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秋照苑裡熱鬨非凡。
離家三年的宗子回了家,便是消息還沒廣泛的傳出去,家中也不由得熱鬨喜慶起來。
趙氏最高興,乾脆讓管事照著逢年過節的份例,給一眾仆從都發了錢。
眾人無不歡天喜地。
早飯就擺在了秋照苑。
譚廷先關心了一下妹妹,他離家的時候,譚蓉也才十一歲,三年過去,已經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
接著譚廷又叫了二弟譚建到跟前來,二話不說地就考較了學問,直把譚建問得滿頭大汗,譚廷眉頭皺了起來。
再問幾個答不上來的問題,譚建覺得今天的飯他就不用吃了
他緊張的不行,偏房中趙氏正同譚蓉說話,奴仆門忙著擺飯,沒有人能幫他把這一茬錯過去。
直到一眼看到了旁邊的大嫂。
大嫂也看到了他。
可是在大哥的眼皮子地下,譚建也不敢求助。
隻是大嫂卻仿佛能讀懂人心一般,極快地讓仆從把最後的飯菜都端了上來,然後溫聲道了一句。
“母親,大爺,用早飯了。”
譚廷的考問暫停,不滿的目光從譚建身上暫時收了回來。
譚建大鬆了口氣,連番給項宜投去感恩神色。
要不是大嫂,他今天得死在這
一家人聚齊不易,吃得倒也熱鬨。
項宜與這熱鬨並不怎麼相融,不知是不是昨日在風裡坐久了,著了寒氣,今日頭腦有些脹熱。
不過趙氏昨日的頭痛未消,項宜伺候著她用了半程飯,最後才坐下吃了半碗粥。
飯後,譚廷暫時留下有話要同趙氏說。
多半是世家之間的事。
他沒讓項宜留下,項宜自也無意去聽,揉了揉發脹的額頭,去料理他帶回來的諸多物什。
三年前,譚廷中了進士之後,選館入翰林做了庶吉士。
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庶吉士正是翰林的一種。
譚廷十九歲中進士,是本朝最年輕的進士,之後順利入選庶吉士,可謂前途無量。
如今譚廷結束了在翰林院的觀政,接下來便是正式做官。
有林氏這門顯赫的姻親在,之後譚廷正式授官,必是京中緊要差事。
因而此番返鄉帶回來的東西不多,可見之後仍會繼續返回京城。
這樣算來,他攏共在家的時間也不過兩三月而已。
項宜有條不紊地指揮人收拾箱籠,將譚廷隨身用物件放入房中,剩餘的便是帶回來給眾人的,如給趙氏的燕窩、給譚蓉的各種玩意、給譚建的書和墨,以及各種木料香料等等。
喬荇卻發現一個沒有歸屬的紅木箱子。
她打開一瞧,忍不住“呀”了一聲。
“夫人快看,好鮮亮啊!”
項宜這才走過去,看到箱子裡竟然是上好的毛料。
尤其最上麵放置的,是一塊暗紅色的狐狸皮,水亮光滑,映著雪天過後剛露出的太陽,極其好看。
而在紅狐狸皮下,還有純白無雜色的白狐皮,白色狐皮下好似還有其他皮毛。
喬荇看呆了,小心地撫摸著那塊紅狐皮,“夫人,這皮毛又厚實又順滑,手指尖陷進去都覺得生暖。這也是大爺帶回來的東西嗎?”
項宜不是很清楚,叫了譚廷的小廝正吉過來。
“也是大爺的東西?可說是什麼用途?”
正吉跟她行禮,“回夫人的話,這是京裡雁之皮貨行的新貨,搶手得不得了,爺特特讓買來帶回家裡來給各位主子的。”
雁之皮貨行。
項宜之前隨著父在京做官的時候聽說過,是家屹立百年的老字號。
喬荇又摸了摸下麵的白狐皮,忍不住問正吉,“這真是給各位主子的?”
正吉微頓,飛快地看了項宜一眼,才點頭道是。
喬荇沒留意他的神色,數著箱中的皮子,“這塊暗紅色的定是給老夫人的,白色的是給大姑娘的吧?”再往下是一張油亮的棕色貂皮,“肯定是給二爺的”
再往下的第四張,一定是夫人的了吧。
喬荇高興地想著,夫人若是有這般好皮子做件厚實衣裳,似昨日那般出門整日,也不會著了寒氣了。
可她再往下翻去,手指碰到了底層冰涼的木板。
沒有第四張了。
喬荇一愣,小廝正吉心下一緊,跪在了項宜麵前。
“夫人息怒,大爺差小人去買皮子,不想那雁之皮貨行有個古怪的規矩,不管排隊多長時間,一次最多買三張皮,所以小人就隻買了三張回來”
他這般解釋了,項宜還沒說什麼,喬荇瞪住了他。
“一次隻能買三張,那就再去一次啊!”
