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2章 歸秦(1 / 1)

終宋 怪誕的表哥 1666 字 23天前

第852章歸秦

湍急的長江水拍在船舷,江船艱難地從三峽逆江而上。

陸秀夫走出船艙,隻見奚季虎正負手站在船頭看著江邊的纖夫。

奚季虎是吳潛親手選的女婿,才華橫溢,人品才乾俱是第一等。

舉例而言,吳璞、吳琳都是四十出頭及第,猶可算是年輕進士;陸秀夫與他們同榜,二十一歲及第,與狀元聞雲孫一起名動當時。

奚季虎則比他們早十二年登科,十九歲即進士及第。

至今他已在官場沉浮整整十九年了,今年才堪堪三十八歲,卻已有足夠的磨礪,正當鼎盛之年。

他本該是大宋棟梁,本能成為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名臣。

但因忠王之立,先帝下詔“吳潛黨人、永不錄用”,奚季虎的仕途遂蒙上一層陰影。

隻要趙禥在位、賈似道柄國,他便不可能得到重用。

顯而易見,這樣的人到了川陝,很容易便會投身於助李瑕爭天下的大業,且很快便要成為中流砥柱。

而這些吳潛黨人公然歸秦王,又是向天下文士宣告仕官能有新的選擇。

這次從臨安西向的一路上,陸秀夫很喜歡同奚季虎聊天。

若連奚季虎的想法都不能了解,又如何說動李瑕繼續忠於大宋。

“仲威兄在看什麼?”

“江水無情,三峽不知多少血淚。”奚季虎指向江邊像螞蟻一樣的纖夫們,“難怪這邊有句話,‘寄語名利徒,莫作遠行客’。”

三峽兩岸險峻,纖夫光著膀子,艱難地走在鋒利的岩石間。

因江水太急,他們身子彎得雙手都快觸到地上,在七月炎熱的天氣中累得揮汗如雨,走得卻很慢,走十步就要退九步。

纖夫艱苦,江船其實也很危險。

江中巨浪拍著礁石,濤聲如雷,端的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若纖繩中有一根突然折斷,怕是所有纖夫都會失手,拉不住船,船順江一衝,很可能觸礁翻沉。

“誰非赤子。我輩入蜀為官,虐使斯人至此,如何忍心。”

“當了官,若躲在臨安城裡,未曾親眼看看百姓有多苦,怕是不知頭上的官帽有多重。”奚季虎有感而發道:“盤剝這些人辛苦掙出的一點血汗錢,又如何忍心?”

陸秀夫默然,心裡不由在想若是真能規勸官家遷都長安,這一路山水迢迢,可否讓官家看到民生疾苦?

還是說會攜百官、後宮、護衛,大擺儀駕,用度奢侈,驚擾地方,反而又成了一場百姓浩劫?

一念至此,陸秀夫竟有些茫然。

奚季虎問道:“君實又暈船了?”

“此番是我第二次乘船入川,沒想到還是這般孱弱。”

陸秀夫確實頭痛得厲害,渾身都不舒服。

往返於長安與臨安之間本就是極辛苦的事,甚至路途上很多地方,比如這三峽險灘,都是拿命在冒險行路。

“值得嗎?”

“什麼?”

“你少年登科、天之驕子,本可在江南享福,或留在長安也能得秦王器重。何必寧願奔波萬裡,風霜烈日,猶不忘每日勸我忠貞於趙氏天子,值嗎?”

陸秀夫沒想到同行大半個月,奚季虎說話愈發大逆不道了。

剛從臨安出發時還能以宋臣自居,這才剛剛到川蜀,開口卻稱官家“趙氏”了?

“你我深受君恩,忠君報國,不是理所應當嗎?”

奚季虎默然片刻,隨口唱起了幾句歌謠。

“大蜈蚣,小蜈蚣,儘是人間業毒蟲。夤緣扳附有百足,若使飛天能食龍……”

他聲音不高,唱到後來卻有些紅了眼,道:“毒蟲若不能飛天便罷了,但既真能飛天了,為何不食龍?”

“仲威兄,可朝廷已為吳相公平反了。”

“是誰出力,才得以平反?”奚季虎反問道。

陸秀夫歎息一聲。

奚季虎道:“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於我而言,忠王不堪為君。他亦不值得你這般忠心耿耿,為他辛苦奔勞。”

“我並非是為了官家。若兵強馬壯即可稱王,則天下必重回五代亂世,生黎再難安定,須有人守正統,須有矢誌不渝者使世人信道義。”

“嗯,伱說的有道理。”奚季虎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須有人矢誌不渝,那既然你已矢誌不渝,我便不摻合了,正可追隨英雄展平生之抱負。”

陸秀夫一時無言以對。

奚季虎莞爾道:“我說笑罷了,想讓你把心放寬些。國祚有儘時,王朝有興替,道義不也存至今日?何必想那麼多?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說著,他笑了笑,拍了拍陸秀夫的背,因喜愛這個年輕人而多開導了兩句。

