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先前流出的血已經乾了,牢牢地把t恤粘在他的後背上。大夫又說一遍:“忍著點啊。”而他不作聲,隻是背對著唐蘅坐在椅子上。
大夫舉起手術刀,從t恤下擺剪起,直到把後背那片布料分離出來。“你這頭發染得不錯啊,”大夫忽然瞥唐蘅一眼,“在哪弄的?我也去試試。”
“街道口的店,名字是……”可他分明是個禿頂啊?
“是什麼?”
“繡綺……”
唐蘅話沒說完,隻見大夫猛地揚起手,一瞬間就掀掉那塊布料。
他仍然沒作聲,但是身子顫了一下。
他的後背露出來了,血淋淋的,從凸起的肩胛骨到緊繃的腰線,很多道細長傷口仍在滲血。大夫歎一口氣:“怎麼給酒瓶子打成這樣,麻煩咯。”
唐蘅忙問:“怎麼麻煩了?”
“先消毒,再給他把渣子弄出來,然後包紮——這還沒完呢,你看吧,他今晚準得發燒,”說著就用鉗子夾起一團棉球,蘸了酒精,“疼就說出來啊,我下手比較重。”
唐蘅喊道:“那你輕點啊!”
首發網址http://m.42zw.com
大夫翻個白眼:“你當是繡花啊!輕了怎麼消毒!”
浸透酒精的棉球被摁到傷口上。那一瞬間,唐蘅看見他腦袋後仰,身體前傾,像是想躲避後背的疼痛。然而也隻是一瞬間的事。他沒再動了,儘管握拳握得手臂上青筋凸起,但他到底沒再動了。
很快,那團棉球變成淡淡的紅色,大夫丟掉了,又換一團。當傷口被清理乾淨時,他腳邊的垃圾桶裡已經堆滿紅色棉球。
而那些傷口也清晰地出現在唐蘅麵前——他的後背原本是很好看的,麥色肌膚,肩膀寬而平整,流暢的肌肉線條一路向下在腰部收緊。然而此刻,那些通紅的傷口高高腫起來,仿佛是某種酷刑的痕跡。
“你也彆乾看著啊,”大夫說唐蘅,“你和他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嘛。”
“好……”唐蘅遲疑片刻,走到他麵前,蹲下,“很疼嗎?”
“你這不是廢話,”大夫從後麵探出腦袋,“肯定疼死啦!”
唐蘅:“……”
可他為什麼不說呢。
又過幾秒,這人總算開口了,語調很平靜:“沒關係。”
不是“還好”,不是“不疼”,是“沒關係”。也就是說——確實很疼吧。
心仿佛被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這感覺令唐蘅陌生。想了想,唐蘅伸出手:“你攥著我吧。”也許能幫他分擔些痛感。
然而他沒動,隻是垂眼看著。目光這東西分明沒有溫度也沒有觸感,但唐蘅覺得自己的手有點熱。
片刻後唐蘅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以怎樣一個姿勢麵對他。
蹲著,仰著臉,伸出手。簡直像在乞求——凡人在神像前的虔誠乞求。唐蘅霍然起身,退了一步,尷尬道:“渴不渴?我去買瓶水。”
“不用。”
“那你餓了嗎?”唐蘅摸出手機,“我叫個外賣吧,包紮完就能吃了。”
“我不餓。”
“那你要什麼?”唐蘅突然煩躁起來,“你要什麼,我給你弄來。”
他的語氣已經十分不快了,然而對方還是那麼輕描淡寫的:“我沒事,你回去吧。”
“你這樣叫沒事?”
“嗯。”
“你——”
“哎呀!”大夫打斷二人,“都聽我的!”
兩人對視一眼,不說話了。
“你,傷員,今晚肯定要發燒,得有人看著,”轉而看向唐蘅,“你,多給他弄點有營養的東西!彆天天吃什麼漢堡薯條的!藕湯排骨有沒有?”
“有。”
“對嘛,多吃蛋白質!再搞點補血的!”
二十分鐘後,大夫係好最後一條繃帶,說:“傷口不要沾水,回家就開空調——天氣太熱,更容易發炎的。”
他穩穩地站起來:“謝謝您。多少錢?”
“收你七十吧,好在沒縫針呢,對了,明天來換藥。”
唐蘅湊到大夫麵前:“我來付。”手插.進褲兜,愣住,猛地想起錢包放在吉他包裡,吉他包塞給蔣亞了。
大夫:“沒零錢啊?一百的也行!找得開!”
唐蘅:“……”
“我來吧。”他遞去一大卷紙幣,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大夫數了片刻才說:“正好哈!明天換藥十五塊!”
兩人走出診所時,他身上還穿著那件隻剩前半部分的藍色t恤,後背滿是白花花的繃帶,顯得狼狽又滑稽。這時唐蘅才注意到,他的t恤的胸口處印著“青文考研”四個小字。
唐蘅說:“明天我把錢給你。”
他“嗯”了一聲,倒沒拒絕,隻是說:“不著急。”
唐蘅:“那……”
“再見。”
“什麼?”
