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黃河心不死(1 / 1)

[新]

唐蘅落荒而逃。

他把變速車蹬得飛快,快到空氣在耳邊發出低低的鳴響,好像隻要他以足夠快的扼速度逃出那個房間,逃出那片小巷,逃出東湖村——就可以當那些事沒發生過。

最後他在蔣亞家樓下刹車,氣喘籲籲,汗珠一顆連著一顆從額頭滾落,甚至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坐在變速車上,一隻腳支地,一隻腳踩著車蹬,整個人呆呆地,不說話。

路過的人都在看他,他什麼都看不見。

這時夕陽已經落入城市地平線以下,唐蘅覺得自己的心也像夕陽,原本是溫熱的,然而漸漸沉下去,沉入一個冰冷的黑夜。

他意識到自己沒法當那些事沒發生過,因為那些畫麵猶在眼前。李月馳說“咱們倆真的不可能”,他說這話的時候唐蘅就盯著自己手裡的碗,碗裡還有幾根焦黃的炒麵和兩片白菜梆子,唐蘅覺得自己像一個乞討失敗的乞丐,被永遠地下了逐客令。

這次是徹底、徹底完了吧。

唐蘅上樓,敲門,開門的是個滿頭小卷的阿姨:“誒,你找誰?”

“我……不好意思,我走錯了。”唐蘅反應過來,他走錯了樓層。

阿姨嘀咕一句,把門關上了。

唐蘅又上兩層,到蔣亞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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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亞。”唐蘅敲門,沒人應。

也許蔣亞出去了。唐蘅並不著急,而是慢慢地蹲下,後背抵住冰涼的牆壁。他逃得太著急,此刻竟然有種虛脫般的感覺。

“來了來了!”門卻忽然開了,蔣亞探出頭來,“靠,你他媽可真會挑時候!”

唐蘅抬頭看著他:“不方便嗎?”

蔣亞露出個賊兮兮的笑:“露露在呢——你來都來了,咱仨鬥地主吧。”

唐蘅進屋,看見一個女孩兒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原來是他們在江漢路的livehouse看演出的那個晚上,和蔣亞相攜而去的女孩子。

沒想到他們還有聯係,談戀愛了?如果在平時,唐蘅肯定扭頭就走了,他可沒有做電燈泡的愛好。隻是今天,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和人說說話,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則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乾出什麼事。

“這是唐蘅,我們的主唱,你認識吧?”蔣亞向露露介紹道。

“哇,第一次離這麼近!”露露的聲音很清脆,“你好啊帥哥。”

“乾嘛啊,”蔣亞佯作吃醋,掰著露露的下巴強迫她看向自己,“帥哥在這兒呢。”

三人就真的打了一晚上鬥地主。直到晚上九點多,露露打著嗬欠說困了,蔣亞叫她先去樓上睡覺。她拍拍蔣亞的腦袋,輕笑道:“等你啊。”然後慢悠悠地走了。

蔣亞從櫃子裡取出一瓶威士忌,遞給唐蘅玻璃杯,為他斟了淺淺一杯底。這威士忌是一種近似木質的暗黃色,瓶身印著法語,不知是什麼牌子。

為了保護嗓子,唐蘅不抽煙,也極少飲烈酒。所以威士忌的苦味在舌尖爆裂開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皺了眉。

蔣亞自飲一口,問道:“誰惹你了?”

唐蘅說:“沒人惹我。”

“得了吧,你找塊鏡子照照你這德性,跟被人打了似的,”蔣亞攬住唐蘅的肩膀,“跟爸爸說,爸爸給你出頭。”

“滾蛋。”

“說正經的,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麼事兒了?”

“怎麼這麼問?”

“男人的直覺嘛。又和你媽吵架了?”

“不是我媽……我問你個問題。”

“啥?”

唐蘅遲疑片刻,找了個相對委婉的切入點:“你和露露怎麼在一起的?”

“就那麼在一起的啊,那天晚上你不是在麼,”蔣亞理直氣壯地,“我倆從livehouse出來,上酒店開房了,完事她誇我表現不錯,我們就……”

“打住,”唐蘅無奈地說,“你有沒有點正常的戀愛經曆?”

“啥算‘正常’的?”

“就是,比如說,你追一個女孩兒,追不到……”

“操,”蔣亞一驚,雙手摁住唐蘅的肩膀,“兒子,你直了?”

“……”

“算了,”唐蘅說,“我回去了。”

“急什麼!來來來我告訴你,”蔣亞拽住唐蘅,“追人麼,哪有說追就追到的啊!時間精力人民幣,你總得付出一樣吧!”

“怎麼付出?”

“打個比方,你追人家,那得拿出追人的架勢吧?人家喜歡什麼你就送啊,一次不夠多送幾次啊!”

唐蘅想,李月馳喜歡什麼?大概喜歡錢吧。他也真的送過錢,然而李月馳不要。

“除了花錢呢?”唐蘅說,“有沒有彆的辦法?”

