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風氣
白帝城。
此地位於瞿塘峽口的長江北岸,所謂“白帝高為三峽鎮,夔州險過百牢關”,這裡是川蜀之門戶。
三月十一日,高長壽站在白帝山上,一邊眺望著遠處,一邊聽薑飯說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情報。
“……他最出名的一戰,是在忽必烈十萬大軍包圍之下,以七百騎護送賈似道移鎮九江。”
“交鋒了嗎?”
“鄂州一戰之後,賈似道讓人寫了記述戰況的《福華編》,每日在臨安街頭巷尾讓人說書,說的是他一夜之間鞏固江西、兩淮防線。至於七百騎突圍之事,各種說法都有,有說孫虎臣勇不可擋的,也有說突圍途中並未遇到蒙軍。”
高長壽不悅,皺眉道:“我不是來聽你說書的。”
薑飯一手抵著鉤子作抱拳狀,道:“隻知孫虎臣因護送賈似道而立功,不知其是否有其他戰功。”
“那他如何官至一路安撫?”
“孫虎臣以賈似道門下走狗自居。鄂州之戰後,賈似道返回臨安,彼時,錢塘縣西山有一樵家女名為張淑芳,才色雙絕,董宋臣欲送她入宮獻於理宗皇帝。賈似道見之,命孫虎臣領人痛毆董宋臣手下,強搶張淑芳入府,此事之後,孫虎臣遂得任侍衛總管……”
“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在臨安時所收集到的關於孫虎臣的市井傳聞便是這些。”
高長壽皺了皺眉,覺得薑飯不太靠得住。
他負手踱了兩步,吹著江風,喃喃自語道:“莫中了敵人的驕兵之計。”
“臨安風氣便是這般,兩代皇帝沉溺酒色不可自拔,朝堂高官黨爭不停,用人從來先看忠心與否,派遣出來的大將很多都是花架子。”
“花架子?”高長壽搖頭,道:“我不信。”
他顯得很認真,雖不確定孫虎臣有多大能耐,但他與宋軍的先鋒兵力對峙過,看得出對麵很有幾個良將,不容小覷。
薑才奉命到鏈子崖督促築城之事,一直待到十二日清晨轉回夔龍山大營。
如今還是兩軍對峙階段,他前兩日接了最辛苦的差遣,接下來自有彆的將領輪替,本打算到秭歸縣城,卻又被孫虎臣召到中軍大帳。
“據襄陽消息,呂將軍已在武關全殲蒙軍唆都、董文蔚部。”
孫虎臣一身甲胄,威風凜凜,坐在上首環顧了諸將一眼,又道:“據呂將軍探報,蒙軍有可能退兵了。”
諸將嘩然。
“李逆竟是守住了關隴不成?”
“哈哈哈!好!哪怕他李瑕是個叛臣,能擋住了蒙虜今年的攻勢也好,我們帶兵平叛也不用有顧慮啦!哈哈哈……”
“麻士龍!將軍說話,沒輪到你開口。”
那哈哈大笑的麻士龍正是薑才麾下部將,薑才一聽便轉頭瞪了麾下一眼,低聲提醒道:“閉嘴。”
上首的孫虎臣板著臉,四下一掃,繼續道:“如此看來,高長壽所謂的移交夔州、萬州,乃是緩兵之計,若再拖下去,叛軍便要從北麵回援重慶……”
他說了好一會,諸將漸漸也感受到了要開戰的氣氛。
果然。
“咣啷!”
孫虎臣起身,拔出佩刀,雙手捧起。
“這柄刀,乃是我就任湖北之前,平章公所賜。鹹定二年,李逆派人潛入江陵破壞,知府楊湛無能,故而我臨危受命,為大宋守長江門戶。兩年經營,終於得到這個收複夔門的機會。現在,我們已打探多日,瞿塘關叛軍兵力薄弱,妄圖以口舌之能欺瞞我方推延時日,我們會中這個計嗎?!”
“不會!不會!”
“那就溯江而上,奪下夔門。有平章公與聖明天子在朝,諸位不必擔心薄了你等的賞賜,隻管奮勇殺那大逆不道的叛賊!”
之後便是下達軍令。
薑才領命為先鋒,次日需第一個領兵攻瞿塘關。
既如此,他便歇了到秭歸城歇一歇的心思。
攻下了瞿塘關,很快他便可到萬州任副都統,到時把家小安頓到萬州即可。
早日開戰也好。
如麻士龍所言,關隴已守住,如今平叛,不必擔心讓蒙虜占了便宜。
軍議之後,薑才便沒再出營,徑直回到自己的營地。
“備戰!都給老子早些滾去睡,夜裡三更造飯,天不亮出發。”
……
在營中巡視了一圈,薑才皺了皺眉。
他又看到一群士卒圍在麻士龍帳中,個個笑得齜牙咧嘴。
那麻士龍是臨安人士,時年才二十出頭,頗有任俠之氣,打仗也英勇,就是一張嘴話太多。
“……”
“哈哈,我騙伱們做甚?出征前我才聽人說的。那宮娥姓葉,平章公見她貌美,當著官家的麵,抬手這麼一指,便要將她帶出宮當侍妾,官家哪敢不依?點頭便應啦,哈哈。”
“平章公真是了得。”
“我還是不信,那可是官家,平章公敢搶官家身邊的人?”