“挺晚了,”他說,“你回去吧。”
唐蘅終於忍無可忍,低罵一聲,語速很快地說:“你以為我想跟著你?我他媽不是怕你半夜發燒燒傻了?數學係第一就這麼燒傻了你不覺得怪可惜的?!”
話音剛落,大夫掀開門簾把垃圾放在門口,順便應和道:“那確實可惜。”
唐蘅怒氣衝衝地盯著他,不知道這人腦子裡在想什麼——按照正常人的思維,既然他是因為他才受傷,那麼他照顧一下他,不是理所應當的?
“人家也許等著女朋友關心呢,”大夫又探出腦袋,一副過來人的語氣,“那你就彆當電燈泡啦!”
唐蘅:“……”是這樣嗎?
兩人站在小巷裡僵持著,夏夜的熱氣無孔不入,隻半分鐘,唐蘅的額頭就濕了,他不知道他的傷口會不會出汗,那該多疼。
半晌,他率先轉過身去,聲音變得有些無奈:“我家很臟。”
唐蘅鎮定地說:“走吧。”
他跟著他,複又穿梭在巷子裡。這一帶擠滿了破舊低矮的平房,漸往小巷深處走,連路燈都沒有了,唐蘅用手機屏幕的光照路,避開許多汙水溝和堆放在路邊的廢品。
他原本有些疑惑,什麼叫“我家很臟”——亂倒是可以想象,臟是怎麼個臟法?這會兒多少反應過來,可能是房子本身很臟,這種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拆遷的平房,確實是又臟又破的。
帶路的人終於停下,他麵前是一幢二層小樓,唐蘅皺了皺鼻子。
樓道門口便是垃圾堆,連垃圾箱都沒有,就這樣露天堆著,蒼蠅飛舞的聲音清晰可聞。牆沿破了個洞,幾塊碎掉的紅磚散落在附近。他繞到側麵,踩著梯子爬上二樓,噔噔噔的。那鐵梯也不甚結實的樣子,每踏一步,唐蘅都懷疑梯子要垮下去了。
好在梯子沒垮。他掏出鑰匙,開門,那木門舊得斑駁,竟然沒有發出“吱啦——”的聲音。
“不用換鞋,”他說,“隨便坐吧。”
房間小得站在門口就能看見他的床,一張窄窄的鐵絲床。進屋,看見床的旁邊疊放了兩個整理箱,整理箱上又墊一張塑料板,板子上有本翻開的書。床的另一側,地上,是電磁爐和一隻椅子。
唐蘅站著沒坐,試探道:“這是你租的房子?”
“嗯,”他擰動牆上的開關,“還沒開學,宿舍不能住。”
頭頂傳來金屬的“嗚”的聲音,唐蘅抬頭,驀地發現竟然是吊扇。那吊扇遲緩地轉起來,扇出的風是熱的。
“彆怕,”他說,“不會掉下來。”
“我……”唐蘅不知該說什麼,“我叫外賣。”
“你不是沒帶錢嗎?”
“你墊一下,明天我給你。”
唐蘅說完,他又不作聲了。
“……怎麼了?”難到還怕他欠錢不還?
“我這裡,”他臉上沒什麼表情,“沒那麼多現金。”
唐蘅難以置信地說:“兩百塊就夠。”
“本來有一百,剛才花了七十。”
“……”
唐蘅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不讓自己跟來。
跟來了有什麼用?點外賣,沒錢;照顧他,好像也沒必要;甚至連“回家就開空調”也做不到——這破屋子裡根本他媽的沒有空調!
“幫我個忙,”他忽然說,“拽一下我的衣服……我舉不起手。”
“哦,好。”
唐蘅有些茫然地走到他麵前,攥住他t恤的下擺,慢慢將那t恤拽下來了。他的鎖骨汗津津的,不算特彆明顯的腹肌一半露出來,一半被牛仔褲遮住。
唐蘅移開目光,裝作觀察鐵絲床的構造,等他穿衣服。然而他好像沒這打算,問唐蘅:“我做點吃的,你吃嗎?”
唐蘅下意識想拒絕,話到嘴邊又咽回去:“謝謝你啊,我來幫忙吧。”
“那你拿那個鍋去廁所接水,然後放爐子上燒——會吧?”支使起人倒很痛快。
“會。”其實唐蘅第一次做這種事。他平時很少在家吃,而且家裡有保姆做飯,用不著他自己動手。
衛生間彌漫著一股黴味,唐蘅接了水,放到電磁爐上。他又說:“打開上麵那個整理箱,裡麵有吃的。”
“噢。”唐蘅先把塑料板端下來,然後掀開整理箱的蓋子——裡麵確實有吃的。
一包老壇酸菜牛肉麵,一包香辣牛肉麵。一顆雞蛋。
唐蘅沉默兩秒:“就這些?”
