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寂川說這話的聲音不大,但周圍空寂不喧鬨,所以沈聿聽得很清晰。
尤其是末尾的“弟弟”兩個字。
沈聿原本平靜的表情變得嚴肅,步子停了下來,“弟弟?怎麼,原總不僅喜歡助人為樂亂送飛機,還喜歡胡亂認弟弟?”
“嘖,我也不想認,可誰讓有些女人喜歡見縫插針,而有些老男人又管不住自己的蝌蚪呢?”
原寂川說話從來都是糙的,此番的比喻也直白,但也足以讓沈聿明白許星野身世的由來情況。
說完他還覺得不夠,又吸了一口煙,將霧氣吐出來,饒有興趣地盯著許星野,“所以我厭女啊,男人多好,怎麼*都不會懷孕。你說是吧,弟弟!”
許星野眼睛眯了起來,薄唇抿緊,不悅。
他很不喜歡這句話,尤其是原寂川說完這話後還故意點了他的名字,他很怕沈聿會順著原寂川的話想些彆的,誤會了他。
所以許星野側了下身子,將沈聿與原寂川隔開,“這件事我可以解釋的哥,我也從沒有他的那種想法,我……”
話還沒說完,他伸過去牽沈聿的手就被躲開。許星野心裡一緊,手就這樣懸在半空中,而後收攏。
沈聿沒朝許星野看,反而衝著原寂川揚了揚下巴,滿不在乎地道,“這天兒怪冷的,不相乾的事情就以後再說吧。既然原總是來領路的,那還等什麼。走?”
“哦,不相乾啊。”原寂川陰陽怪氣了一句,複又道,“我還以為沈總會感興趣多聊聊呢,居然這麼急著走?”
“冷啊。”
沈聿用了簡單的兩個字結束了話題,率先上了之前坐過的那架直升機。
原寂川原本想看熱鬨的熱臉貼了冷屁股,悻悻地將煙扔到地上踩滅,也登了機。
飛機升空,沈聿望著越來越渺小的小鎮,低頭揉搓了兩下自己的手指,突然出聲,“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沈聿沒點明知道什麼,甚至連主語都沒帶,但許星野明白他指的是原寂川剛說的,他身世的問題。
“我還以為,哥真的不關心呢。”許星野的聲音聽著委屈巴巴的,怕不夠味兒還用力吸了兩下鼻子,拿剛才沈聿說過的話堵他,“畢竟這隻是不相乾的事兒。”
這一來二去的,反倒像是他的錯了。
沈聿拿指尖按了按眉心,歎了口氣,“原二明顯是要看我倆的笑話,我能讓他看到?我不要麵子的?這事兒關起來門來我們自己解決就行,不需要外人插嘴。所以許星野,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和外人,這兩個詞……
沈聿將原寂川視作外人,那反過來,就是將他劃到了“我們”的行列。
許星野委屈的神色收起來,臉上又不自覺爬上了紅,朝沈聿望過去的眼神亮晶晶的。
“我……”
“彆說謊。”許星野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沈聿打斷。他的視線依舊沒朝許星野看,隻是望著窗外的山川與河流,“我不是每次都有聽你解釋的耐心。”
許星野沉默下來。
耳麥裡隻剩下降噪後的直升機旋翼轟鳴聲。
良久後,才終於傳來許星野淺淡的回答,“見到你之前。”
沈聿咀嚼著這句話,麵色微沉。
他與許星野的初見,是六年前,除夕夜的醫院。而再見,是半年後的沈宅。
那時候,許星野母親剛死,沈岸打算收養許星野,入沈家戶口,與他成為一家人。
是他先入為主,以為沈岸與許星野的母親有些什麼,為了阻止沈岸認兒子的行為,他才主動提出要幫著養許星野。
可笑的是,他到現在才知道,他自以為需要依附他才能生活,靠著他養的孩子,居然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原家的少爺!
可他從未對自己說過。
不僅隻字未提,甚至就連那次在原家遇到,他質疑許星野進來得太容易,詢問的時候,許星野也找彆的理由搪塞了過去。
若不是今日原寂川故意挑破這層身份,許星野還打算繼續瞞他多久,騙他多久?!
