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是後送來的。
一眼看過去,項宜怔了怔。
項寓的青舟書院就在維平府,他得了消息,說潮雲河大堤開裂,譚廷回程路上去了維平府,在與當地知府、世族鄉紳商議固堤一事。
項寓對譚廷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來信問她過得好不好。
“長姐不若回家些時日。長姐為他譚家辛勞三年,他難道還不許長姐回娘家嗎?”
項宜看了這話,嘴角勾起無奈的笑來。
弟弟是怕譚廷回來,她會過得不好
項宜心中有些酸又有些暖。
她並未急著回信,又把信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不由地便想到了譚廷回家時的態度。
想必項家的汙水,他亦覺得潑到了他身上,讓他這清貴的世家宗子沾了塵埃……
項宜默了默。
一旁替項宜繡手帕的喬荇,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來了一句。
“反正大爺發話了,讓夫人去庫房隨便挑選皮子,夫人不若就去好了,挑上十個八個,從頭裹到腳。平日裡,夫人把庫房打理的整整齊齊,樣樣都在賬目上記得清清楚楚,從未動過一件東西,眼下也該夫人進去隨便挑選了”
她不解氣地嘀嘀咕咕。
項宜聽了不免覺得好笑。
維平府的事情,已經讓她這位夫君十分嫌惡了,若是她再動了譚家庫房的東西,他隻會覺得項家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貪婪無度。
她自己無所謂,隨便他怎麼想。
但是項家不該承受這般汙名。
項宜說不要,也不許喬荇再提此事,然後翻出壓在箱底的一本舊手劄,點著手劄上的內容,給項寓回了一封信。
信的末尾,她提醒項寓。
“若是吾弟見到譚家大爺,切勿過多言語,更不要與其爭執,隻將我等該做之事做到即可。”
“切記切記。”
維平府。
凍裂的河堤加固的方案一直落不下來,譚廷在此已留了兩日。
知府廖秋看著譚廷畫出的河堤加固圖,為難道。
“譚大人,不是在下不肯用這辦法,乃是因為還要著人前去丈量,天寒地凍如何丈量?所費時日甚多啊。”
他小心看著譚廷,“不若還是按照笨法子,外麵多砌兩層,穩妥簡易。”
邱氏的族長邱老爺在旁,捋著胡子跟著點頭。
譚廷見這狀況,放下了筆,淡笑了一聲。
看來廖知府和邱老爺,既不想出錢也不想麻煩,隻想讓他替他們把錢出了,用笨辦法了事。
譚廷不說話了,端起茶盅坐到了一旁。
廖知府和邱老爺對視了一眼。
邱老爺眼神示意廖知府,不要逼得太緊了,萬一譚家不出錢了,不高興了,就麻煩了。
廖知府也心虛,趕忙示意衙役給譚廷續茶。
“譚大人辛勞了許多時候,先歇會吧。”
譚廷撩著碗中茶葉不出聲。
兩人各尋借口出去了,廳中隻剩下譚廷和幕僚秦焦。
秦焦道,“這廖知府,隻想圖省事”
他說著,聲音壓了些,“說到底,還是項氏連累了大爺”
這個項氏,到底是項家還是項宜,他沒挑明。
可不論是誰,都把譚家扯到了這灘汙水裡麵來。
秦焦說著不忘去瞧譚廷神色,可惜並未看出來什麼,隻見大爺起了身來,往知府衙門的六房而去。
他趕緊跟了上來。
“大爺要去工房?”
知府衙門效仿朝廷六部設有六房,其中工房專司橋梁河道等相應事宜。
譚廷大步在前。
“河道是項氏在任時修建的,我想起彼時朝廷已頒布法令,建築工事要詳細造冊記錄,工房應該能查到修建時的數目。”
如果能查到詳細數目,就不用派人丈量了。
隻是譚廷剛到了工房門前,廖知府和邱老爺就趕了過來。
“譚大人可是要查建造河道的冊子?”
不等譚廷點頭,廖知府就立刻道,“工房曾起過火,當年建造的冊子都沒了。”
邱老爺也說是,“早就沒得查了。”
這麼巧?譚廷皺眉看了兩人一眼。
廖知府賠笑勸他,“您看,若是用老笨辦法,花費是多些,但是明日即可動工。”
譚廷默然瞥了他一眼。
看來這位廖知府還不知道,他這次拿出來的新辦法,是工部今歲剛定下的通用之法所改,不僅節省花銷,而且固堤效果更好。
堤壩不是尋常工程,一旦垮塌,影響的是方圓數百裡的糧田和百姓,做不得一絲一毫的減省。
他不說話了,負手立在廊下。
天上時不時還有雪花飄下,房簷下的雪水凝成了冰錐,剔透地懸著。
沒有舊冊可查,而現今冰天雪地,差人去丈量確實無法完成,還有知府廖秋隻圖省事。
譚廷眉頭完全壓了下來。
就在此時,突然有衙役拿著封信跑了過來。
“各位大人,有人送了這個過來,說是固堤的用途。”
這話一出,眾人皆訝然。
拆開信一看,當先第一頁就畫了固堤所用的繪圖,而圖中采用的固堤方法,正是譚廷提出的方案。
而第二頁,更是看得在場眾人臉色各自變幻起來。
第二頁上,詳細給出了那一帶沿河大堤的丈量數目。
最後用此數目應對圖中方案,固堤之事立時可解。
廖知府驚訝,邱老爺臉色古怪了一下。
隻有譚廷麵色和緩了許多,問衙役,“是何人送來這信?”
