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在夜裡下雨(1 / 1)

[新]

唐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謊,隻覺得這未必太巧了。那天下午學校的保研夏令營結束,他又被安教授拉著聊了二十多分鐘。等他和蔣亞安芸匆匆吃過飯趕到“長愛”時,其他樂隊已經唱起來了。

他們去得晚,隻能等排在前麵的樂隊都唱完了再唱。就那麼站著,被蚊子咬了滿腿的包,所以他對那天晚上的印象格外深刻,他們唱了一首《夏夜晚風》。

李月馳“哦”了一聲,不大在意的樣子,“那首歌挺好聽。”

是唱得好聽還是歌的調子好聽?唐蘅無法細問,隻好說:“那首歌是伍佰的。”

李月馳點點頭,轉身拾起整理箱上的兩隻空碗,進了衛生間。唐蘅跟過去,見他蹲在水龍頭前洗碗。那水龍頭隻到他的腰,下麵的水槽也小得可憐。也許是因為背上的傷口,他雖然蹲著,但脊背筆挺,以至於洗碗的姿勢都無端帶了些鄭重。

唐蘅站在衛生間門口看他,走神了片刻,還是沒法想象他究竟有多缺錢。

“你回去吧,”李月馳洗完碗又洗鍋,背對著唐蘅,“你看見了,我這裡沒有你睡的地方。”

確實沒有,而且唐蘅也完全不想睡這兒。

“那你晚上發燒怎麼辦?”

“我有退燒藥。”

“如果燒得嚴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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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他頓了頓,“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把號碼給我,燒起來了我打你電話。”

“那你也把你號碼的給我。”

“好啊。”

唐蘅想了想,又說:“明天我給你點外賣,你家這裡的地址怎麼寫?”

“用不著。”

“大夫說了你要——”

“我白天不在家,得上班。”

“你這樣上什麼班!”

“輔導班講課,不去不行。”

“……那你什麼時候下班?”

“不一定。”

“不一定?”

“下班了還得發廣告。”

“你說個你在家的時間,”唐蘅咬牙道,“我來還錢。”

這次,這次總不會再拒絕了吧?他這麼缺錢,總不會大手一揮說不用你還錢吧?

“你不用特地來,”他仍然背對著唐蘅,聲音平靜又冷淡,“把錢給安芸,上課的時候她轉交我就行了。”

……操!

剛才肯定是熱得快中暑了才會生出“這人還不錯”的想法!

他是不是有毛病?既然這麼不想搭理他為什麼還要在他被圍堵的時候湊過來?再說他有什麼值得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這人確實是有毛病吧?

唐蘅從嗓子眼裡擠出個“行”,然後一把擰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剛下樓梯,垃圾堆的酸臭味就撲麵而來,熏得唐蘅想吐。他快步穿梭在巷子裡,快得連那濕熱的空氣都被帶起些風,身上的t恤濕了又乾,唐蘅覺得自己身上儘是奇怪的味道,有泡麵的辣味兒,有垃圾堆的臭味兒,甚至還有診所裡的消毒水味兒,這些味道混在一起,令他芒刺在背。

一直走到“長愛”門口,唐蘅才放慢腳步,長長呼出一口氣。

遠方的夜空中,傳來隱約雷鳴。

手機響起來,是安芸。唐蘅忽然想到他沒有給李月馳留號碼,當然,他也沒有李月馳的號碼。

“喂?”

“你在哪?”

“‘長愛’門口。”

“我和老蔣在一起,你等著,我們來接你。”

安芸說完就掛了,聽得出不太愉快。唐蘅便站在“長愛”門前等,時不時瞟一眼那粉色的亮閃閃的招牌。他想,李月馳不會真的發燒燒出個好歹吧?但他既然有退燒藥,應該也不會燒得太高……從李月馳家能看見“長愛”的招牌,那麼歌聲呢?能聽得多清楚?

唐蘅有些心煩意亂,但又覺得自己沒必要為一個怪人費心——他已經做得仁至義儘,對方不接受,他也沒辦法。

很快,一輛出租車停在巷口,蔣亞的聲音隨之傳來:“兒——子——”

唐蘅在心裡回一句“傻·逼”,走過去,上了車。

“人齊啦,師傅,去卓刀泉夜市,”蔣亞說完,看看唐蘅,“你今晚也不回去了?”

唐蘅朝副駕看一眼,安芸不聲不響,這是正在氣頭上。

“不回了吧。”唐蘅說。

“ok,”蔣亞歡呼,“去我那兒鬥地主!我新買的撲克!”

蔣亞是內蒙人,家裡生意做得很大。他到武漢讀大學,他爸直接給他買了套房子,位置就在卓刀泉地鐵站附近。平時閒著無聊的時候,他們三個就聚在蔣亞家裡看電影,偶爾鬥地主。

出租車到達夜市,這會兒正是熱鬨的時候,本就不寬敞的路上坐滿了人,到處是炒洋芋和小龍蝦的味道。三人在常吃的燒烤攤坐下,燈一照,唐蘅才發現安芸的左邊顴骨上塗了紫藥水,有點腫。

“你們去醫院了?”唐蘅問。

“嗨,就這點小傷,去醫院不夠麻煩的,”蔣亞衝唐蘅使個眼色,“我們,呃,去安哥家了。”

安芸挎著臉說:“你的吉他先放我家了。”

唐蘅:“嗯,又吵架了?”