一切似乎都有跡可循起來,那與原寂川幾分相似的長相,那被設置了加密的出國限製,還有臨基生物突然多出來的原家投資……
沈聿不敢細想,那年,當他不懷好意,揣著惡劣的報複,讓許星野跟他一起生活的時候,許星野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才會用手碰了他的下頜,說出那句,“我願意”的?
沈聿驚覺,這其中像是編織著一張巨大的網,他身處中心,卻依舊一無所知。
而許星野,就這樣站在網上,看著他像小醜一樣跳騰。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他一個三十歲的成年男人,卻被一個小孩耍得團團轉,那他做人,也太失敗了。
太失敗了。
沈聿將望著窗外的視線收回來,身子後仰,整個背脊陷入靠墊裡,抬手蓋住了眼。
就在此時,沈聿另一隻垂在身側的手被握住。沈聿抽了下手,許星野的手就握得更緊了。
像是怕他生氣了會就此跑掉,許星野的手指發燙,握住他指尖的指骨都因為用力而泛白。
“原家那位沒把我當過兒子,在認識哥以前,他也隻是給了我和我媽一套房子而已,並沒有承認過我。所以在我心裡,我不是原家的人。”說到這裡,許星野頓了頓,原本急切的語氣放緩,語調變柔,“我隻是哥的人。”
沈聿沒說話,隻是蓋住眼睛的五指張開,眼角的餘光瞥向許星野。
見人肯看他了,許星野抓住沈聿手指的手轉了半圈,指尖插入沈聿的指縫中,與他十指相扣後,將沈聿的手貼向自己的臉,“哥,父母不是我自己能選擇的,你不能就因為這個,就生我的氣。”
沈聿用力將手抽了出來,“彆分心了,先好好開吧。”
他現在心裡很亂,總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什麼,卻又沒法將這些思緒聯係融合在一起。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許星野,早在那日他決定帶著披薩回彆墅的時候就想問了,隻是沒想到一波三折。
“說幾句話而已,還不會讓我分心。但如果哥擔心的話,我可以讓直升機先懸停,等哥問完問題消氣後,我們再繼續往前飛。”許星野說著,手就已經操控著將飛機的高度往下降,“這架飛機的實用升限是5790米,算下來懸停的高度有地效距離為2895米。好,現在它不動了,所以哥能跟我聊了嗎?”
沈聿:“……”
本來想多沉思一段時間捋一捋腦子裡的想法,可顯然,許星野並不想給他逃避的機會。
許星野向來是行動派的,沈聿說表白就會喜歡他,他就能頂著所有人的嘲笑去單膝跪地表白;沈聿說所有的一切都是騙局,要跟彆人結婚,他就能直接去搶婚,把人關屋子裡用鎖鏈拴起來;如今他摸不準沈聿回京後對他的態度,他便能直接將飛機懸停,也要求一個名分出來。
“哥想知道什麼,我現在都能解答。隻是答完,我也想讓哥回答我一個問題。”
沈氏無語。
沈聿往前望了望,空中,因為許星野的臨時懸停,前麵的原寂川一下就飛沒影了。說好來帶路的,結果後麵的人沒跟上都沒察覺到。嘖。
他歎了口氣,將頭轉向許星野,“問什麼都回答嗎?”
“是。”
“那你老實告訴我,六年前,你為什麼會答應跟我一起生活?”
“因為覺得你性格很好,相處起來應該不會使用暴力。”
許星野這句話雖然沒直說,但句子裡的方向卻把沈聿往家暴上帶。讓沈聿一下就想起了許星野之前跟他說過的,媽媽拿鐵鍬追著打他的事情來,所以聽著倒是合情合理。
但沈聿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僅僅如此?不是因為我是沈教授的兒子?”