正吉第二日原是又要去的,但家信到了京城,還要旁的物什要采買,譚廷就說不必再去了
正吉正要解釋,夫人就擺手止了喬荇,示意她不必再問了。
可喬荇不甘心,看看那三張各有歸屬的好皮毛,忍不住道。
“夫人怎麼就不該有一張皮子了?”
大爺惦記著家裡的每一個人,卻獨獨沒有替他照看母親、弟妹、族人的夫人。
憑什麼?
喬荇是火炭一樣的脾性,但項宜不欲在此事上糾纏,同她搖了搖頭。
然而卻在此時,譚廷到了門前。
譚廷未進院門就聽到了喬荇的話,但他大步進來,一眼就看到了慌張跪在地上的正吉,也看到了他立在廊下高高在上的他的正妻。
眸色沉了下來,譚廷示意正吉不必再跪,站起身來。
他想起昨日潮雲河上,因他那位嶽父偷工減料開裂的大堤,深壓目光在項宜臉上不耐微落。
“京城事多,回程時緊,難能萬事周全。不過是幾張皮子,譚家庫房裡多的是,你想要便自己去挑,不必在此鬨騰,惹人笑話。”
他不指望她如何溫文爾雅、知書達禮,莫要無事生非、鬨得家中雞犬不寧,也就是了。
話音落地,他負手錯開項宜,大步進了室內。
庭院角落裡的枯草嘩啦啦被風吹響,襯得院中出奇的寂靜。
正吉低著頭不敢出聲。
喬荇驚詫,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她忍不住要替夫人辯解。
夫人怎麼可能是大爺口中那般人品?
這時,院中的風掠到了簷上,簷上厚厚的積雪窸窸窣窣地下滑,又成塊砸下來。
喬荇見夫人毫無慍色,反而唇邊掀起極淡的笑意。
“大爺說得是。”
第二日雪化了許多,譚廷去了維平府。
他沒有交代自己去了哪裡,項宜也沒有問。
他前腳走了,喬荇就重重鬆了口氣。
“大爺還不如不回家,夫人這兩日越發不自在了,連刻石頭都沒時間了。”
項宜坐在喬荇在後罩房的小屋子裡,將手頭上剛刻好的印章打磨了一遍,細細吹著上麵的塵沫,笑了笑。
“你少說點話比什麼都強。”
喬荇氣堵,後麵要說什麼都忘了。
項宜笑著將印章放到巴掌大的小匣子裡。
“把這個送去吉祥印鋪,跟掌櫃的說一句抱歉了,耽誤了兩日的工夫。”
喬荇把小匣子收了,“夫人也太客氣了,以您如今的手藝,多等您兩個月也不敢多說話的。”
她又高興起來,“若是能賣得高價,夫人也打一套像樣的頭麵吧,奴婢見老夫人給大姑娘新打的一套金絲點翠頭麵,又靈動又耀眼。”
夫人沒什麼嫁妝,首飾也少的可憐,攏共也就幾隻銀釵並些簪花而已,梳妝台前的匣子空蕩蕩的,有幾個品相好的玉鐲,都留著見麵時送人。
項宜也瞧見了譚蓉的新頭麵。
“我倒是不用,但若能給寧寧打一套就好了,放進嫁妝箱子裡也漂亮。”
項宜有一雙龍鳳胎弟妹項寧和項寓,兩人比項宜小五歲,到了下半年才滿十五。
念及弟妹,項宜眸色和軟下來,吩咐喬荇。
“彆忘了問一下,有沒有家裡的來信。”
喬荇得了吩咐,很快去了縣裡的吉祥印鋪。
掌櫃的見她來了,讓夥計沏了茶,小聲問。
“聽說譚家大爺回來了,夫人是不是不得閒了?”