蔣亞歎氣:“阿姨看我倆受了傷,這不是擔心麼。”

“她那是擔心?”安芸一拍桌子,“蔣亞你摸著良心說她那是擔心?她就是看不起咱倆呢!”

“她更年期嘛,更年期都是這樣的,”蔣亞安慰道,“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行啦。”

“‘天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哪有一點學生的樣子’,‘說出去誰相信你是大學教授的女兒’——我他媽真是服了!”安芸罵道,“我是乾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兒啊?我是殺人了還是販·毒了?大學教授的女兒?她以為我想當啊?”

“算了算了安哥,算了,阿姨就是說話難聽嘛,你看她還給咱倆塗紫藥水……”

“還拿那個誰,李什麼來著,拿那個人給我做榜樣呢,蔣亞你聽見了吧?”安芸氣得武漢腔都出來了,“說他還沒開學就去給老師乾活了!勤快!會來事!我他媽就一天天的瞎混!她怎麼想的啊拿我和他比,我就不懂了,我又沒窮成他那樣!”

“是是是,確實沒必要,大家情況不一樣嘛,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誰?”唐蘅忽然開口,“李月馳?”

安芸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他‘勤快’‘會來事’?”唐蘅心想,勤快倒是勤快,但是會來事——可真看不出來。明明長了張“離我遠點”的臉。

“你沒聽唐老師講啊?”安芸說,“人家積極著呢,這研究生還沒開學,他就在跟著唐老師做項目了。”

“什麼項目?”

“一個什麼武漢貧困人口分布的調查,他和田小沁在做,我沒去摻和。”

蔣亞插嘴道:“你怎麼不去啊?今年唐老師不就收了你們三個學生麼。”

“我不想去!”安芸又拍桌子,“還沒開學呢我去什麼去!再說我不也是想多分點時間給樂隊?”

唐蘅又問:“他很缺錢?”

“缺啊,家是農村的,聽說他當年那高考分數,漢大的專業隨便挑。”

“那為什麼——”

“師大有免費師範生,”安芸從兜裡摸出一隻煙,點燃了,“免學費,每個月還給六百塊錢補助。”

蔣亞嘖舌:“就為了這點錢?漢大和師大的分數線可差著二三十分呢。”

“可能確實缺錢吧,”安芸聳聳肩,“我聽說他是大三的時候違約的,違約要補學費和生活費呀,這麼一想他得打多少工。不過違約之後他就能讀研了,好像原本能保到漢大數學係,結果他運氣不好,那邊的名額都被內定完了。”

“所以就流落到你們社會學了?”

“嗯,唐老師對他可滿意了,還跟我和小沁誇過他呢——人家數學係出身,會處理數據!哪像我們連spss都弄不清楚。”

“這哥們可以啊,”蔣亞若有所思,“人也不錯,今晚得虧有他。”

“嗯,對了,”安芸看向唐蘅,“他傷得嚴重嗎?”

唐蘅第一反應是“嚴重”,話到嘴邊,想起李月馳那張淡漠的臉,又改成:“還行吧。”也不知道改給誰聽。

安芸罵道:“阿珠那幫傻·逼,彆讓我再碰著。”

“可不,多好的事兒都被那幾個傻·逼攪黃了,”蔣亞嘿嘿一笑,“不過正好,你可以借機安撫一下妹妹啊,嚇著了吧。”

安芸抬腳踹過去,蔣亞連忙改口:“是學姐,學姐!”

“我已經和她發短信說了,”安芸的表情總算柔和幾分,“後天晚上我請客。”

“把李月馳叫上。”

“啊?”安芸和蔣亞同時看過來。

“……謝謝他今天幫忙。”

“得了吧!他不會來的。”

“為什麼?”

“你沒聽他說麼,叫咱們彆把他幫忙的事兒說出去,”安芸撣撣煙灰,語氣有點酸,“校外鬥毆,學校知道了給處分的!人家還要拿獎學金呢,可不想摻和咱們這些事兒!”

哦。

原來如此。

唐蘅沉默片刻:“研究生的獎學金有多少錢?”

安芸:“八千?好像是八千吧。”

八千塊,也就是付姐給他買一雙鞋的價格。這個價格的鞋在他家鞋櫃裡最少有十雙。

又想起李月馳的泡麵,鐵絲床,沒有空調的房間。八千塊錢對他來說是一筆巨款吧?

紫光一閃,緊接著,雷聲在不遠處響起。要下雨了。武漢這個城市總是在夜裡下雨,綿綿細雨沒完沒了,唐蘅不喜歡下雨。但是莫名其妙地,他突然覺得下雨也不錯。那些沒有空調的房間,或許能因為下雨,而涼爽幾分。

“唐蘅!兒子!”蔣亞喊道,“是你手機在響麼?”

唐蘅猛地回過神來,掏出手機,看見屏幕上“付姐”兩個字。

他皺了皺眉,按下接聽鍵:“媽,怎麼了?”

作者有話說:

周日還有一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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