陸秀夫暈船暈得厲害,意識到他沒能說動奚季虎,反而是對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似乎有些動搖了他的想法……

船行到萬州,吳家子弟們急著趕到長安祭拜吳潛,先行轉陸路北上,陸秀夫急著見李瑕,隨之一道。

路途艱辛,好在如今荔枝道、子午道重修過,道途還算平坦,幾經跋涉終於在八月前趕到了長安。

吳家子弟終於團聚不提,陸秀夫卻聽吳澤說如今李瑕不在長安城內。

“王上去巡視豐利渠了。”

……

關中水利,先是秦時所修的鄭國渠,引涇水灌溉關中北部的農田,之後曆代完善其水利,漢代時修白公渠、唐時修三白渠。

正是這些水利,使原本貧脊的關中一度變得富庶,利在“衣食京師,億萬之口。”

宋承平之時,修了豐利渠,溉灌涇陽至富平七縣田地三萬五千餘頃。

八月初三,富平縣郊外。

吳澤領著臨安來的官員們到豐利渠邊見李瑕。

奚季虎望著遠處的牧民,問道:“關中似乎有不少胡人?”

“不錯,金國與蒙古留下的胡人,剃發左衽的漢人,以及俘虜,行商,關中的風物與江南大不相同矣。”吳澤道:“姑父再看那邊,那些牧民都是沙陀人。”

“秦王在這邊嗎?”

“渠邊那位便是。”

隔得雖遠,奚季虎一眼便找到如鶴立雞群的李瑕。

“果然是絕世之英雄人物。”

“那當然,秦王明睿,文武雙全……”

陸秀夫聽著他們說話,感到這種英武之主所帶來的自信、生機勃勃的氣氛,與臨安真是完全不同。

然而,奚季虎策馬行近,卻是吃了一驚。

隻見李瑕穿的窄袖戎裝,正帶著一群人在圍觀一頭公牛與一頭母牛……行敦倫之事。

“這是在做什麼?”

“培育黃牛,改良品種。”

其實江南養牛很厲害,奚季虎對此也略知一二,很快便指點著說起來……

待李瑕與吳家子弟說過話,陸秀夫才單獨與李瑕詳談。

“朝廷已冊封秦王之爵位,可見官家與諸公對秦王有包容之心……”

說了好一會,他捧出在船上寫就的諫書,請李瑕過目。

“我也有許諫言想勸告秦王。”

但李瑕接過,隻掃了兩眼,便道:“掃除奸佞、君臣相得嗎?看來你還不知,臨安那邊,葉夢鼎、江萬裡等人俱已被罷免了。”

“什麼?老師他們……被罷免了?”

陸秀夫不可置信。

他登船之時,才聽得江萬裡等人傳來的好消息,要掃除奸黨,規勸官家。

如今這才剛到長安。

“會不會弄錯了?秦王得的消息也許前兩年的?”

“我的情報比你乘江船而來快些……”

李瑕說了臨安的情報,讓陸秀夫平緩了一會情緒,道:“早與你說過趙氏社稷沒救了,彆再抱這種期待。”

陸秀夫驚愣在那裡,腦子裡已隻回蕩著這句“趙氏社稷沒救了”。

他嘔心瀝血想挽回局麵,但隻簡簡單單一句回應,就讓他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

李瑕隨手把那諫書又塞回陸秀夫手裡,道:“我沒時間再聽你說這些,也不希望你再去想這些。這是亂世,救民、驅虜、平天下尚且來不及。因要換掉那廢物皇帝牽扯了些氣節、道統,爭來爭去,我已厭煩了,夠了。”

聽得這話,陸秀夫既失望又慚愧,臉色一黯,仿佛心灰意冷。

他低下頭想了良久。

忽然,他喃喃道:“彧豈不知魏武之誌氣,非衰漢之貞臣哉?”

隨著這句話,他的頹氣開始消散。

他終究要比彆的年輕人堅強得多,很快已在自我調整。

“良以於時王道既微,橫流已極,雄豪虎視,人懷異心,不有撥亂之資,仗順之略,則漢室之亡忽諸,黔首之類殄矣……”

陸秀夫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默背著什麼。

李瑕不太聽得清,也不太聽得懂問道:“你說什麼?”

而陸秀夫默念著,緩緩抬起頭,臉上還掛著些苦意,眼神還有些迷茫,但漸漸恢複了堅定。

極短的時間內,他竟已調整好了情緒……

“我想明白了,秦王說的不錯,滄海橫流,生靈塗炭,怎可隻顧趙氏宗廟?”

說著,陸秀夫拿起手中的諫書,撕開,將它成兩瓣,之後撕成碎片,隨手一拋,拋進河渠裡。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讓過去的過去。

心裡反而輕鬆了下來。

“今日歸秦,唯願佐秦王驅胡塵、匡四海,救天下百姓。”

“好,君實能回來,我很高興。稱王之事早便過去了,不必再理會朝廷那點爭鬥,來看看我們新鑄的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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