“哥為什麼會這麼想?”許星野挑了下眉,瞳孔上蓋著的纖長睫毛忽閃了一下。
“直覺。”
其實並不是直覺,而是很多細節疊在一起。比如爸爸對許星野過度的關心,以及許星野考上的學校與沈岸的臨基生物距離很近等等。但沈聿不知道這話該從何說起。
許星野伸手撥正了沈聿耳朵上戴著的耳麥,唇角勾勒出兩個淺淡的梨渦,沒有正麵回答沈聿的話,“對我來說,哥本人,一開始就比‘沈教授兒子’這個身份,更有吸引力。”
許星野順著扶耳麥的動作,拇指稍微往外探了一點,於是指腹便撫摸上沈聿眼角的那顆小痣,眼中的繾綣快要溢了出來。
沈聿受不了他這麼直白地盯著自己,趕緊又問了下一個問題,“關我的房子究竟是誰的?”
“我的。”
“你哪兒來的錢?你不是說你爸隻給了你和你媽一套房嗎?”
“我自己賺的。”許星野說到這裡,咳了一下清嗓,有些不好意思,“我對代碼稍微有點研究,偶爾會在網上接接單什麼的。”
“什麼單?”
“咳,找係統漏洞。然後攻擊或者修複。一次,60到80萬左右。”
“那也不多啊。”
“美刀。”
“嘿……”
——
此後,沈聿又問了一些想知道的問題,比如國外集訓營的事兒,沈岸每次去彆墅看望的事兒。許星野都一一應答,隻說是普通的集訓營,沈岸也隻是應原臣的委托才偶爾去看他。
沈聿覺得他的回答太過普通了,但話語間又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許星野對其他的問題全都老實回答,除了有關Favorite的。
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惡人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他為了活著在集訓營中殺人,為了同類在實驗室裡試藥,為了虛假的自由在鬥獸場裡搏生死,替人斂財……
他不想將沈聿牽扯進來,不想讓沈聿知道他如此不堪的另一麵,不想,也不會讓沈聿成為第二個幸運兒。
沈聿隻需要活在光底下就好,最好永遠也彆踏足這片未知的,陰暗境地。
“我問完了,到你了。”
沈聿的聲音打斷了許星野想下去的思緒。他翹著腿,雙手交疊隨意放著,身體坐正,隻有頭微側,看向許星野。
陽光穿透雲層射進來, 在沈聿肩上投下細碎的光,襯得他側臉卷翹的睫毛都泛著好看的金黃色光影。
沈聿的臉偏秀氣,明明離剛見時已經過去六年,可歲月的痕跡卻不曾在他臉上停留,除了多出來的成熟氣息,其他一切,恍如初見。
許星野聽見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的聲音。他克製住想要去摸沈聿臉的衝動,將身子往沈聿那便稍微挪了挪,虛靠在他肩上,“我想問的隻有一個問題。哥和我,現在算是談戀愛了嗎?”
沈聿微微蹙了一下眉,對許星野會問出這個問題倒是沒有多驚訝。
他從許星野說出要問他一個問題時,就已經猜到會是這個問題了。
許星野有時候很好懂,因為他想的求的要的,一直都是他。
隻是他。
他在這幾年裡有意無意地逗弄許星野成了自然,許星野被這種撩撥引誘著,喜歡他,依賴他,對他感興趣,恨不得將他占為己有。
這種情緒太熾熱,沈聿根本無法忽視。
不,準確的來說,是他不想忽視。
如果他想無視,在一開始,他就不會跟許星野玩這個問答遊戲了。
沈聿望著人,伸手揉了揉他額間的碎發,“回去後,等我的安排,我帶你去見外公。”
沈聿沒直說是不是在跟他談戀愛,隻說要帶他去見外公。
這在之前兩人相處的六年間,從沒有過。
沈聿認為是他的那通電話間接造成了媽媽死亡,所以從不帶他這個“罪魁禍首”到溫家,哪怕節假日或者拜年,他主動想去,都不可以。
可如今,沈聿卻跟他說,等回去後,就帶他去見外公,去溫家。
許星野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沈聿接受他了,但他知道,這至少表明,沈聿已經將他從“十惡不赦”的名單裡脫離出來,願意將他們兩人的位置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