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八年的冬天是寒冷的,無論你在哪裡,隻要你還是個中國人,便能感受到刻骨的冷。‘中日睦鄰友好’這句話,正是在這個冬天,發明自日本近衛內閣之口。
本來呢,這是說給蔣委員長聽的,不料,響應的卻是另一位,他言:“抗戰年餘,創巨痛深,倘猶能以合於正義之和平而結束戰事,則國家之生存獨立可保,即抗戰之目的已達。奠定兩國永久和平之基礎,此為吾人對於東亞幸福應有之努力。”
鬼子嫌雪尚不夠冷,便有高尚國人來添霜寒,好一個隆冬!
寒風凜冽著刮過荒原,卷揚起陣陣浮雪,掠過間或裸露的枯黃;刺骨之下,令人覺得那無雲的天空也淡了顏色,似灰,不似藍;遮了風嘯雪霧,太陽似乎變得更清高,更遙遠,蒙上了一層冰冷的晶瑩暈色,仿佛是畫在天空上的,毫無同情毫無憐憫的擺設,僅僅用作證明白天。
風雪蒙蒙之中,一片村莊的土黃顯眼在地平線,在那裡,在視線與雪幕後的村莊之間,在一處微微坡頂,有個渺小的黑影,他在動,他不是在走,因為他是個哨兵。
哨兵的軍裝已經臟得僵硬,仍然能看出是深灰色的,他戴了個臟兮兮的棉軍帽,帽邊的護耳已經被扯下來,用繩栓係在凍得青紫泛霜的下頜,可惜軍裝是單的,儘管他兩隻手都抄在袖口裡,儘管他佝僂著脊梁縮著肩膀背對著風向,儘管他不停在冰凍的硬地上不停跺腳,儘管他的鞋裡塞了草,他仍然冷。同時,他還有一支背在身後的冰冷步槍,他還有一顆釘鑲在帽子上的冰冷帽徽,圓圓的,青天白日,正像他身處的藍白環境一樣冰冷。
風雪中的村子裡,有人在哭喊,那是被趕出家門的地主富戶,昨天他們還是皇軍的幸福順民,今天他們的家院就被國家軍隊征用了,變成了無家可歸,或者被以漢奸罪行刑,他們甚至不知道這軍隊是哪來的,因為自從鬼子來了以後,好久沒見過國家的軍隊了。
這些軍人襤褸臟破,意誌消沉,他們一隊一隊狼狽地出現,很多還裹著繃帶,滿身乾涸的血漬,進村之後隻顧著點燃所有的爐子,火堆,吃所有能翻出來的食物,然後大片大片蜷縮在屋子裡,沒什麼人說話。村裡隻有些傳令兵偶爾跑過,或者偶爾聽到一些長官的大聲喝罵或斥責。這支狼狽的軍隊,像是一片烏雲,給這個原本自認為幸福的村子帶來了滿滿的消沉。
一個軍官站在背風的牆角,領章的花色看起來是少校,他正在朝一隊警衛隊的士兵大聲命令:“巡邏,村裡必須巡邏!擾民嚴懲!搶劫****者殺!”
“梁參謀,咱是要在這停下麼?”
“停不停你都照辦就是!”
這位梁參謀麵色很差,滿眼血絲,話落之後轉身便走,進了不遠處的大宅門。
大步穿過院子,進了堂屋,看了一眼桌上剩下的半杯茶,抬頭問站在通裡間門邊的衛兵:“旅長呢?”
衛兵咬著嘴唇不說話。
梁參謀看了一眼衛兵身後的門,扯下頭上的軍帽,一把摔在桌麵上,端起那半杯不知誰喝剩下的涼茶,一飲而儘,然後在桌邊無奈地坐下來,解開了頸下的風紀扣,滿麵烏雲發呆。
一段時間後,門開了,旅長大人一邊係著衣扣一邊走出來,看到了呆坐廳中的梁參謀:“你回來了……對了,據我了解,這宅子的主人不是漢奸,隻是個地主而已,回頭你去知會一聲,把他放了吧。”
梁參謀笑了,笑得很無奈,帶著一絲蒼涼:“這是他的哪位女眷跟你說的?”
旅長沒什麼反應,晃蕩到了桌邊,坐了,單手扶著桌子歎了口氣:“總算能停下歇歇了。”
“旅座,我覺得咱們不能停,追擊雖然擺脫了,可是不代表鬼子不會再來,這地方不能呆。”
“不能呆?這不能呆還能往哪走?”
“實在不行……繼續往北,進山,通過八路的區域轉移出去。”
聽到這,旅長盯著梁參謀看了一會,忽然問:“電台是你破壞的吧?”