蔣亞欠嗖嗖道:“不好意思,鄙人至今還沒遇到過花錢解決不了的妹子。”

唐蘅心想自己真是腦子被門擠了才來問他。

“你彆用這種眼神看我,”蔣亞壓低聲音,“兒子啊,我說真的,你就憑你這張臉,錢都不用花。”

算了吧。

“真的,你吧,再把你這臭脾氣改改,完美!”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有就有唄,”蔣亞頓了一下,轉過頭看著唐蘅,“女朋友?你,你看上了個蕾絲啊?”

唐蘅沉默兩秒,起身說:“我回家了,你去陪露露吧。”

“等等你給我說清楚!”蔣亞總算是反應過來了,磕磕巴巴地說,“您難道……難道看上直男了?”

“誰他媽知道他是不是直男。”

“這直男還有女朋友?”

“比他大十歲。”

“……刺激啊。”

“我走了。”

“有沒有這種可能,”蔣亞的語氣變得謹慎,“他為了讓你死心,騙你呢。”

“騙我說有女朋友?”

“嗯。十歲啊,這也差太多了。”

“我覺得不至於。”

“真有這可能,你想想如果我突然追你……你是不是也得編個男朋友出來叫我死心?”

唐蘅說:“你能不能換個例子。”

“那比如安哥突然追我。”

“你能不能彆用咱們仨舉例。”

“就你毛病多!”蔣亞怒道,“總之你再確認一下他女朋友的事兒唄!哦,不過如果他真是直的,無論有沒有女朋友,你都趁早死心吧。”

唐蘅默然,半晌,他低聲說:“我知道。”

離開蔣亞家,唐蘅沒騎他的變速車。十點來鐘,武漢地鐵尚在運營,乘客也還是熙熙攘攘。好像二號線永遠是那麼擁擠。唐蘅站在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身邊有垂著腦袋滿臉倦意的上班族,也有身穿校服嘰嘰喳喳的高中生,他甚至隱隱聞到一股熱乾麵的味道。

從街道口到江漢路,七站,說不上是快是慢。

其實唐蘅不大相信蔣亞的話,至少他認為那種可能性在李月馳身上是不成立的。李月馳這樣的人,實在不像會為了拒絕彆人而撒謊。第一是他已經活得太辛苦了,沒必要把精力分給無關的人。第二是他大概根本就不屑於撒謊,他隻要乾乾脆脆地拒絕,對方就無地自容了吧?

那自己現在是在乾什麼?

可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

江漢路到了,唐蘅有些恍惚地跟著人群走出地鐵站,然後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散開。沒一會兒他就到了中心醫院住院部的大門口。九點四十二分。門衛衝他吆喝一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看好時間啊!十點就不讓探視了!”

“哦,好,”唐蘅連忙加快腳步,沒走幾步又折回去,“您知道腫瘤病區在哪棟嗎?”

“後麵那棟!”門衛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似乎好奇這個年輕人為何這麼晚了才來探病,又兩手空空。

唐蘅謝過他,快步走進住院大樓。這個時間很多病人已經休息了,一些陪床家屬聚集在走廊儘頭閒聊。也有一些人在走廊裡打了地鋪——某些穿著病號服,還在輸液,某些穿著自己的衣服,大概是陪床的。唐蘅站著愣了一會兒,無法想象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裡打地鋪是什麼感覺。這場景令他覺得芒刺在背。

“您好,我想問一下,趙雪蘭在哪個病房?”

“趙雪蘭——7025,”護士的聲音透著倦意,“你往前走就到了。”

“好,謝謝。”

其實直到此時唐蘅仍是恍惚的,趙雪蘭,也就是李月馳的女朋友,就在前麵的病房裡。可他要乾什麼?他難道要衝進病房質問一個癌細胞擴散的女人“你是不是李月馳的女朋友”?這麼殘忍又瘋狂的事他做不出來。那麼他又為什麼要來呢?為了證明李月馳沒有撒謊?怎麼證明?

唐蘅心裡亂糟糟的,他就這麼一直走,很快看見“7025”的牌子。

7025病房關著門,但沒有關緊,敞了一條縫。

唐蘅知道自己根本不會推開這扇門。

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說不出為什麼,明知道自己不會推開這扇門——但還是走到了門前。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種感應。

透過那條縫隙,唐蘅看見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光頭女人,是做化療的緣故嗎?她的背影過於纖瘦,顯得脆弱。

她背對唐蘅坐在病床上。而李月馳站在她對麵,遞給她一枚削好的蘋果。她搖搖頭,李月馳便把蘋果放進一旁的碗碟裡。

唐蘅想,李月馳自己舍得買水果吃嗎?可能舍不得吧。

幾秒後,她的身體漸漸向前傾,就靠在了李月馳身上。她太瘦了,像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倚靠著李月馳的身體,而李月馳一動不動,仿佛一棵堅定的樹。

唐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透過窄窄的門縫。

李月馳垂著頭,唐蘅看不清他的神情。唯一能確定的是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李月馳沒有動,就那樣任她倚靠著。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來晚了!還是有點低燒,明天儘量更新。以及,她真的不是小李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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