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死、了?(1 / 1)

[新]

黃董大笑著說:“哎!沒想到,沒想到唐老師您和我們小李這麼熟啊,您說說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唐蘅隻點頭,沒有笑:“確實。”

很快服務員把菜送上來,不知孫繼豪對他們說了什麼,一道道菜都很家常,酒也是易拉罐裝的青島啤酒,黃董又吆喝起來:“小李,你去給唐老師敬個酒吧,哈哈,老同學嘛!”說著自己也站起來,拉開一罐啤酒,大步走向孫繼豪,“我也給孫老師敬一杯……”

唐蘅愣了一下,說:“不用……”然而李月馳已經端著啤酒走過來,他臉上的確掛了個得體的微笑,目光卻始終波瀾不驚,那感覺既不熱情也不冷漠,隻是彌漫著淡淡的疏遠。唐蘅忽然想,李月馳是這山區裡考出的高材生、飛出的金鳳凰,想必在當地名聲不小——然而他捅了人、入了獄,那麼這些年他該遭受過多少冷眼和嘲笑呢?

他腦子一熱為李月馳撐場麵,也許在李月馳看來,不過一場無聊的猴戲。

直到李月馳已經行至麵前了,唐蘅才想起自己手中空空如也,他抓起一罐啤酒,手指勾住易拉罐鋁環的刹那,聽見李月馳的聲音。

李月馳輕聲說:“唐老師,彆喝了。”幾分鐘前還是“學弟”吧?

唐蘅說:“啤酒不礙事。”

李月馳不接他的話,竟然直接把手中的易拉罐和唐蘅那罐未開封的碰了一下,鋁皮和鋁皮輕撞,發出低而悶的聲響。

然後李月馳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說:“我喝我的,學弟隨意。”說罷仰頭灌下幾口啤酒,轉身走了。

直到飯局結束,唐蘅滴酒未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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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他之外的幾個人推杯換盞喝得熱鬨,一行人走出飯店時孫繼豪已經微醺,黃董更是喝得舌頭都大了,唐蘅朝李月馳瞥去幾眼,見他神色如常,下一秒李月馳就坦蕩地望回來,黝黑瞳仁像深不見底的湖泊,唐蘅覺得自己的目光是石子,擲進去了,聽不見任何回響。

“孫老師,唐老師,接你們的車已經到了……”黃董打了個酒嗝,“路太窄開不進來,你們跟我走哈。”

於是幾人假惺惺地告彆一番,唐蘅和黃董握手,和鄭主任握手,和朱秘書握手,和小莫握手,最後走到李月馳麵前,李月馳逆著路燈的光,雙臂下垂,唐蘅眯起眼,看見那亮白色的燈光像淚痕一樣,順著他手臂的線條一寸一寸流淌,最後在他的指尖凝結成一滴——“李月馳!”背後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

唐蘅轉身,見一個長發姑娘騎著電動車向他們駛來,正是昨晚李月馳騎的那一輛。離得近了,她下車,推著車走過來。

“啊,您是……”女孩衝唐蘅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學弟。”

“這是領導。”

唐蘅和李月馳對視,這一次總算在他眼中看見幾分尷尬。夜風吹過來,四月初的高原很涼爽。

“呃,領導……您好,您好啊。”她還是聽了李月馳的話,有些誠惶誠恐的樣子,連忙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挽到耳後。

唐蘅隻能微笑著說:“你好。”

她的五官很小巧,說不上美豔,但是精致。穿得也簡單,一件粉色格子外套,牛仔褲,白色帆布鞋。

她讓唐蘅想起那些在教室門口等男朋友下課的女孩子。

“師弟,走吧?”孫繼豪說,“齊經理發短信了,他們的車在前麵等著。”

“哦,好。”唐蘅應著,便轉身走向孫繼豪,坐到車上才想起自己沒有和李月馳告彆。

回到酒店,徐主任主持了布置工作的短會,明天他們將去附近的村子裡走訪,徐主任抿一口茶,食指在桌麵上點一點:“明天早上大家都要吃飽啊!多吃點!說是附近,開車過去就要兩個小時,可不像今天這麼輕鬆了……還有,最後再說一遍,同學們,無論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不許發朋友圈!更不許發外網!”

