頭回京。
不過她倒是在路上,遇到了李家的馬車。
馬車裡的恰是槐寧李氏的大夫人苗氏,苗氏不知怎麼,好似被嚇到了似得,神色有些不太對勁,看見項宜愣了半晌才認出來。
苗氏道自己因著染了風寒,怕過病起給家中的孩子們,所以暫時去莊子上避一避。
項宜見她神色甚是不好,眼中似有驚慌一般,特特邀了她去路邊的茅亭下說話。
她還沒問起苗氏病情如何,反倒聽見苗氏問了她一句。
“你在譚家還好嗎?你家大爺不在家,你們族人有沒有為難你?”
她這麼問,項宜倒也不太意外。
她聽說,已有不少人家,將庶族妻妾送去了旁處,或者將嫁到庶族的姐妹女兒,接回世族裡來。
世庶矛盾鬨到此處,這些幾乎是必然會出現的事情。
項宜說自己還好。
“譚家的族人還算敬著大爺,並沒有人前來鬨事。”
不過項宜說完這話,一下就想到了譚朝宣夫婦,他們倒是也沒有動靜,這就有些奇怪了
但她又想起苗氏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隻是西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世族的女子,因為虎口救了槐寧李氏的宗子李程許,才嫁到李家做了宗婦。
她不由問了苗氏一句。
“姐姐遇了難事?”
可苗氏並沒有回答她,反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似得,支支吾吾半晌,突然問了項宜一句。
“若是、若是譚家的族人都不敬著你家大爺了,他們認為是你的出身讓你家大爺不配做宗子了,你怎麼辦?”
她說著,似乎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實在是不好聽,又急忙彌補,“宜珍,我、我不是認為你出身不好的意思?”
項宜知道,給她投去安慰的眼神。
但苗氏的問題,她卻一時間沒有回答上來。
辭了苗氏,回了京城,譚家還是如前幾日一樣尚算平靜。
可隻一日的工夫,兩族之間的狀況又起了變。
竟有一地的庶族百姓結成了起義軍,要征討世族,當先就攻破了本地的世家大族的聚集地,搶了金銀散給百姓,號召更多的人加入他們。
他們要清理罪惡的世族,為庶族爭奪更多的利益。
哪怕是被扣上造反的帽子,也在所不惜!
第一支造反軍就這麼出現了。
此事一出,滿京嘩然。
項宜隻覺一顆心跌至了穀底。
這恐怕是世族那些包藏禍心的人,最想見到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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