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不住(1 / 1)

[新]

青天白日下,唐蘅感到兩眼一黑。

李月馳穿著昨天的灰色夾克,早晨風大,他的領子立起來,掩住小半邊臉。做完那串口型,他也不說話,隻是站在原地,看著唐蘅。

孫繼豪“哎”了一聲,戰戰兢兢喚道:“師弟?”

“孫老師,”李月馳笑著說,“早上好啊。”

“早早早,誒小李你怎麼來了——師弟,你吃完飯啦?等等,我有個事和你說,師弟!”

唐蘅沒理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準確來說,逃了。

李月馳沒有追。

一刻鐘後,唐蘅坐在越野車後座,車隊整裝待發。眼見前麵的車已經開了,唐蘅問司機:“怎麼不走?”

司機扭頭瞥唐蘅一眼,表情有點疑惑:“咱們還差個人呀,領導。”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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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這不就來了。”

他話音未落,副駕門被打開,李月馳俯身坐進來。他和司機打了招呼,然後從兜裡掏出一隻藥盒,麵無表情地遞給唐蘅。

唐蘅愣了兩秒才接下,忽然想起昨天的暈車貼用完了,今天根本沒貼。

不,不對,重點不是他又給他一盒暈車貼。

“你怎麼在這?”也顧不上司機了,唐蘅問。

李月馳:“我是你們進村走訪的向導。”

“你?”他們進村確實需要向導,一來逐戶走訪得有人帶路,山區的民居不像平原一戶挨著一戶;二來有時和村民溝通不暢,需向導在中間幫忙。

但是按照規定,向導須是本村村民。

李月馳背對唐蘅,平靜地說,“你們今天去半溪村。”

“嗯。“

“我家住那。“

半溪村,位於印江縣城西南,駕車前往需要兩個小時左右——在2015年修建公路之後。

“15年之前呢?”唐蘅望著窗外起伏連綿的高山,忽然難以想象這條不寬的公路是兩年前才修好的。

“那會兒都是土路噻,難走得很,”司機非常健談,“我老婆的表妹夫就是這個村的,零七年出去打工,跑到溫州,一走就是五年啊!好不容易賺了點錢,他老娘又病了,就是那種——急症嘛。緊趕慢趕回來見最後一麵,結果路上泥石流,最後也沒趕上……”越野車已經駛出縣城,行駛在平坦的瀝青公路上,然而公路兩側除了山還是山,遠處暗碧連綿,近處可見灰褐色的岩壁嶙峋起伏,唐蘅發現自己很難想象這種地方如何居住。

越野車駛進隧道,短暫的十幾秒鐘裡,視野陷入黑暗。唐蘅聽見自己的聲音:“你以前從家去武漢上學,怎麼走?”

光明複至,李月馳說:“搭彆人的車到縣城,坐汽車去銅仁,然後坐火車。”

“很麻煩嗎?”

“還好。”

“那當然麻煩啦!”司機接過話頭,“老師您是城裡長大的吧?”

“……是。”

“您不知道我們這地方,都說想致富先修路,一點錯沒有!“司機打方向盤轉彎,唐蘅看見越野車兩三米之外,即是筆直的山崖,“這麼說吧唐老師,以前路還沒修好的時候,從半溪村到縣城,路況正常,那也得一整天——都是山路,繞彎嘛!”

唐蘅望著李月馳漠然的側臉,不知該接什麼,隻好說:“幸虧路修通了。”

“是啊!都是國家政策好,你們澳門也好,我們真的要謝謝你們……”司機憨厚地笑了笑,感慨道,“我們這地方實在是太窮了,人在山裡,走不出去啊。”

越野車穿梭於群山之間,晴天風大,有時行至沒有瀝青公路的地方,塵土便爆炸般揚起來,唐蘅不得不關上車窗,很快,玻璃上覆蓋了一層褐色的灰塵。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轉彎一個接著一個,雖然貼了暈車貼,但唐蘅還是感到幾分眩暈,閉上了眼。

又經過一個隧道,不多久,司機忽然將車停下。

唐蘅睜開眼:“到了?”

