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陳叔陵說到頸上、手上肌膚勝雪時,宇文會也已將目光投向了蕭錦玉的頸間,不禁也目露精光,但聽到最後的“欺君”二字時,眾人的臉色便變了,這其中也不乏有以看好戲一般的心態看著蕭錦玉,唯有蘭陵王與蕭顯眸中隱含緊張,正要說什麼時,蕭錦玉便說話了:
“抱歉以這般容貌來見諸位使君,讓諸君失望了,但若說小女子欺君,卻是不認,錦玉母親枉死不過半載,父親也亡故不過三月,禮記有曰,父母之喪,三年不改其服,是故錦玉如今還在為父為母守孝期間,子女守孝,不可穿紅戴綠,不可尋歡作樂,錦玉素衣素容,又談何欺君?”
陳叔陵臉色一沉,還要說什麼,但見父皇陳頊略帶訓責的目光投來,隻得羞惱的閉了嘴。
“你說得不錯,為人子女,當儘孝道,父母之喪,應守孝三年,你沒有做錯,此事亦與欺君無關。”陳頊和顏悅色的說道。
“那麼,敢問陛下,召民女前來,所謂何事?”蕭錦玉直接問。
這時,蕭顯已在吳內侍的帶領下走了進來。
白衣翩翩的南人士子一入殿內,便也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當然,這些人好奇的不僅僅是蕭顯的儀容風度,而是傳說中癱坐在輪椅上十多年的人如今就這般儀態從容的站在了眾人麵前。
陳頊的眸中亦露出變幻莫測的神情,但讓人琢磨不出其意。
看到蕭錦玉立於殿前,蕭顯立時上前向陳頊行禮:“顯參見陛下!”
陳頊沉默了一瞬,方才抬手:“卿請起!”
又道,“三年前中正考核,你定為二品,朕本欲讓吏部征召你為太子中庶子,輔佐東宮,可你卻以身殘病體為由,拒絕了吏部的征召文書,如今你身體已然康健,可還願入仕?”
蕭顯略一思忖,答道:“待這一次的清談雅集之後,若蕭顯之才未令陛下失望,便願入仕,為我陳國效犬馬之勞!”
這回答很是令陳頊滿意,要知道在如今這個時代,若是有他國君主征召,士人們可以自由選擇為哪一國君主效力,而現在在齊周兩國使臣麵前,蕭顯這句話便已明確的擺明了自己的態度。
他要的也隻是這一句話而已。
“好,卿這便就坐吧,與諸君一起,一同來賞今日之美食、美酒以及美人!”
說罷,他便將目光再次投向了蕭錦玉。
“你剛問朕,召你來所謂何事?朕現在便告訴你,朕聽聞你極擅畫,所以今日便想親眼見見,你如何作畫?”
果然,是徐陵拿走的那幅畫引起了他的注意麼?
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而提到如何作畫,陳叔陵的眼睛便亮了,他也聽說過,這小娘子的一支畫舞可謂天上有,地下無,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那麼回事?
“好,我可以作畫,但我要告訴在場的諸君,我的畫能入人心,識人性,鑒人品,凡所相者,入我畫中,皆無所遁形,諸君還想要看嗎?”
蕭錦玉這一說,不少人眼中都露出了質疑,但陳叔陵與宇文會卻是嗤笑了起來。
“若說將畫畫得栩栩如生,本王倒是願意信,但能入心,識人性,鑒人品,本王卻不信,小娘子,陛下麵前,可不要說大話,否則……”
“住口!”陳頊忽地皺眉出言打斷,又看向蕭錦玉道,“請畫!”
“三尺張芝筆,兩盒偉誕墨,七尺佐伯紙!”蕭錦玉依舊要求道。
陳頊便看自己的兒子陳叔寶,下令道:“太子,如她所求,將你東宮之中最好的張芝筆、偉誕墨、佐伯紙拿來!”
“是!”
太子應命,立刻便對身邊的內侍吩咐了下去。
“不知小娘子打算畫什麼?”這時的宇文會饒有興趣的問道。
蕭錦玉含笑答:“就叫:東宮夜宴圖!”
“東宮……夜宴圖?”宇文會笑了笑,“聽起來似乎很有意思,那我等便拭目以待?”