梁參謀短暫沉默後回答:“是我。”
“嗬嗬,我現在都懷疑你姓共了。”
旅長似笑非笑,眼神複雜,語氣冰涼。對於梁參謀的啞口無言,他認為他的話起到了震懾作用,維護了他的旅長尊嚴,卻沒有意識到,他這個極不恰當的諷刺性挖苦,徹底寒了梁參謀的心。
“我跟你多年了,我為的是這隊伍,我……”
“我就是那麼一說,玩笑話,你看你還當真了!至於下一步……我看咱們還是謹慎點,有必要開個會研究一下,你說呢?”
還能說什麼?無話可說!這個草包旅長在上峰眼裡是個忠誠的乖孩子,為了執行不切實際的命令,生生被鬼子打掉了半個旅。現在電台沒了,以為他可以不做傀儡,腳踏實地了,經過一個月來的艱苦周旋,剛剛利用鬼子休整的機會擺脫了追擊,他卻貪圖一時安逸,置危機於不顧。所謂開會研究,隻是他沒有勇氣再堅持在寒風而已,女人的奶子讓他軟了!
從桌上拿起帽子重新戴好,梁參謀起立,深深歎了一口氣:“現在……建製不全,隊伍很混亂,這個會……該怎麼開?”
“這正是我憂心的!當務之急,先要捋順隊伍,讓弟兄們喘口氣,務保不失軍心,才能再戰!”
梁參謀轉身,沉下臉色出門,穿過院子,剛剛出了大門口,瞥見一個士兵正在匆匆向這裡跑來,立即止步,等到近前問:“什麼事?”
“報告,來,來了倆人!”
“什麼人?”
“他說,他們是八路!”
“什麼?”
……
一個多月來,胡義的傷並沒好利索,但是傷口都已經愈合,沒有大礙了。
在他請求離開大北莊返回酒站的時候,師部給獨立團送來了通知,關於梅縣南境的情況已經大概掌握,但是不知對方是否已經潰散,目前是否還是有組織的隊伍,獨立團距離最近,所以要求獨立團派出代表去聯絡,以掌握細節,能幫則幫。
倒是聽說對方曾是一個旅,不過現在很難說還剩下多大的架子,情況也不清楚,團長政委思來想去,把個目前閒著沒事的胡義想起來了。對方目前的位置應該在梅縣西南方向,順著山裡一直朝南,再出山去找,應該不難。雖然這一趟相當於見麵,並非建立機製談合作,但是派普通戰士肯定不適合。大政委出山現在還不必要,畢竟風險係數不確定,胡義這個連級乾部不上不下的倒還合適,不合適也沒其他人選了,誰讓獨立團窮呢,不但沒東西沒錢,連選個人也難,所以,閒得沒事乾的九連連長成了探路者。
胡義先到了酒站,了解了九連和酒站的近況後,隻停了沒有半天功夫,便過河向南去執行他的任務,隻帶了一人隨行,田三七。
他們沒穿便裝,就穿著八路軍的軍裝,一向喜歡背一支步槍在肩後的胡義這次空著肩頭,與人見麵,不是打仗,隻挎他那M1932就夠了。田三七因為這次的隨行,也有了他來到九連後的第一個收獲,劉堅強的全套裝備,都被胡義給了他。唯獨那個日式羅盤,被馬良沉默著拿走,一句話都沒對田三七做解釋。不過,田三七可不是個新兵,他能看得懂,那羅盤應該是個意義,而非羅盤。
此刻,胡義與田三七正站在村頭的冷風中,看著村裡不時走過一隊隊灰頭土臉的邋遢士兵,他們兩個土八路倒顯得鶴立雞群了,雖然是一樣的灰軍裝,卻更乾淨整潔,唯一的不同,是他們的軍帽上沒有那顆青天白日徽,不過,藍白相間的臂章,‘八路’那兩個字格外清晰。
田三七秉承了二連作風,風再大,再冷,他也站得筆直,胸膛挺得像一隻驕傲公雞,步槍掛在肩後也不下刺刀,明晃晃雪亮。雖然他站在胡義側後目不斜視嚴肅著,其實心中鄙視著那些遊魂,因為他堅信他才是最優秀的軍人。
胡義沒有表情,隻是下意識搓捏著凍僵的手指,看著一個個走過眼前的麻木軍人,他的心裡其實是不平靜的,因為他就是從這樣的隊伍中走出來的,曾經是其中的一個孤魂野鬼,和麵前這些麻木的遊魂一樣行走在泥濘,和冰冷。
一個少校軍官大步進入了胡義的沉思目光,令他跳出思緒,注目來人。那步伐沉重穩定,給人一種優越的踏實感,那身軍裝也有殘破和汙漬,卻仍然被他穿得筆挺,恍惚間,胡義差點以為走來的是他自己的曾經,直到看清了對方帽簷下那副微黑的消瘦麵頰。
對方並沒主動伸出手,而是冷冷麵對著同樣冷冷的胡義:“你是誰?”
“獨立團,九連連長,胡義。”
“在證明你是誰之前,我沒什麼要說的。”
“那就先來說說證明的問題罷。”
少校軍官轉而朝衛兵道:“帶他們去大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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