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望眼(1 / 1)

[新]

徐主任起身朝外走,剛到屋門口,又轉過身認真地問:“你真不和我回去啊?”

唐蘅低著頭不看他,“嗯”了一聲。

“那我就自己寫報告嘍。”

“寫吧。”

“先說好,孫繼豪我肯定要保下來的,回頭你彆翻臉。”

唐蘅忍無可忍道:“你走不走?”

“衝我急什麼,”徐主任嘟囔著,“亂搞女學生的又不是我,我那是實話實說麼——真看不出來,唐國木能養出這麼個侄子。”

他說完便雙手插兜地走了,步伐比來時輕快,顯然心情不錯。

房間裡隻剩下唐蘅和李月馳,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

外麵有嘎嘎的鵝叫和悠長的雞鳴,聽來熱鬨極了。然而唐蘅似乎什麼都聽不到,他隻盯著自己的手,耳畔充溢六年前的聲音。

六年前,唐國木痛苦地蹙著眉頭,在辦公室走來走去。他說,我沒想到田小沁這孩子……這孩子的病那麼嚴重!如果早點知道,我寧肯假裝和她在一起,也不敢拒絕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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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裡的悔意那麼真誠,以至於唐蘅沒法不相信他的話。不僅是他,連一向嚴謹到刻板的安教授也說,老唐,你就是太個有性了,我們社會學院這麼多教授,哪個像你一樣天天吟詩作賦?你不知道你這樣很吸引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嗎?

他的語氣那麼理所當然,所以田小沁也理所當然是被唐國木吸引了:一個熱愛學術的女孩子,遇見一個學富五車又才華橫溢的老男人,她瘋狂地愛上了他,愛而不得,最終為他跳樓。

是這樣嗎?當時他們都說,這件事就是這樣。

唐蘅猛地捂住嘴,乾嘔起來。他感覺胃裡翻江倒海,不是李月馳煮的那碗麵,而是六年前那些人的話。那些聲音像一隻大手在他的胃裡攪拌著,他想吐,那些聲音又哽在他的喉嚨裡,像一團濕嗒嗒的發絲。

李月馳用力攬住唐蘅的肩膀,輕拍他的後背。

唐蘅哆嗦著憋出幾個字:“你覺得,惡心嗎?”

李月馳說:“彆想了。”

“他們都覺得我該知道,”唐蘅用儘全身力氣攥拳,手臂也在顫抖,“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竟然相信他們,你說我是共犯嗎?”

“唐蘅!”李月馳低喝,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強硬地掰開他的手指。

那枚煙頭早成了碎末,在唐蘅手心燙出一個泡。

“李月馳——”唐蘅喃喃道,“給我支煙。”

這次李月馳沒說彆的,直接把煙點燃了,塞進唐蘅嘴裡。國產煙的味道不像洋煙清淡,而是又濃又烈。唐蘅猛吸一口,瘋狂咳起來,咳得眼淚都流出來,嗓子也發痛,這才舒服一些。

他抽完第四支煙時,李月馳低聲說:“彆抽了。”

唐蘅默默放下煙盒。

“不想了,好嗎?”李月馳碰了碰唐蘅的臉,“和我說話吧。”

“說……說什麼?”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我忘了。”

“你以前不抽,”李月馳說,“你要唱歌。”

“嗯,”唐蘅搖頭,“但我現在不唱了。”

“再也不唱了?”

“對。”

“給我唱一首吧。”

“……我現在,”唐蘅慘笑,“聲音已經壞了。”

李月馳沉默幾秒,說:“沒關係。”

唐蘅正欲開口,他又說:“我在裡麵,四年多沒有聽歌。”

唐蘅一下子哽住,半晌,低著頭問他:“你想聽什麼?”

“我第一次見你,你唱的那首。”

唐蘅說:“我試試。”

他深深地換了一口氣,希望自己的聲音不要那麼糟糕——他知道他的聲音壞掉了,也許是因為抽煙,也許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總之再也不複從前的清澈和明亮。但至少,至少不要太過嘔啞嘲哳吧?

唐蘅分開雙唇,第一個字,夏,一瞬間他詫異地發現自己幾乎不會發音,夏——舌尖抵住下邊的牙齒,然後呢?然後就不知道了,他唱不出來。

唐蘅啞聲說:“這首好像不行。”

李月馳點頭:“那換一首。”

“什麼?”

“湖士脫的第一首歌,還記得嗎?”

