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宜不用帶著寧寧去外地看病,自然也就不用顧衍盛幫忙遮掩了。
下晌,譚廷本是要回衙門,但見項宜這邊恰收到了顧衍盛的消息,邀她出去商議事情,他便讓人往衙門裡替他請了半日的假。
好在衙門並不嚴苛,請假休沐都是常事。
顧衍盛在約好的地方等著項宜,沒想到卻等來了兩個人。
他見兩人聯袂而來,便止不住挑了挑眉。
譚廷則在他看過來時,伸手牽了一下身邊妻子的手。
三人見麵行禮,他才鬆開了來。
顧衍盛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譚大人今日沒有上衙?”
譚廷沒想到,這道士還記著自己今天本是要上衙的,哼道。
“不勞舅兄費心,譚某近來不忙。”
近來不忙的意思,便是有更多的時間在家了。
顧衍盛無言,隻是輕輕看了項宜一眼。
項宜隻好同他解釋了一句,道是自己都告訴這位大爺了,“大爺都曉得了。”
“都”曉得了
顧衍盛無話可說,眸光微落,看見那位譚家大爺倒是做東一般,當先落座了。
顧衍盛隻好也坐了下來。
項宜問他們想喝些什麼茶,這家茶館以茶盅沏茶為特色,各人可挑各人想喝的茶。
項宜一問,顧衍盛就看見那位譚家大爺輕輕叫了項宜一聲。
“宜珍,我要喝龍井,你知道的,最清最香的那種。”
言語間儘是夫妻之間的親昵。
顧衍盛沒說話,隻是讓人將自己剛才飲的茶撤了下去。
項宜應了這位難伺候的大爺,轉頭又問義兄。
“大哥要喝什麼?”
譚廷亦在這話裡,眼簾微微動了一下。
不想卻聽見顧衍盛嗓音柔和著,同他的妻道了一句。
“我與宜珍喝同一種茶就好。”
道士說得似若無意,可說完,卻目光從他身上掠了過去,嘴角微帶笑意。
譚廷:“”
狡猾的妖道。
他見妻子也應了那人,忍不住就問了一句。
“那宜珍喝什麼茶?”
他嗓音又開始有些隱隱的悶悶之感。
項宜看了他一眼,隱約有點明白他的心思,暗暗笑了笑。
“那就都上龍井吧。”
她這麼一說,才看見這位難伺候的大爺,唇角翹了起來。
項宜無奈搖頭出去了。
顧衍盛便也不再言語,情緒又落了幾分,沒再廢話,同譚廷正經說起了話來。
待項宜吩咐了茶,便也坐了下來。
當先就是項寧的事情,譚廷已經請了太醫看過了,不用顧衍盛再操心了。
接著便是那封殘信的事情。
先不說是誰送來的信,但看信上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而顧衍盛這幾日恰已經讓人問過了,信中提及的人,彼時看起來沒有什麼緊要,但前後站出來彈劾項直淵的人,都與他們有關。
而這兩個人,雖然都不是林家人,但一個是林家的姻親,另一個是林閣老從前的學生。
如此這般,幾乎可以肯定林程兩氏,同項直淵的死脫不開關係了。
項宜眼睛紅了起來。
譚廷看著心下一陣疼,萬沒想到,讓項家險些陷入萬劫不複的,正就是自己的姑父家族。
顧衍盛此時問了譚廷一句,“譚大人準備怎麼辦?”
譚廷當然不會包庇林家什麼,他沉聲道了一句。
“此事既然為真,那麼就該繼續查明白林氏和程氏害嶽父是為什麼。”
他說到這裡,目光想顧衍盛身上看了一眼,不必他開口,在座包括項宜都想到了另一件事。
項直淵生前走的最近的便是顧衍盛的伯父,大太監顧先英,而項直淵亦是在顧先英失勢後,遭遇了這般迫害。
那麼顧先英的失勢,同項直淵的死,是不是同為林程所為,而目的又是什麼?
三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靜默幾息,譚廷才又說了另一件事。
“還得曉得,把信送到宜珍手上的人是誰,又是想做什麼?”
這個人也是個關鍵,好在譚廷已經有了辦法,不過沒等他開口,顧衍盛便道了一句。
“我想,譚大人可以計策引誘,讓此人現身。”
把信送給項宜,如今看來,很有可能是為了離間他們夫妻。
顧衍盛說到這裡,又補了一句。
“這人多半是奔著譚大人來的,譚大人近來先同宜珍分開的好。”
譚廷也是這樣打算的,但是這辦法從顧衍盛嘴裡說出來,一下子就不對味了。
尤其顧衍盛還說,那人是奔著他來的。
譚廷當時沒同這道士在言語上糾纏,隻是難免不快地同他分割了各自要做的事情,就同他的妻回了家。
項宜在回程路上,便同他道。
“那我還是照著原計劃,帶著寧寧出去看病好了。”
譚廷不同意,想到道士總是不懷好意,哼了一聲,同項宜道。
“正好老太醫提及了溫泉暖身的事情,宜珍就帶著寧寧去京郊的溫泉山莊住幾日吧,待我誘出那人,就去溫泉山莊尋宜珍。”
這倒也是個辦法,項宜覺得可以便應了。
譚廷暗暗鬆了口氣,不禁想到那日兩人吵到項宜險些就此離家,又是一陣心有餘悸。
他眼前隱隱浮現一個影子,不過不能確定,待項宜暫時離開,應該很快就知道了。
項宜第二日,就把暫時去溫泉山莊住的事情,同項寧說了。
項寧聽說又改了去處,一頭霧水,又聽姐姐說走得急,十分不解。
“姐姐何不再等一日,寓哥兒就要休沐了,待他休沐回來見不到我們,豈不是撲了個空?”
