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6章 讀書人(1 / 1)

終宋 怪誕的表哥 1977 字 23天前

大寧宮外,當許衡等人得知劉秉忠已覲見忽必烈時,終於意識到不好。

“我等太急了,恐怕是好心辦了壞事。”

“是啊,隻怕陛下見我們這麼多人來為白樸求情,反而要愈發生氣。”

“既已通傳了,隻能硬著頭皮求情了,總不能退出去。”

平日裡都是沉穩持重的大臣們,今日卻出了這樣的失誤,是因為張易案、真金之死、董家抄斬等種種事端已讓他們驚慌。

連這些沉穩的大臣都能變成驚弓之鳥,可見如今元廷的氛圍。

又等待了一會,卻見有一隊怯薛押著一個中年男子過來。

眾人轉頭看去,臉色都蒼白了些。

被押來的這人正是白樸。

白樸已經在大元才名遠播,且還有好幾樁事跡在士林中被傳道。

他幼年便經曆兵荒馬亂,寄養於元好問門下,元好問作為北方一代文雄,過世之後難免有好事者討論誰能繼承其衣缽,有人認為是白樸,但竟也有人認為是李瑕,還將兩人所作的兩首《天淨沙》拿出來比較。

再加上當年李瑕曾假扮白樸到開封接走楊果的事跡流傳出來,更添了白樸的名氣。

當然,不與南邊的宋國才子比較的話,白樸的詞曲在當世確實稱得上是“冠絕大元”了。

眼看這樣一個才子要被問罪,金蓮川幕府諸臣們有人惜才,有人則是真擔心對大元影響不好。

此時白樸被押來,便有怯薛過來道:“大汗讓你們進去。”

眾人進了大寧宮,隻見劉秉忠、王恂正跪在忽必烈麵前。

他們沉默了一會,由竇默上前問道:“陛下,不知劉秉忠、王恂犯了何事?”

“聰書記沒有錯,本汗讓他起來,他不起來。”

忽必烈的神色已然變得平淡。

也許是對漢臣們徹底失望了,讓他甚至懶得憤怒。

他揮了揮手,讓人將彰德、大名府的消息給諸臣過目,末了,道:“現在李瑕已經包圍了邢州。邢州安撫使劉肅是聰書記的老師,邢州安撫副使劉秉恕是他的弟弟。”

話到這裡,忽必烈轉向劉秉忠,問道:“聰書記,你是因為對你的老師、弟弟沒有信心,認為他們會投降李瑕,所以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是嗎?”

劉秉忠應道:“臣有罪。”

“你有什麼罪?你沒有罪。”忽必烈道:“有罪的是本汗,因為本汗是蒙古人,不是天生的漢人,所以本汗在你們眼裡有罪!”

“陛下息怒!”

金蓮川幕府老臣們紛紛跪下。

一直以來,他們所有人說的都是蒙語,忽必烈自稱大汗,漢臣們稱呼陛下也好,都是差不多的詞彙。

可惜心中所想卻是完全不同。

隻不過,忽必烈敢撕破,漢臣們卻不敢。

“臣等從未怪罪陛下。”

郝經首先讚道:“陛下應期開運,英明神武,喜衣冠,崇禮樂,禮賢下士,兼漢高帝、唐太宗、魏孝文帝之功!”

忽必烈輕蔑一笑,問道:“那你們為何在本汗沒死的時候就擁真金繼位?”

“臣等不敢……”

“彆說屁話,回答,你們是等不及了嗎?!”

“陛下息怒……”

“若不是本汗有罪,你們為什麼一次一次地謀逆,一個一個地背叛?”

諸臣答不出來。

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從賀蘭山之戰以來,確實是許多的漢臣不忠不義在先,背叛了忽必烈。

但他們這些漢臣又做錯了什麼?一開始本就是蒙古人把刀按在他們脖子上讓他們效忠的。

到現在,劉秉忠都還沒背叛,那些門生舊故們背叛了,他又能奈何。

或者說,功業之事,何時是按錯對來分?