唐蘅閉上眼,恍惚地說:“你寫詞那首。”

“嗯。”

是,他知道李月馳說的是那首歌——當時湖士脫晉級到最後一輪決賽,組委會要求唱樂隊的原創歌曲。他們唱的那首歌是李月馳作詞、安芸作曲,湖士脫的第一首歌。

李月馳說:“《遮望眼》。”

哦,對,《遮望眼》。

當時蔣亞總是抱怨安芸編曲太複雜,搞得他打鼓時壓力倍增,接著又酸溜溜地說唐蘅:“人家專門給你寫的情歌,你唱不好就趁早換我唱啊。”

當時唐蘅冷漠道:“又他媽不是給你寫的。”

《遮望眼》。

唐蘅捂住眼睛,焦躁地說:“我想不起歌詞了。”

李月馳握著他的手,溫聲道:“沒關係。”

“很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在河邊的時候,你問我記不記得你捅唐國木之前說過什麼——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是不是很差勁?”

“不怪你。”

“但我就是忘了,”唐蘅搖頭,自顧自地說,“我控製不了。”

李月馳沒再說什麼,隻是輕輕撫摸著唐蘅的背,不知過了多久,唐蘅漸漸睡著。他睡得並不踏實,涼風一陣一陣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半夢半醒間,唐蘅發現自己又回到六年前的武漢,決賽在江灘舉行,三支樂隊先後表演,湖士脫抽簽抽到最後上台。他們站在台上,四周是觀眾和評委,他絲毫不覺得慌亂——因為那首歌已經排練過無數次了。前奏響起,他說,這首歌叫《遮望眼》。

然後——然後他就記不起歌詞了。

奇怪他記著當年的那麼多細節,竟然記不起歌詞。

唐蘅睜開眼,看見豬肝色的天花板,他支起身子,發現李月馳坐在窗邊,背對著他。

窗戶的確半開著,因為李月馳在抽煙。就是那包紅色的中華,裡麵隻剩兩支煙了。

李月馳摁滅煙頭走到床邊,問他:“還難受嗎?”

唐蘅盯著他的指尖:“你不是不抽煙了?”

李月馳笑了一下:“煙在這,你總惦記。”

“我……我用一下你的手機。”

“怎麼了?”

“查點東西。”

李月馳把手機遞給他。唐蘅點開瀏覽器,搜索“第一屆周黑鴨校園樂隊大賽”,竟然真的搜到一條新聞,點進去,是某個武漢本地新聞網,頁麵下方飄著一溜黃色廣告。

“第一屆周黑鴨校園樂隊大賽已經落幕,冠軍花落誰家……就讓小編帶大家了解了解這支樂隊吧……來自漢陽音樂學院的五驚樂隊……”唐蘅一字一字讀完這則新聞,發現其中隻介紹了冠軍樂隊。

那年的比賽,湖士脫沒有拿冠軍。

他不死心地搜索“遮望眼”,結果更和那首歌沒有關係——滿屏都是“不畏浮雲遮望眼”。

難道他們唱過的歌,就這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月馳,你去把柴燒了吧。”

“好。”李月馳應著母親,起身出去了。

唐蘅低頭盯著屏幕,覺得自己被拋入了一個荒蕪的地方。記憶和存在都不作數了。他想起田小沁,田小沁的死也是不作數的,很多人都以為她是對唐國木愛而不得才會自殺的吧?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記憶消失得無影無蹤,死無對證。

唐蘅木然地點擊著屏幕,不知道自己想尋找什麼。恍惚之間,他點開那款直播app,發現李月馳隻關注了一位主播,“wr莉莉”,粉絲兩千,大概算不上多。

“wr莉莉”似乎並不是職業主播,上次開播時間還是三月十二號。唐蘅順手點進她的主頁,的確隻是順手,然後看見她翻唱過一些歌曲。

二月十四號,《漂洋過海來看你》:大家情人家快樂哦~

一月五號,《我們的紀念》:突然想唱這首。

去年十月八號,《千年之戀》:和朋友一起唱的!

去年七月十六號——

《遮望眼》。

“這首歌是前段時間無意聽到的錄音,查不到歌詞和譜子了,隻能自己翻出來~”

唐蘅的呼吸瞬間窒住。他直直盯著“遮望眼”三個字,指尖顫抖,幾秒後,才敢點開那個視頻。

前奏響起,他像一隻飄搖的風箏,忽然被釘在時光裡。

第一句來臨,不用繼續,他想起來了那是李月馳寫給他的歌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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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你長發遮望眼

東湖不見

珞瑜不見

二號線不見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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