衙役卻道並不認識,隻說是個穿著青色長袍的少年人,發髻上簪了支竹簪,十五六歲上下,將信送過來便走了。
譚廷不知是何人,但有了這封信上的數,此事一下清晰起來。
廖知府還猶豫道,“這數能當真嗎?”
譚廷直接找了人去核實,“隻需核實幾樣,也就知道是不是真了。”
這般核實極快,一個時辰的工夫就有了回話。
信上的數當真對得上,不僅如此,按照圖示辦法改進,花費更少。
這樣一來,所需花費府衙自己就能出。
廖知府尷尬,邱老爺見狀找借口打道回府了。
譚廷並沒再過多言語,與廖知府定下工期,直接奉上白銀。
“河堤之事乃是關係百姓之大事,譚某力儘於此,餘下便請廖知府多多費心了。”
廖知府尷尬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怕出事,又不想花許多錢,便想把事情都推到譚家身上來,不想譚家這位宗子是個有見識的,拿出了更好的方案,不需什麼花費就把事情落定了。
反觀這點小事,他這個知府都辦不定,端地是無能。
廖知府臉上發燙。
還想說什麼找補一下,抬頭一看,那位譚家宗子已經離了衙門,走了。
譚廷一行自維平府衙離開,過青舟縣返回寧南府清崡譚家。
但這兩日接連下雪,來時的路阻了。
他們在附近鎮子歇腳問路,見茶棚裡有些學子打扮的人正飲茶談天。
他們剛下馬,就有一位少年人轉頭看了過來。
譚廷驀然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可他更留意到了此人打扮。
少年人穿著一件水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袍,發上戴了根竹簪,清瘦利落,正是十五六歲的模樣。
他不由走上前去。
“這位小哥,此前可曾去過維平府衙送了封信?”
那少年人端著一杯茶,聽譚廷問了話,不知怎麼哼笑了一聲,然後才隨意點了點頭。
這態度落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傲慢。
但譚廷念著他一封信解了固堤之事,並不生氣,隻是問他。
“不知小哥姓甚名誰,又為何知道河堤之事?”
他這般問了,不想那少年人笑出了聲,接著仰頭飲儘了杯中茶水,這才轉頭正經看了譚廷一眼,開了口。
“好叫譚大人知道,在下姓項,單名一個寓字。河堤之數來自家父手劄。”
項寓。
譚廷訝然定在了原地。
眼前的少年,竟是他的妻弟。
他這才仔細看向項寓。
他依稀記得三年前,項寓前來譚家送嫁的時候,還是個身量沒長足的孩子模樣,眼下個頭竟長到他視線平齊處。
少年人俊秀的臉確實長著項家人的樣子,隻是比起他家中的妻,項寓的眸色更加冰冷而淩厲。
這般親近的關係,他竟然沒認出來
譚廷不自在地頓了頓。
“寓哥兒怎在此?”
項家老家並不在此處,譚廷猜想,約莫項宜為了方便照看弟妹,讓弟妹都搬到了譚家住。
隻是他剛回來,並不知此事。
於是他叫了項寓,“今日時辰不早了,你先隨我回家吧。”
話音落地,項寓簡直要笑起來。
他們項家的事情,這位譚大人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恐怕,他也不想知道吧。
“回譚大人的話,項某並不住在你譚家,不勞譚大人費心了。”
項寓說完,根本不想再多看這位“姐夫”一眼,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違背姐姐在信中的叮囑,跟眼前這人爭論起來。
“告辭。”
他忍著脾氣,拱手潦草行禮,轉身出了茶棚,翻身上馬徑直離去。
轉眼的工夫,項寓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譚廷視線裡,好像再多停留一息,都怕被誤會貼上了譚家一般。
譚廷頓在茶棚前。
秦焦不可思議道,“這位項家小爺怎地如此無禮?見了您怎麼會這般態度?到底懂不懂禮數?”
他這麼說了,一旁喝茶的學子們冷笑了起來。
“這也不能怪人家吧?做姐夫的,不也不認識自己妻弟嗎?”
秦焦聽了要跟這些學子辯,被譚廷抬手止了。
“此事原是我不對,莫要再說了。”
天色漸漸晚了下來,譚廷讓正吉問了回程的路。
這群學子沒有一個肯告訴他的,無奈隻能去問了掌櫃,才得了指路。
路上風緊雪大,到家的時候天色黑透了。
譚廷回了正院,進了門便看到了院中立著的自己的妻。
燈籠在廊下搖晃著映出不甚明亮的光。
她背對著他站著,正讓小廝們將被風吹折的枝條,從樹上取下來,免得不小心落下傷人。
她沒留意他的到來,直到譚廷走到了她身後。
有小丫鬟突然發現了他。
她這才驚訝轉過身來。
隻是在看到他的一瞬,下意識般地向後連退了兩步,與他拉開距離。
譚廷微怔,聽見她略顯疏離的聲音。
“大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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