吉祥印鋪本來生意一般,一邊製印賣印,一邊幫木工石匠介紹活計,賺的錢剛夠維持店麵。
但項宜嫁過來之後,常做閒章委托售賣,有時也接定製的篆刻。她的印製得慢,品相卻相當不錯,尤其近兩年製藝純熟起來,頗為能賣的上價錢,吉祥印鋪也跟著轉了起來。
項宜並不想出名,隻想換些錢罷了,因而這事沒什麼人知道。
喬荇哼哼兩聲,“確實,夫人越發不得閒了。”
不過喬荇琢磨著大爺也不會在家太久,便道,“忙雖忙,但若是有好品相的玉石,還是煩請掌櫃給我們夫人留著。”
旁的都是靠不住了,連夫人自己都說,唯有本事靠得住。
喬荇又問了掌櫃有沒有項家的來信。
項寓不喜譚家,不願意把信直接送進譚家,於是半月一封信,都是捎到吉祥印鋪。
可這次,掌櫃的一口氣竟拿出兩封信來。
一次兩封信,可見是臨時有旁的事發生,才又補了一封。
喬荇不敢再停留,連忙帶著信回家去了,隻是她沒留神,有人在大街上一眼瞧住了她。
那人嗑著瓜子,將皮隨口吐在地上。
正是在街上閒逛的譚有良家的。
當下,她眼見喬荇離開吉祥印鋪的步履匆忙,仿佛嗅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味道似得,眼中精光一閃。
喬荇前腳走遠,譚有良家的後腳就進了吉祥印鋪。
她想問出些什麼來,可惜掌櫃和夥計皆是嘴緊,什麼都沒問出來。
隻是她越想越不對。
掌櫃夥計嘴這麼緊,看來項氏在這裡確實有事啊。
什麼事呢?
她非常好奇,然而憑空想象是想不出來的,隻好暫時離了去。
前後腳接連來了兩封信,項宜看著也有些奇怪。
不過,若是更加緊急的事情,項寓定然忍著不耐,直接送到譚家來。
項宜先拆開了第一封。
是尋常的家信,妹妹項寧執筆,說了些兩人的近況。
父親死後,姐弟三人在老家守孝。孝期結束項寓便要去報名科舉。
他並未因為父親項直淵的事絕了科舉之路,可卻沒有人答應為項寓科舉作保。
本朝科舉必得有人作保才能報上名,項寓無法科舉,項家就再也沒了翻身的可能。
項宜便是在這般情形下,嫁到了譚家來。
譚家是世家大族,名號響亮,譚家人甚至不必出麵,隻要有名號鎮著,項寓便可踏入科場。
他極爭氣,兩年連考三場童生試,順利中了秀才,之後就同項寧一道,搬到了維平府青舟縣住,眼下就在青舟書院讀書。
青舟書院原本隻是山間小私塾,在眾多世家大族的族學麵前不起眼。但卻是無依無靠的寒門子弟僅存的能讀書的地方。
項直淵任維平知府時,一手將這小私塾辦成了小有名氣的書院。
書院的先生都與項家人相熟,項寧項寓過得順當不少,且距離項宜所在的清崡縣路程不遠,姐弟之間相互有個照應。
項寧先說了些平日裡的瑣事,接著項寧說了項寓讀書的事情。
項寓中了秀才還不滿一年,想去參加今歲秋的鄉試,書院的先生認為他這般年歲不可能考中,就沒準備讓他去。
隻是項寓是個執拗的性子,非要先生出鄉試的題目給他作答,若是答好了,便去考一回試試。
沒想到,項寓還真就交了一份讓先生驚喜的文章,幾位先生一商量,就準了他。
考不中也不要緊,繼續學便是了。
項宜看得眼睛發亮,接著便瞧見項寧清秀玲瓏的字跡下,出現一行飛揚淩厲的字。
“今次鄉試,寓勢在必得,屆時讓長姐臉上多添幾分光彩。”
是項寓的字。
不等他中舉,項宜就已經止不住翹了嘴角。
下麵仍是項寧乖巧乾淨的字跡,小姑娘委婉地認為,項寓雖然驕傲地像一隻公雞,但一舉中第也不是沒有可能。
項宜眼角眉梢都翹了起來。
喬荇在旁探頭探腦看著,突然問了個問題。
“要是咱們家小爺考中了舉人,會不會接夫人回去呀?”
她總有些新奇的想法,項宜笑看她一眼,“為什麼這麼說?”
喬荇道,“夫人您想呀,小爺這麼疼您,肯定舍不得您在譚家受委屈。中舉之後,就沒人敢再在小爺的科舉路上使絆子了,小爺也算有了好的出身,說不定想讓您和離回家呢。”
她說得似乎順理成章。
弟弟項寓才剛考中秀才不久,還沒人想過他中舉之後的事。
項宜在喬荇的話下,愣了一愣。
一陣風從窗外擠進來,掃蕩著桌案,將另一封未打開的信吹落在了地上。
喬荇連忙將信撿了起來,“夫人在想什麼?信都掉了,您要看嗎?”
是第二封信。
項宜這才回過神來,收斂了心神,將第二封信拆開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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