“還不信,臨安城可傳遍了,有詩為證。”
麻士龍說著,搖頭晃腦便吟起來。
“山上樓台湖上船,平章醉後懶朝元。羽書莫報攀城急,新得娥眉正少年……”
薑才走到他身後,一腳就把這麻士龍踹倒在地。
“哎喲!哪個猢猻……將……將軍。”
“明日打仗了,滾去睡。”
“這不,明日打仗了,給兄弟們說些稀奇事,消遣消遣……”
“滾。”
賈似道的那些風流韻事傳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真也有假,總之是各種奇奇怪怪的說法,眾人也不以為意。
他們這支伐蜀的兵馬本就屬於賈黨,便是聽到這些傳聞,也隻是佩服平章公厲害。
薑才不喜軍中這種風氣,暫時卻也沒意識到有太大的不妥。
他依舊忙於軍務,在天蒙蒙亮時,便領兵上了戰船去攻瞿塘關。
日出時,夔龍山上,孫虎臣目送著一艘艘戰船西進。
風吹動他的紅色披風,襯得他愈發的高大威風。
他的眼神有些深沉。
旁人隻當他在憂愁戰事,卻無人讀懂他的風流與惆悵。
許久,有人匆匆從遠處狂奔而來。
“將軍,不好了……”
孫虎臣回過頭,見是自己的一名心腹親衛,遂招了招手,讓他近前說。
聽得那一句低聲耳語,他瞳孔一瞪,脫口而出道:“不可能!”
“將軍,是真的……上了吊,發現時屍體都僵了。”
“不可能……”
孫虎臣搖頭不已,依舊不肯相信,喃喃道:“是薑才發現了殺了她?”
他顯出一種怪異的自信來。
紅色披風還在飄動,他是位高權重的大將,儀表堂堂,在臨安有數不清的女人都任他招之即來。
那個矮小粗鄙的薑才娶得一個漂亮的妻氏,她一定早就在心中哀怨,在江陵渡口那匆匆一見,她瞥過來的那一眼……定是看上他孫虎臣了
“將軍,人是自儘的啊……”
“自……自儘了?可……可我我告訴過她,我待她是真心的……”
嘴裡說著不可能,孫虎臣心裡卻很清楚,這次是用強,結果逼死人了。
“完了!”
回想起來,他本就不是看上了那個女人,不過是想證明他孫虎臣比薑才好無數倍。
此時他沒有哀痛,隻有挫敗感和後悔。
他一把拎住心腹的衣襟,儘量壓低聲音,咬牙道:“丁壽翁的未婚妻被他老子丁大全據為己有都沒自儘,你看看丁青皮那個樣子……她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她害死我了知道嗎?!”
被拎起的親兵完全懵了,不明白自家將軍莫名其妙在說什麼。
這又與丁青皮有何關係?
“將軍,這次真是死人了……而且,而且薑家有個仆人逃了,已不在秭歸城裡。”
“人呢?!”
“已派人去找。”
“快找!找!”
孫虎臣來回踱步,想到薑才之悍勇,心裡越來越慌。
然而,不多時,最壞的消息已傳來。
“不好了!那人上了薑才的戰船,小人們沒能攔住……”
孫虎臣一驚,咽了咽口水,望向長江水麵,完全亂了分寸。
日落時分。
從巫峽口望去,晚霞鋪在長江上,形成一道壯闊的風景。
高長壽披甲立於船頭,眼神茫然。
他今日正與宋軍水師鏖戰正酣,他落在下風,打算先退往瞿塘關,卻不知為何宋軍收兵了。
高長壽想不明白,因此有些不安。且他兵力太少,也就沒繼續追擊,遂退往白帝城,讓薑飯想辦法打探秭歸情報。
直到五日之後,薑飯終於探到了消息。
“……”
“我不信。”
薑飯道:“一開始我也不信,但據我們在秭歸的細作所言,孫虎臣霸占並逼死了薑才妻氏,薑才得到消息,遂收兵回去質問孫虎臣。孫虎臣反指責薑才作戰‘不肯用命’,薑才遂提刀要殺孫虎臣……”
薑飯說到這裡,感到高長壽那種看傻子一般的眼神實在讓人不適,低下了頭。
“你沒在與我說笑?那不是賈似道親自挑的主將?”
“沒在說笑。”
“仗是這麼打的?”
高長壽猶不信。
他這輩子見到的是忽必烈不遠萬裡遠征大理,經曆的是北上敵境出生入死,聽到的是川蜀軍民英勇抗爭。
哪怕是蒙軍,一直以來也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征伐天下。
他接受不了這麼荒唐的一仗,甚至感到了羞辱。
薑飯卻很認真,道:“沒有欺騙嶽侯,眼下孫虎臣已領兵逃回江陵,留薑才部獨守秭歸……”
高長壽有些看不懂這種局勢。
他與薑才交過手,知道對方是個響當當的漢子,難以想像薑才遭遇這種事到底有多憤怒。
他踱了幾步,問道:“既然如此,薑才可願歸附?”
“派人稍稍試探過,他該是不願。”
“為何?”
“這……”薑飯道:“也許是還沒考慮這些吧。”
高長壽沉吟不語,拿起一封才從長安送到的信件看了起來。
他低頭看了良久,眼中思索之色越來越濃。
最後,高長壽抬起頭看向薑飯,似有一瞬間的猶豫,猶豫這個總是給他奇怪情報的輿情司頭目是否可靠。
“你想辦法,我要見薑才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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