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話一點都不假。
一個旅沒了半個旅,半個旅也是旅,旅長照樣是旅長,何況人還正式編製根正苗藍呢!
大宅院的堂屋裡,有五個人;廳中正位,坐著旅長大人,三十來歲年紀,雖顯憔悴,人挺富態,領口下的兩個扣子沒係,軍帽被他拿在手裡,擺弄著。
左邊坐了個團長,胡子拉碴一臉凶相,額頭上纏著繃帶,也沒戴帽子,看起來是個猛將。
右邊坐的是梁參謀,旅長身後站了個衛兵;按說,他後頭應該站副官才是,可惜,副官倒黴,當初跟著另外半個旅一塊沒了。
廳堂中間,站著個八路,他當然是胡義。
把胡義上下打量了三遍,旅長繼續擺弄著他手裡的帽子問:“你說你們是……獨立團?”
“是。”
“嗬嗬,聽說過新編團,也聽說過暫編團,你們這獨立團……算個什麼團?”
這根本不是提問,僅僅是嘲諷,拿名分說事,勾不起胡義反駁的興趣,他隻淡淡回:“你怎麼理解都可以。”
旅長又問:“那……你們有多少兵力?”
“四個連。”
撲哧一聲,這回連那個團長都跟著笑了:“四個連?我還真好奇了,你這個九連長是怎麼來的?充門麵用的嗎?”
“揀來的。”
這位軍裝臟破頭上裹繃帶的團長抬起下巴,一臉不屑繼續道:“這家夥,穿得可到挺乾淨,打過仗嗎?是不是整天在山裡躲啊?”
胡義仍然沒表情,這種挖苦,如果換個沒打過仗的在這,那肯定站不住了,不臉紅脖子粗地激辯解釋一番才怪,正因為他是打過的,無論大仗小仗,已經打到懶得活,所以心中一點波瀾沒有。他看著那位團長頭上纏著的繃帶,顯然是連血都不夠透出來的皮外擦傷,居然也要如此隆重處理,可想而知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同樣是團長,他比陸團長可差大了,雖然陸團長也是個惡心人的家夥,可從來不會瞧不起人,相反,陸團長重視一切對手,哪怕是麵對丫頭,也會辣手摧花不輕敵,現在看來真難得啊,簡直幸甚!
“打不起,我們隻能天天躲。這也正是我被派來這裡的目的,想問問你們,要不要借道去我們那躲躲?”
這話讓胡義說得不鹹不淡,可是幾位聽眾啞口無言了,廳中一時居然靜到落針可聞。
這話怎麼接?這不坑人麼!旅長大人扭頭看他的團長,用眼神大罵他愚蠢,要麵子就少一條活路,不會說話你插哪門子嘴?
團長扭頭看他的旅長,用眼神反駁,不是你先嘲笑挖苦的麼?我是領會你上級的意圖才錦上添花羞辱土八路麼?現在能怪我?
胡義並沒有覺得愜意,以牙還牙隻是他的自私性格使然,他現在正在想,這句話回去以後絕對不能原話彙報,否則蘇大乾事非殺了他這個為逞一時之快而不顧大局的混蛋,跟三連扯淡那事還沒擦乾淨呢,這又一筆,還能活麼!
梁參謀一直都沒說話,有旅長團長在,又當著個外人的麵,這個放屁都不響的參謀不適合搭腔。他的臉色非常不好,他在想,本末倒置!這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耍麵子做派?三國看多了罷?把自己當東吳了?完全弄反了!眼下,八路才是東吳,因為八路有穩固地盤,自己這邊才是無處容身的劉備,舌戰群儒不是這麼演的!無話可說!無話可說!
旅長大人在尷尬之中權衡著,雖說這是個草包,可也不至於蠢到為了一句話的麵子問題而放棄一個生存路線選擇,但是,狹隘的他更在意那‘四個連’的問題,自己這一個旅都白搭,地盤說沒就沒,八路才四個連,能乾屁啊?說他們有地盤?吹吧!主觀上武斷認定八路有地盤是扯淡,那麼決心就好下了。
旅長總算把他手裡那頂軍帽扔在了桌上:“好意心領了!國難當頭,身為軍人,戰死沙場是本分!”