安靜了一會兒之後,張文謙開口解了圍。

“陛下息怒,背叛大元者隻是少數。天下間更多的還是忠誠體國之人。臣願支援邢州,以確保劉肅、劉秉恕不降,堅守城池直到王師擊敗李賊。”

忽必烈沒有馬上回答。

張文謙又道:“請陛下相信臣。”

他是隨軍參加過賀蘭山之戰的漢臣之一,那一戰,李德輝降了、史天澤死了、張易反了,唯有張文謙一路逃回了開平。

他的家小也在開平。

終於。

“允。”

忽必烈答應了張文謙的請求。

他不希望邢州也投降李瑕,雖然邢州處於真定府以南,戰略上的價值已不高,但這個地方不一樣,是他行漢法的開始,也是他君天下的開始。

隻要邢州不丟,怎麼都好。

“都起來吧,本汗知道你們為什麼來的……把白樸帶來。”

被押在殿外的白樸終於被帶了進來。

忽必烈看了他一眼,開口道:“聽說,中統二年,史天澤打算向本汗舉薦你,但被你謝絕了,為什麼?”

方才群臣應答語速很快,通譯官見那些舊臣都聽得懂蒙語就沒翻譯,此時便忘了翻譯。

而白樸聽不懂蒙語,整個人便站在那裡發愣。

“這就是你們說的才子。”

忽必烈抬手指了一下,還笑了笑。

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

這才是金蓮川幕府諸臣習慣了的忽必烈的寬仁態度。

通譯官也沒有被處罰,連忙把剛才忽必烈的問話翻譯給白樸。

白樸這才答道:“草民……草民不是做官的材料。”

劉秉忠剛站起身,稍瞥了白樸一眼,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但也還能接受。

忽必烈又問道:“你不是做官的材料,你父白華卻一直沒忘了做大事啊。”

“陛下,白樸雖說是逆賊白華之子,但其實從小就與白華毫無感情。”郝經連忙應道:“白樸自幼乃由元好問撫養。”

“正是如此,陛下,正是請陛下為‘儒學大宗師’的元好問。”

“你們不必為他說話。”忽必烈道:“元好問也不肯出仕。”

“那是他年歲大了,身體不好。沒過幾年便去世了,否則一定仕奉陛下……”

眾人紛紛為白樸解了圍。

顯然,忽必烈今日還是願意安撫這些漢臣的,這才給了他們解圍的機會。

他再次抬手指向白樸,道:“你父背叛了本汗,但本汗打算給你一個機會,任你接替董文毅的官職。”

白樸聽得這蒙語,待聽了翻譯,才知自己被任為知製誥兼修國史,教授皇孫經典。

他不由大驚,連忙推拒道:“草民無才無德,萬萬不敢受官。”

通譯官便愣了一下,沒有馬上翻譯。

他很清楚,忽必烈並不是看中白樸什麼才與德,而是為了向漢臣表明一個態度,是在抄斬了董家以威懾漢臣之後,轉而展示寬仁的一麵。

這幾乎已經是最後的耐心了,再惹怒了忽必烈,後果會很可怕。

“他說什麼?”

“白樸謝陛下隆恩,願意與白華斷絕父子關係。”王恂連忙用蒙語答道。

忽必烈略略點頭,道:“他會寫詞曲,那便讓他寫一首。來人,賜酒。”

“是。”

王恂也不用通譯官,轉頭對白樸道:“陛下不記你的罪過,還拔擢你為官,你寫首詞,寫曲更好,記今日佳話,彰陛下聖名。”