不一會兒,東宮內侍將蕭錦玉所需要的張芝筆、偉誕墨與佐伯紙都取了來,眾人就見蕭錦玉雙手執筆,立於七尺佐伯紙前,竟是左右手同時開工,於紙上輕快的描摹起來。
而當她執筆作畫之時,坐於四周的大多數人所看的竟都不是她的畫,而是她的人,仿佛她本就是畫中人一般,揮筆灑墨間竟有一種不真實的瀟灑飄逸之美。
唯有蕭顯與蘭陵王的目光卻是落在她的畫間,但見她落筆迅速,卻是極為遒勁流暢,頃刻間便有一個人影落在了她的畫中,緊接著又有另一道身影落筆速成……
原來她竟是在畫這東宮之中的所有人。
蕭錦玉的目光也一直冷靜的照射著這裡的每一個人,甚至捕捉著每一個人臉上或眼中的細微變化,而坐在上首的陳頊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神情淡定意味不明。
一盞茶的功夫後,蕭錦玉停筆,說道:“畫已成!”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兩廂座間,分彆以陳叔陵以及宇文會為首的兩行人竟皆站起身來遙望,就見那適才還乾淨潔白的佐伯紙已然成了一幅眾生萬象的畫卷:管樂笙歌,眾姬起舞,風景秀麗的古玄圃中賓客滿盈,或舉杯相迎,或言笑宴宴,或低眉私語,或相顧無言,竟是將每一個人都呈現在畫中,無論是動作還是神態都活靈活現。
這時的陳叔陵與宇文會再也笑不出來了,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樣的畫功,彆說是栩栩如生了,便是神來之筆,畫能成真,我也信!”宇文直忍不住歎了一聲,似發現了什麼,又問,“咦,那畫上好似寫了一句詩,是什麼?”
這時陳頊抬手示意吳侍中與另一內侍共同將那畫呈了上來。
近在咫尺的看到這幅畫,陳頊的神情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但由於他極會掩飾情緒,那般複雜的神色也隻是一閃而過,旋即他便念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什麼意思?”
如今雖然太子陳叔寶還沒有寫出“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這樣的名句,但陳頊不可能不懂這句話中的深意,如此問不過是想聽她如何答罷了。
“歌女不懂亡國之痛,士人亦耽於享樂,是故,強秦虎伺之下,屈子曾作離騷,便是旨在警醒世人之意!”
蕭錦玉話未說完,便已有文士驚得站起身來!
“小娘子,你這話是何意,是在罵我們嗎?”
“不敢,諸君,適才我已說過,我的畫能入心,見性,鑒人品,既然是諸君想要看我的畫,如今我的畫已成,諸君又有何不滿呢?”
那文士氣得臉紅脖子粗,陳頊便抬手示意他坐下,道:“卿莫激動,朕既允她作此畫,那便由她自由發揮,況且她說得也不無道理,當年候景之亂時,多少士人死於其屠刀之下,名士庾信駐守朱雀航時,聞侯景兵到來,更是丟盔棄甲,不戰而逃,當年若不是朕的皇伯父率三千士卒勤王,誅殺候景,這建康城、或是我陳國焉能有今日啊?”
“是,陛下,武帝護我南地子民,功勳卓著,自當名垂千史!”有文士已開始附合吹捧起來。
“這小娘子所言,也甚是在理,甚是在理。”
有了陳頊這一番話,眾人皆不敢言,便連周國使臣也儘皆沉默下來,高長恭更是沉思不語。
但陳頊的這一番話無疑也是對這些使臣說的,這是在告訴他們,陳國如今雖然隻有巴掌大一塊地,但是並非所有人都如庾信這樣的名士一般沒有骨氣,陳氏族中有的是驍勇善戰之輩!
如今便連一個小姑子也能說出“屈子著離騷,旨在警醒世人之意”這樣的話,陳頊更覺正中下懷,正好拿這小姑子的話來打臉在座的耽於享樂之人。
“既如此,我的畫已完成,民女是否可以走了?”這時的蕭錦玉問道。
陳頊看了一眼周圍的人,卻道:“宴會至此,諸卿皆可散去了,不過,你,蕭錦玉,留下!”
蕭顯駭然起身,喊了聲:“陛下!”
陳頊抬手截斷了他的話,說道:
“蕭氏顯郎請放心,朕留下她,並不是要為難她,而是有話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