“我這沒冰箱,隻能存方便麵。”
“那這雞蛋……沒壞吧?”
“應該沒有。”
“……”
唐蘅坐在電磁爐旁邊的椅子上,左手捏著兩包方便麵,右手捧著一顆雞蛋——小心翼翼的,生怕失手捏碎了。而他坐在床邊,打著赤膊,神情平靜得近乎淡漠。
水還沒開,眼下實在無事可做。各自安靜了一會兒,唐蘅沒話找話地問:“這房子一個月多少錢?”
“兩百。”
“那還……挺便宜。”
他“嗯”一聲,沒接話。
又是這樣。唐蘅很難描述這種感覺,但他知道,這人是抵觸他的。雖然他還是跟他來了他家,他們一起坐在這悶熱的房間裡等水燒開,待會兒還要一起吃泡麵——但他是抵觸他的,他能感覺到。
為什麼?因為他害他受傷了?倒也的確是這樣。
唐蘅低聲說:“今天謝謝你了。”
“不客氣。”
“我說真的,如果你不在……我那吉他肯定被砸了。”
“嗯,下次小心。”
“你不問為什麼嗎?”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要護著吉他。”
“很貴吧。”
“不貴。”
“哦。”
“這是我爸留給我的,”不知為何,唐蘅覺得自己一定要告訴他,“我爸去世十一年了。”
對方默然,片刻後,難得主動地問了個問題:“那些人為什麼要打你們?”
“我們搶了他們的場子,就是今天那個酒吧,‘長愛’。”
“搶場子?”
“之前他們樂隊在那兒駐唱,現在換成我們了。”
“所以就要打架?”
“其實已經打過一次了,”唐蘅有點莫名的心虛,“我把那個胖子打骨折了。”
“嗯——水開了。”
唐蘅扭頭,看見鍋裡的水已經沸騰起來,熱氣又被吊扇吹著,在屋子裡散開。他撕開兩包方便麵,把麵餅放進去,扭頭問:“醬料包也一起放嗎?”那不是竄味了?
“放吧。”對方說。
唐蘅又把雞蛋殼摳開,蛋清蛋黃流進鍋裡。好在他見過家裡的保姆打蛋,知道應該從中間摳開蛋殼。
麵餅將散未散,唐蘅抄起筷子挑了挑。
“你乾什麼?”
“把麵挑開,”唐蘅說,“這樣受熱均勻。”
他走過來,瞥了一眼鍋,又坐回去:“雞蛋散了。”
唐蘅:“……啊。”
“你再挑挑吧,”他說,“直接煮成雞蛋湯。”
幾分鐘後,兩人各自手捧一碗老壇酸菜香辣牛肉味雞蛋湯泡麵,呼啦呼啦地吃著。這房間既不通風,又沒空調,加上麵湯熱氣騰騰,唐蘅出了滿頭大汗,身上白t也濕透了。但是折騰了這麼一晚上,他竟然也顧不上這些,隻覺得碗裡的方便麵前所未有地美味——簡直邪門。
吃完麵,喝完湯,唐蘅呆呆地看著那缺口的碗。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坐在這樣一個房間裡,和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起吃泡麵。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唐蘅說,“我叫唐蘅,唐朝的唐,草字頭下麵一個平衡的衡。”
“李月馳。”
“哪個yuechi?”
“月亮的月,飛馳的馳。”
李月馳。原來他叫李月馳。唐蘅暗想,是個好聽的名字,很配眼前這個人。
李月馳起身,站在窗前。這房間的窗戶也很窄小,木框的,玻璃上結著陳年的垢。
“那是‘長愛’吧?”他忽然問。
“嗯?”唐蘅走過去,將腦袋探出窗子。這一帶俱是平房,視野倒很好,一眼望去,模糊的黑暗中亮著星星點點燈光,像一片寧靜的海上,有一些閃爍漁火。
在右前方的某處,隱約可見一點粉紅色,那確實是“長愛”的招牌的一角。蔣亞經常吐槽老板的審美,說那粉紅色招牌格外有少兒不宜的風味。
“是‘長愛’,”唐蘅說,“你這裡竟然能看見。”
“還能聽見。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外麵唱歌。”
唐蘅扭頭看他:“什麼時候?”
“半個月之前吧。”
“那天我也在。”
“是嗎?”李月馳笑了。一縷溫熱的夜風把他的碎發拂向額後,他的臉距離唐蘅很近。這是他們認識以來,他臉上第一次出現可以稱之為“溫柔”的表情。
“那天我去做家教,回來的時候很累、很累,我就站在這裡,忽然聽見有人唱歌——”他輕輕哼了兩句,“夏夜裡的晚風,吹拂著你在我懷中。”然後又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似的。
唐蘅的臉一下子燒起來,整個人愣在原地。
“你知道這首歌叫什麼嗎?”李月馳問。
“……《夏夜晚風》。”
“那天,是你唱的嗎?”
唐蘅偏過臉去,飛快地說:“不是!”
作者有話說: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