白樸還在發愣,卻已有人端上了紙墨,盤子上還擺著一杯酒。

他文人氣重,還沒意識到今日有多凶險,又實在不願為官,遂將那一杯酒飲儘了,提筆,沉吟。

那邊,劉秉忠、王恂、竇默、許衡、張文謙、郝經等等重臣們愈發緊張,俱低著頭思慮。

唯有白樸越來越放鬆,終於落筆,在紙上筆走龍蛇。

須臾,一首小詞便寫就了。

劉秉忠淡淡一瞥,白樸果然還在推拒官位。

好在他方才已在心中想好了一首歌功頌德的詞,他遂親自上前,準備捧起那張紙,念自己的詞以替換掉白樸的。

下一刻,忽都答兒卻已搶了上來,一把搶過案上那張紙看了一眼。

諸漢臣大驚。

然而,忽都答兒偏了偏腦袋,並不能看懂漢文,遂乾脆將紙遞給那通譯官,道:“你來念。”

他似乎已察覺到方才王恂替白樸答話的內容不對了。

那通譯是個色目人,誰都不想得罪,接過紙,清了清嗓,朗聲念了出來。

“長醉後方何礙,不醒時有甚思。糟醃兩個功名字,醅渰千古興亡事,曲埋萬丈虹霓誌。不達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儘說陶潛是。”

一詞念罷,那通譯收了紙,偷瞥了忽必烈一眼。

白樸無所求,無所畏,自嘲一笑。

王恂則已捏了一把汗。

忽都答兒與桑哥等人對視一眼,終究是沒聽懂。

忽必烈則問道:“什麼意思?”

劉秉忠搶先出列,用蒙語向忽必烈答道:“白樸頌讚了陛下是長生天開祥瑞才降世的聖皇,繼統中華,嗣欽大業……”

雖說忽都答兒想害他們這些漢臣,但今日殿上能作解釋的,還是他這個漢臣。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上前,從通譯官手裡接過那張紙,準備回頭再將這首小詞換了。

一場危機就這般過去,之後忽必烈也沒有細查細問。

白樸依舊是不願在蒙元當官,但這日之後卻是被一眾漢臣們拘著。

他不解,問他們要拘他到何時?這般為官又有何意趣?

無人能答。

末了,劉秉忠勸他道:“保命而已,要何意趣?”

但就這般“保命而已”地過了五天,一個來自邢州的消息卻讓這些人心中如受重創,讓他們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那般可笑。

……

“你說什麼?!”

“張文謙還沒到邢州,劉肅與劉秉恕已經降了。”

“不可能,不可以……”

劉秉忠搖頭,不信。

他是不敢相信,也是不能夠相信。

一個是他的老師,一個是他的親弟弟。

他實在想不出來,是什麼能夠讓他們不顧自己的處境,這麼早就投降。

邢州城若要守,至少再堅守一兩個月是完全能做到的,到時燕京調撥過去的兵馬便到了。

“不應該的,是李瑕奇襲進了邢州城嗎?劉公怎可能這麼快就降了?”王恂問道。

前來報信的便是一名籍貫在邢州的將領,對劉秉忠說話還算客氣,但眼神中的擔憂和提醒之色已經顯而易見了。

“邢州城並未被攻破,甚至一矢未發。是李瑕帶著王鄂、王惲等人親上紫金山書院,勸降了劉秉恕,再由劉秉恕勸降了劉肅……”

“那就更不可能了,我二弟不會這麼輕易被勸降。”

“具體情形我也不知,但如今流傳的消息是,李瑕在紫金山書院用一句話就勸降了劉秉恕。”

“什麼話?”

“陛下不讓傳,但劉公既想知道……”

那通風報信的將領四下看了一眼,顯得有些警惕。

待確認周圍無人之後,他才開口說起來。

“他說,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

劉秉忠一愣,開口想要反駁,質問這怎麼就勸降劉秉恕了。但話還沒說出口,他們卻沉默了。

接著,他們沉默了很久,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那日在大寧宮白樸那首詞,那首忽必烈真的聽不懂,也不打算聽懂的詞。

他也想到了自己是誰,一個佛門居士,一個儒家學者。

最後,他還仔細想了想,自己讀書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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