語氣驕傲表情激昂,他覺得既有麵子又打臉,哪知道麵前這位八路已經戰死沙場N多回了,一個月前還一回呢,此時此刻的傷都沒有痊愈。
……
梁參謀追到了村口,他這個參謀不是繡花枕頭,而是像曾經的胡義一樣,從一個大頭兵一步步打上來的,正因為有能力,所以旅長才對這個參謀高看一眼,也正因為他有能力,所以英明的旅長隻讓他升到了參謀。
靠關係和地位上位的旅長大人看不出胡義這個土八路有什麼特彆,但是梁參謀看得出來,不說那種淡漠的凜冽氣質,單憑胡義那彆致的綁腿打法,他就能斷定胡義肯定是從哪個軍事門檻裡走出來的,這不是一般的人會的。
見麵的時候,他沒有與胡義這個客人握手,現在胡義要走了,他向胡義伸出了手:“我叫梁武。”
胡義看著對方遞來的手,遲疑了一下,才與對方短暫握了:“我已經介紹過自己了。”
“我想以後……我們可能還是需要互相幫助的。”
“抱歉,我的話說得不太客氣。”
“那不是你的問題,軍人……不需要客氣,也不需要麵子!”
這句誠懇的話,讓胡義靜靜注視了對方幾秒,轉而道:“你們現在的處境……不樂觀。我個人認為,這裡呆不得。”
梁武何嘗不是這樣認為,他一直嚴肅的憔悴麵孔露出個苦笑:“謝謝提醒。很遺憾,不能請你喝杯酒。”
“很高興你這麼說。”
“保重。”
“保重。”
話隻有這麼幾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都不說再見,然後兩個八路的背影在凜冽的風中走遠,而梁參謀仍然佇立風中凝望,滿麵愁索。
……
對方瞧不起這兩個土八路,而田三七同樣瞧不起那些僵屍般的邋遢兵。他跟在胡義的身後,一步步走在寒冷荒原的浮雪,沉默了好久以後,終於說:“他們差遠了!”
胡義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但他仍然不回頭地問:“比誰?”
田三七很想說二連,可是他不好意思;又想說九連,可是這太敏感,隻好答:“我覺得他們連咱的三連都比不了!”
“比什麼?”
這個問題反倒把田三七給問住了,是啊,比什麼呢?總不能比站軍姿吧?比戰鬥熱情?對了:“三連起碼有鬥誌!你看他們,都像丟了魂的孤魂野鬼,這還能打仗麼。”
“那要看他們想不想打。”
“我……不明白。”
“當兵就是送死。假裝不怕死也是送死,活膩了去找死也是送死,有什麼分彆呢?”
田三七更糊塗了,內心驕傲的他思想水平有限,無法理解這話的真正含義。不過,他也不敢否定胡義,因為他知道胡義是死裡來回滾的。
“我知道你困惑。你,和你的連長,不在我這句話裡。”胡義所指的‘你的連長’並非說他自己,而是高一刀。
“為什麼?”
“因為驕傲。或者說……你們二連都是死要麵子的鬼!”
“……”
風,仍然凜冽;浮雪與塵,依然陣陣;一隻鳥兒,正在飛過冰冷的上空。在這萬物蕭殺的寒冷中,顯得格外突兀,格外不真實。然而那真的是一隻鳥兒在奮力拍打著翅膀,飛得並不高,隻是看著,便仿佛聽到那翅膀扇動了空氣的低低嘯聲。它漂浮在寒風中,從西南飛來,飛過了荒原上的兩個仰望目光,飛向東北方向的白蒙蒙地平線。如果可以無限延伸視線,那鳥兒飛去的方向儘頭,是梅縣。
田三七呆呆看著慢慢消失在遠方的黑點,忘記了剛才的問題,訥訥道:“那是什麼鳥兒?白得像雪,我沒見過。”
胡義也沒見過,也許曾經有這種鳥兒飛過他的上空,可他沒空注意到。隻是看得出那鳥兒的雪白,漂亮得像是剪紙。
不知道多久之後,他們倆停下了,低著頭,看著一大片薄雪上的一串串腳印,尚未被風吹淡,橫穿過在他們倆回歸的方向。
“看起來……有十多個,一列,一路往西南了!”田三七仔細地查看著腳印。
胡義已經半跪在地上,在一處沒有浮雪的位置,看著踩在黃土上的腳印,再看看他自己穿著的日式‘昭五軍鞋’,抬起腳,腳印上清晰留下了三十九顆鐵釘釘痕,與那對比的腳印一模一樣。仔細辨彆了附近所有腳印,清一色鐵蹄!
“這是鬼子。”
直起腰,回頭南望,沉默了一會兒,又迎風北望:“你先回團裡彙報情況。從此路上要謹慎,還要快。”
田三七明白了,胡義這是要回頭,去給他們預警。雙方再看不順眼,在麵對鬼子的事情上仍然是一家人,不能不去提醒。於是朝胡義點了頭,轉身匆匆。
背身向南,以為順風的路應該暖和一些,可是沒有這種感覺,仍然僵著手,仍然麻著腳,刺骨的冷。陣陣嗬出口的淡白水汽,已經在寬黑眉梢凝出了淡霜,令那雙細眼下的黑暗更深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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