“還有半個小時吧,前麵的怎麼停了,”司機將腦袋探出車窗張望,喊了一聲,“怎麼啦?”

“暈車!”前一輛車的司機遠遠回應道,“學生吐了!”

唐蘅推開車門:“我去看看。”

前一輛車上坐了四個學生,唐蘅走過去時,看見一個澳門女生蹲在路邊,腳邊立著一瓶開過的礦泉水。

“好點了嗎?”唐蘅問她。

“吐完好多了,老師,”她的聲音很小,有些委屈的樣子,“明明吃了暈車藥……這個地方的路,太繞了。”

“儘量克服吧,也就來這一次——你歇會兒,我們十分鐘之後再出發,”唐蘅從兜裡摸出一片暈車貼遞給她,“貼上這個。”

“啊,謝謝老師……”

唐蘅轉身,當即愣住。李月馳站在距他不遠的地方,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跟來的。

李月馳說:“唐老師,您能不能來一下?”當著學生的麵,倒是很禮貌。

唐蘅走過去,兩人在路邊站著,幾步之外便是懸崖。

李月馳說:“歇會吧,”然後從兜裡掏出一盒煙,正是唐蘅買的中華,“來一支?”

學生們也都下車了,遠遠近近地站在公路上透氣。按說當著學生的麵不該抽煙,但此時此刻,唐蘅竟然無法拒絕李月馳,他知道自己有些心虛。

唐蘅含住一隻煙,李月馳掏出打火機,另一隻手弓起來擋風,為他點燃了。

唐蘅問:“你不抽?”

李月馳搖頭。

唐蘅隻好獨自吸了口煙:“沒想到這麼遠。”

“是啊,”李月馳笑了一下,“你說你何必來這受罪?”

唐蘅捏著煙的手一頓,心想,他果然聽見那句話了。

“既然隻來這一次,不如乾脆彆來,你不是暈車暈得厲害嗎。”李月馳還是笑著,笑意卻沒有抵達他的眼睛。

“我是說她,她隻來這一次……不是我。”

“那你還會來嗎?”

“……”

幾步之外便是懸崖,清晨的山風分外凜冽。

唐蘅盯著那懸崖,幾秒後,身旁李月馳忽然說:“彆害怕。”

“我沒有。”

“你怕我把你推下去,”李月馳向前跨了兩步,變成麵對唐蘅、背對懸崖的姿態,“這樣好了嗎?隻有你能推我下去。”

唐蘅心頭一震,低喝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樣咱們都放心,”李月馳卻說,“畢竟我是捅過人的。”

唐蘅說不出話,隻覺得心驚膽戰。山風把李月馳的夾克下擺吹得獵獵鼓動,唐蘅暗自估算,如果下一秒李月馳跳下懸崖,以他的反應速度和他們之間的距離,是足夠他抓住他的。可是李月馳怎麼會跳下去呢?他在想什麼?

“能不能問個問題?”

“你問。”也許連唐蘅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為什麼來石江?”

“工作,”唐蘅頓了一下,“原本不該是我,有個老師住院了,臨時換成我。”

“你就同意了?”

“開始我不知道是石江。”

“知道之後呢?”

“我想,”唐蘅艱難地說,“我想也不會那麼巧,就碰見你吧。”

“嗯,”李月馳若有所思,“是你運氣不好。”

“再見麵是好事。”

“反正你也不會來第二次。”

“……”

唐蘅知道自己沒法否認。

一片白而長的雲從空中掠過,遮住陽光。天色暗了幾分,風似乎變得更大了。在剛才的某個瞬間,那念頭的確一閃而過:李月馳不會把他推下去吧?