項宜不便告訴妹妹,她要帶著她離開,本就是要讓項寓哥兒見不到她的。
項宜隻能又同妹妹找了個借口,項寧聽了倒也沒說什麼,隻是皺著眉緩緩點了點頭。
她們翌日就要離開。
晚間,項宜又讓人收拾了東西,喬荇和春筍一聽收拾東西,都驚怕地愣了一下。
兩個丫鬟這般,項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少量衣物即可。”
兩人一聽,俱都鬆了口氣。
項宜又道,“你們亦隨我一起去溫泉山莊,也帶上幾件清涼的衣裳吧。”
兩人一聽是溫泉山莊,都來了幾分希冀,手腳都麻利了許多。
譚廷從書房過來的時候,就見房中一派祥和輕快,兩個丫鬟已經替項宜收拾好了物什,甚至連篆刻的印章刀具都帶上了,正同她說起溫泉山莊的事情,似要去避暑休歇一般,好不快樂。
但妻子要走,他可走不了。
譚廷想到顧衍盛出的好主意,就坐到了一旁默默喝茶,沒有出聲。
項宜抬眼見他這般,不知他又怎麼了,隻能讓丫鬟們先下去。
“大爺怎麼了?”
譚廷一時沒回應,他又不能出爾反爾,倒是想起了一件在清崡時他就提過的事,他餘光輕輕在妻子身上一落。
“宜珍可否彆叫我大爺?”
“那叫什麼?”
項宜歪頭看了這位大爺一眼,黛眉微挑。
“難道叫老爺嗎?”
話音一落,譚廷就嗆了一聲,險些把茶水嗆出來。
他轉過頭去,隻見她嘴角繃著些許笑。
他哼了一聲,問她,“我哪裡老了?”
說著又輕瞥了她一眼,“宜珍就不能叫我的表字?”
項宜就知道他說得是這個。
她沒出聲,慢慢斟酌了一下。
“表字”
譚廷見她還是沒喊,抿了抿嘴,但又突然想到了什麼,又道了一句。
“若是叫不慣表字,叫夫君也是成的。”
話說到後半句,嗓音裡暗含三分愉悅。
項宜正低頭收拾著窗下的針線筐,聞言手下一頓,在這般稱呼裡,她也想清清嗓子了。
譚廷希冀地向妻子看了過去,等著她叫一句,元直或者夫君都行。
可她就是不說話,譚廷乾脆就盯著她看起來,看得她不得不開了口。
他看見她紅唇微動,道了一句。
“曉得了譚大人。”
項宜說完,立刻就要快步出門去。
不想身後卷來一陣颶風,她訝然轉身,那封迎麵裹了過來,項宜徑直被男人壓在了花格架子之上。
身後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都輕輕顫著,發出驚訝細碎又悅耳的響動來。
項宜後背靠著花格架子,被人抵著動彈不得了。
“大爺做什麼?”
男人低頭看了她一眼。
“怎麼不叫譚大人了?”
項宜沒說話,臉卻在與他極近的距離,熱了起來。
他抵著她,低頭在她耳邊。
“宜珍到底叫我什麼?”