孫繼豪輕聲對唐蘅說:“咱們的學生,哪知道那些村裡能有多窮……就怕他們亂發,咱們這是有保密條例的呀。”

唐蘅點點頭表示懂了,心裡想,其實自己也沒去過貧困村。認識李月馳之前他對“貧困”沒有具體的概念,隻知道這偌大的國度裡有人吃不飽飯,有人冬天買不起棉衣,認識李月馳之後他對“貧困”有了幾分具體了解,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記憶變得不甚清晰,於是“貧困”又隻是一個社會學的概念了。

回到房間時已是十點過,微信裡積攢了一串新消息,唐蘅迅速劃過,直到看見那個深藍色頭像。李月馳安靜地躺在他的列表裡,像一個麵目模糊誤入者。

唐蘅點進他的朋友圈。不是僅三天可見。唐蘅發現自己竟然沒出息地鬆了口氣,同時感到幾分僥幸。他一條一條點開來看,一個字一個字默念,李月馳平均每月發四五條動態,內容如出一轍:石江特產牛肉乾到貨(原味、麻辣味),可零買可批發,物美價廉,量大優惠,詳情微信谘詢……一直翻到底,去年十月,全部都是牛肉乾。唐蘅對著屏幕愣怔片刻,然後返回聊天框。

他盯著一片空白的聊天框想,如果他問李月馳牛肉乾的價格,會不會太假了?又想起那個女孩子,她有一雙好看的笑眼,顯得無辜又純情——也許時至今日,對李月馳來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猴戲。

那麼李月馳為什麼要配合他呢?也許是看在老同學舊情人的份上,也許單純因為他來考察扶貧,沒錯,他們的評估結果直接影響澳門政府對此地的扶持力度,此時此刻,他代表權力,而李月馳一無所有。他代表權力,所以李月馳被叫來陪同,他代表權力,所以李月馳向他敬酒,他代表權力,所以他頭腦發熱喚了一聲“學長”之後,李月馳就是惡心得想吐,也要應一聲,“學弟”。

屏幕似乎閃了一下,唐蘅以為是錯覺,然而下一個瞬間他瞪圓眼睛,看見“李月馳”三個字後麵多了一行字:對方正在輸入

緊接著掌心一振,唐蘅險些把手機甩出去。

李月馳:昨晚我騙你的

李月馳:我沒有女朋友,她不是我女朋友

一陣恍惚,唐蘅問:真的?

李月馳:真的

唐蘅:為什麼說這個?

李月馳:不為什麼

唐蘅無言,愣了半分鐘,忽然覺得他應該找個理由把對話繼續下去。

於是他給李月馳轉了十五塊五毛錢。

李月馳:?

唐蘅:暈車藥和礦泉水。

李月馳:不用

唐蘅:為什麼?

李月馳:中華

唐蘅:哦。

想了想,又說:那你記不記得你欠我的錢?

李月馳:什麼?

唐蘅:2012年6月13號,我睡著的時候你把我兜裡的五十二塊八毛拿走了。

李月馳不回話了。

等了五分鐘,仍舊不回話。

唐蘅有些懊惱地想,為什麼要提這件事?見到李月馳之後,他總是說一些很蠢的話,問一些很蠢的問題,這不像平時的他。

唐蘅放下手機,打開電腦批改了四份學生小組作業,又為白天的參觀寫了記錄。十一點半,他關掉電腦,準備睡覺。手機屏幕黑著,並沒有新消息。

唐蘅沒有在睡前檢查手機的習慣,他隻是關了燈,躺在床上,而手機還在書桌上。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醺醺然的——但他分明沒有喝酒。

正出神時,手機在木質桌麵上“嗡”地一響,黑夜裡格外清晰。唐蘅霍然坐起,說不出為什麼,他覺得這是李月馳的消息。

一條語音消息,時長兩秒。

經電流傳來的聲音有幾分沙啞,似乎又帶些酒後的疲倦,李月馳低聲說:“睡吧。”

翌日清晨,又是晴天,唐蘅背著雙肩包走出酒店餐廳,尚未到集合的時間,四處都是鬨哄哄的學生,他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獨自待著。

然而沒走幾步,就看見孫繼豪被好幾個男學生團團圍住,隻露出烏黑的頭頂。其實,若不是聽見了孫繼豪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唐蘅大概看不出是他。

某個男生雀躍道:”豪哥!待會你把我和阿寧分到一組啊!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孫繼豪:”喲,什麼情況啊你們?“

其他男生起哄:”豪哥你沒看出來嗎——剛才阿寧給他送防曬霜誒!回澳門了必須讓他倆請客!“

男生不好意思道:”你們都給我小點聲……“

”哎,對,小點聲小點聲,“唐蘅看不到孫繼豪的表情,隻聽他歎了口氣,”孩子們啊,我和你們說個事,你們記在心裡就行了彆說出去啊……“

一眾男生:”啊?“

孫繼豪語氣很哀惋:“你們唐老師啊,以前有個女朋友,就是貴州人。可惜她去世了,唐老師到了貴州就總會想起她,心裡很難過的……你們儘量彆在唐老師麵前提談戀愛的事,好吧?”

“天啊!”

“靠,不提不提!記住了!”

“哎原來是這樣,我就說唐老師這兩天那麼深沉……”

唐蘅:“……”

唐蘅決定趁他們沒發現他之前,走得越遠越好。

然而他一轉身,目光直直對上一雙眼睛。

李月馳滿眼揶揄,抱著手臂,衝唐蘅做了個口型:

誰、死、了?

作者有話說:

這幾天好忙,晚上回寢室倒頭就睡了,十一點才爬起來寫文,抱歉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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