畢竟他應該恨他的,當然也不隻是他,還有他大伯,他們一家。如果沒有遇見他們,李月馳的人生不會是這幅樣子。

他不是說李月馳很壞,隻是,如果李月馳真的把他推下去,也情有可原。

“那你怎麼會在澳門?”李月馳又問。

“畢業的時候那邊學校在招聘,就去了。”

“就這樣?”

“就這樣。”

李月馳垂著眼,兀自搖頭。他隻是問了幾個問題,語氣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唐蘅看著他,卻無端地感到一陣悲傷。

“唐蘅,”李月馳說,“你知道澳門為什麼會給貴州扶貧麼。”

唐蘅愣了一下,猛地反應過來他叫他的全名。重逢以來第一次。

“……因為國家政策?”

“還有一種解釋,”李月馳認真地說,“昨天我才知道——澳門的飲用水源來自西江,西江上遊流經貴州,新聞上說,澳門給貴州扶貧,是因為共飲一江水。“

“……這樣嗎。“

共飲一江水。

所以從他決定去澳門工作的那一刻起,此行的重逢就已經安排好了?

唐蘅心中百味雜陳,扯起嘴角勉強笑了笑:“那真是很巧。”

“是啊。”李月馳的目光越過唐蘅,向前一輛越野車望去,唐蘅也扭頭望過去,看見那個暈車的女孩子仰頭喝了幾口礦泉水,然後鑽進越野車裡去。

想必是沒什麼事了。

“馬上就能出發了,”李月馳壓低聲音,“咱們打個賭怎麼樣?這麼巧再見麵,不賭一次可惜了。”

唐蘅遲疑道:“打什麼賭?”

“我倒退三步,如果踩空了,你也來得及拉住我,相當於救我一命,以前的事咱們就兩清。”

“彆開玩笑了——”

“如果我沒有踩空,”李月馳停了兩秒,“你就和我在一起,直到回澳門。”

唐蘅渾身一震,險些以為自己聽錯。

可是李月馳的神情太認真了,認真到每個字都像清脆的鋼錘,鏗鏘地砸進唐蘅的耳膜。可是這算什麼,他還是在耍他吧,或者說氣話?

“李月馳,你聽我說,以前的事,我知道你有委屈……”唐蘅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我不知道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但我可以……”

“一,”李月馳倒退一步,麵色平靜如常,緊接著又一步,“二——”

“李月馳!!!”唐蘅衝上去猛抓住他的手臂,用了這輩子最大的力氣,抓緊他,把他拽回自己身邊。

“我答應——答應你了,”那支煙早就被丟掉,手臂上繃起青筋,心臟狂跳得仿佛是他自己死了一次,“我,我們在一起。”他說了什麼?顧不上了。李月馳這個瘋子。

司機聞聲小跑過來:“唐老師,怎麼啦?”

“沒事,”李月馳任唐蘅抓著自己,輕飄飄道,“我們開玩笑呢。”

“噢,“司機不疑有他,”咱們上車吧,可以出發了。“

“好啊。”

唐蘅恍惚地坐進車裡,隻覺得自己仍在原地,眼前是倒退的李月馳——他不理他的話,仿佛根本聽不見。隻差一步,或者半步,他就會像風一樣栽進風裡,而他抓不住。六年前那次他說,李月馳你彆走,大腦混沌身體無力,隻能任由李月馳掏走他褲兜裡所有現金,然後看他背影消失在門口。這次仍然無能為力,他抓不住他,這熟悉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擊潰。

李月馳拉開後座的車門,從另一邊上車,和唐蘅並肩而坐。

“誒,小李,”司機說,“不坐前麵啦?”邊說邊衝李月馳使眼色,意思是後麵的位置是領導坐的,你怎麼坐過去了?

“唐老師有點暈車,”李月馳麵不改色,“他想靠著我睡會。”

“哎呀,那我開得穩一點!”

唐蘅很慢很慢地扭頭,看著李月馳。

李月馳與他對視,坦蕩地說:“彆硬撐啊,唐老師。”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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