濕濕熱熱的氣息撲到她耳中,順著耳朵流淌進來,身上隱隱有些發麻。
項宜再經不得他這般了,但夫君那般稱呼,她實在叫不出口,她隻好低低地叫了他一聲。
“把我放開元直”
那兩個字從她口中出來,脈脈淌進譚廷耳中,他整個人都有些持不住了。
他沒能把她放開,反而一把將人抱了起來,直將她抱得比自己視線還要高。
項宜驚得連忙勾住了他的脖頸。
聽見他嗓音發啞地道了一句。
“宜珍,溫泉山莊等我。”
翌日恰是殿試,項宜還沒來得及走,譚廷就臨時回了一趟家,道是殿試一甲三位都出來了,不同於往年世家子弟占據鼇頭的情形,今次一甲三位中,狀元是軍戶出身,榜眼乃是寒門子弟,探花則才是一位小世族的讀書人。
與此同時,江西舞弊案的處置也下來了。
項宜聞言直起了身子。
譚廷俱都告訴了他,宮裡對鳳嶺陳氏完全沒有網開一麵,尤其東宮的態度十分強硬,除了涉及此事的人,都罪加一等以外,所有涉事世族,在江西當地的,全都禁考科舉十年,而非是當地的其他族人,也未能幸免,子弟禁考五年。
更厲害的是,涉事世族在朝官員,五年內亦不得升遷,這一舉,連陳氏那位封疆大吏也囊括在內了。
這是東宮的雷霆之怒,是以儆效尤之意,震懾那些不安分的世家,不得再占據高位,壓榨庶族寒門。
有了這件事豁開了當下的一道口子,項宜隻覺得替父親翻身的事情已經不遠了。
隻不過事涉林程兩族,他們暫時沒有輕舉妄動。
譚廷握了項宜的手。
“宜珍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項宜緩緩點頭。
京城程家。
高樹圍攏起來的幽暗花園,沒有一絲夏日的暖意。
程雲獻一早去亡母的牌位前上了香,回來的路上,從那片花園的邊緣路過,雖然加快了腳步,卻還是遇見了坐在竹林中央幽池旁的父親程駱。
她隻能上前行禮問安。
可是問了安,卻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她小心地掀起眼簾看了一眼,看到父親程駱似乎正在看朝中今日剛送來的笑意,不知看到了什麼,冷冷笑了一聲,輕聲道了一句。
“庶族、寒門太子可真有意思可那又怎樣呢?”
程雲獻不知他說得是什麼,恰在這時又有人過來,低聲在他耳邊道了一句。
“約您見一麵。”
程駱微微抬頭,算是應了。
這時風將他臉上的常年遮掩的麵紗撩開些許,程雲獻隻一眼看過去,便禁不住顫了一顫。
而她父親程駱卻在這時抬眼看了過來。
程雲獻連忙低下頭去,隻聽見父親跟她道了一句。
“顧好你自己。”
程雲獻得了這句話,便立刻行禮離開了。
她知道他說得是什麼意思,是讓她快些的意思了。
走遠了,她才堪堪從那種陰冷如地獄一般的情形中脫離出來。
她看向周遭的陽光,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明明她是世家大族的宗家大小姐,被萬人羨慕,可誰知道她過得是這樣的日子?
這樣如臨深淵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再過了。
她回了自己院中,剛要找人問問事宜,就見人過來回了一聲。
“大小姐,譚家那便有動靜了。”
“什麼動靜?”
“譚夫人今日晌午,帶著自己的妹妹離開譚家了,似是去了京郊,而譚大人剛下了衙,也沒有回家,又去了酒樓。”
不等程雲獻回應,丫鬟綠幽便在旁握了程雲獻的手臂。
“姑娘,是不是成了?”
程雲獻聞言,深吸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
她臉上露出三分笑意,“十有八九了”
言罷,就讓綠幽替自己換了身衣裳,精心理了妝容,立時出了門去,直奔譚廷所在的酒樓。
那酒樓今日恰有戲台,台上咿咿呀呀,台下人潮湧動。
程雲獻不知那位譚家大爺,怎麼尋了這個吵鬨的地方喝酒,不過他這會就坐在戲台下不遠的桌子旁,身邊沒有旁的人,倒是讓她不必另找借口了。
程雲獻暗暗道好,三轉兩轉就到了譚廷的桌邊。
她似是恰好遇見一般,半驚半喜地道了一句。
“呀,這麼巧譚大爺也來此聽戲?”
她說完,見捏著酒杯的男人,抬頭看了她一眼。
程雲獻在他的目光裡,露出些許女兒家的嬌羞來。
她不想進宮給年過五旬的老皇帝當妃子,相比之下,嫁給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的譚氏宗子,不是強的多嗎?
況且這位譚家大爺是個立身極正之人,項氏女名聲那般糟糕,他都履約娶了項氏。
若是能嫁給他,就算他對自己沒有用情極深,她也總算能脫離程家那樣幽冷如冥界的地方了吧。
她這般想著,看著譚廷心裡不免起了親近之意。
“這會兒人多沒有座位了,雲獻能在此稍作一會嗎?”
她說完,見男人沒有言語,隻是點了點頭。
程雲獻越發放下心來,先說了兩句戲台上的情形,然後話題一轉到了項宜身上。
“雲獻今日出門,恰在街上遇到了譚夫人,譚夫人怎麼好似離京去了?”
她似若無意地問了一句。
譚廷隻是看了她一眼。
“沒想到程大小姐,對拙荊如此上心。”
程雲獻還以為他說這話,是對那項氏心有怨怪。
她笑著道,“隻是恰巧碰到而已。”
“是嗎?”
男人突然反問了一句。
程雲獻再沒聽過他這般口氣,愣了一下看過去,卻見他忽然笑了一聲,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來,放到了桌上。
“程大小姐若是不上心,怎麼還特特給拙荊送了這封殘信呢?”
話音落地,喧鬨的酒樓裡,程雲獻徹底怔住了。
譚廷看著近來總在特殊時機出現的程大小姐,修長有力的手指,咚咚兩下點在信封上,冷聲問了一句。
“不知程大小姐給拙荊送這封信,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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