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便是南朝陳國了,也便是繼蕭梁以後,陳武帝陳霸先所建立的南陳,陳國建立十餘載,如今已曆經了四位皇帝,現在所在位的便是陳武帝的侄兒安成王陳頊。”
兩人行走在建康城的街道之上,鳳凰便向蕭錦玉說起了這南朝之事,提到安成王陳頊之時,男孩子沒有注意到蕭錦玉的腳步微頓了一下。
街道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四處可見牛車慢悠悠的走動,牛車上所乘坐的大都是一些身著白佇衣的士子郎君,個個手持玉如意或是搖著一把羽扇,談笑風聲,好不風流。
走到人少的地方時,鳳凰便湊到蕭錦玉耳邊小聲的繼續道:“我聽說這位安成王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與齊國的高湛一樣,也是奪了自己侄兒的位置而登上皇位的,上位之後,便對前朝的重臣進行打壓清洗,最近這建康城中都在談論著一件事。”
“什麼事情?”
蕭錦玉剛問出口,鳳凰便抓起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到一處賓客滿盈熱鬨非凡的茶肆之中。
茶肆之中似乎正在發生著一場激烈的爭論,有幾位郎君甚至爭得麵紅耳赤,說書的先生似乎也很享受這種能讓人討論到麵紅耳赤的成就感,笑眯眯不再發一言。
“真是可惜了,以後再也聽不到‘昔聞周小史,今歌月下人。玉塵手不彆,羊車市若空。’這樣的美句佳音了。”其中一位郎君感慨道。
他剛感慨完,就聽到酒肆之中,另一道聲線嗤的一聲說道:“一個靠著塌上獻媚之功夫得到今天地位的人,也值得你們這般讚揚稱頌?”
“你說什麼?”先前的那位郎君氣得站起身來。
“難道不是嗎?那韓蠻子不過是個賣草鞋織履的庶民,身份卑微連寒門都算不上,若不是憑著一張臉俘獲了文帝的芳心,如何能得到今日的地位?也隻有你們這些人會將其視為榜樣?”
“你——”
兩人正吵得不可開交時,突地又有一聲音傳來道:“不管韓將軍是如何走到今天這地位,他生前禮賢下士,忠心為國,於戰場上英勇殺敵,又豈是一般人可以輕視比擬,有所謂,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既然人已逝,諸君又何必造此下作之言詆毀他人呢?
這聲音不同於其他人的焦燥,而是帶著一種明月流輝般的清澈,好似一下子便洗滌了茶肆之中的喧鬨與焦灼之氣。
“喲,是蕭郎來了!”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茶肆裡的眾人便齊齊的將腦袋朝同一個方向轉去,就見那說話的竟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郎君,與其他士子們不同,這少年身著一襲純青衣的烏衣,膚色蒼白如玉,眸光含情,既有明月鬆間照的清朗,又有清泉石上流的純澈,身上全無一飾物,卻給人一種“縝密以栗,溫潤而澤”的清雋秀逸。
這樣的氣質和長相無疑完美的符合了當下南士對於病態美的追求,然而,也許隻有蕭錦玉能看出,這少年俊美的外表下已然是強撐到極致的身體。
這少年恐怕是命不久矣!
“蕭氏顯郎,怎麼今日還有空到這裡來湊熱鬨,不是聽說你家裡有位小娘子因為韓將軍之死,都已經得了相思之疾了麼?”一位峨冠博帶的少年一邊搖著羽扇一邊笑道。
那被稱之為蕭氏顯郎的少年似乎並不在意話中的諷刺,隻回了句:“家中私事,怎可隨意傳出來作為他人談資的笑料,若真是相思之疾,也就不會讓朱家郎君所知道了,朱四郎君怎地比我還清楚,我蕭家有位小娘子得了相思之疾,莫非是我蕭家的人告訴你的?”
這話也是變向的諷刺他隨意編排謠言詆毀他人了,當下四周的目光都向那姓朱的郎君望了過去,無不透露著鄙夷,那姓朱的郎君臉色亦是刷地一下鐵青,旋即又變得蒼白。
“你們這是看什麼?我也不過是隨便問問罷了。”說罷,那朱四郎長袖一揮,便帶著幾個隨從匆匆朝茶肆之外奔了去,臨走之時還嘀咕了一句,“裝什麼裝,也不過是個蕭家一個不受寵的棄子罷了,當真以為自己文采風流,就可占據這建康城第一俊彥的名聲?”
那叫蕭顯的少年郎依然渾不在意,招呼身後的小廝就要離去。
這時,陡地傳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問道:“等等,蕭氏顯郎,你是蘭陵蕭氏之人麼?”
問話的正是鳳凰。
少年立即命小廝將輪椅頓住,目光也向著蕭錦玉和鳳凰這個方向投來。
“正是,敢問這位小郎,有何貴乾?”蕭顯禮貌的問道。
不愧為這南地的世族子弟,舉手投足皆是文雅貴氣。
鳳凰正要回答時,卻被蕭錦玉拉住了手。
“久聞建康蕭郎之名,舍弟不過是慕君名聲,打聲招呼罷了。”蕭錦玉搶先道。
鳳凰愕然,正要說什麼時,周邊竟響起了一片譏諷之聲。
“原來竟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攀附蕭家的人!”
蕭家畢竟是名門貴族,雖然現在已經落沒,但也依然有不少寒門士子想借機攀附,以求得舉薦入仕的機會。
但這種攀附的行為往往會更令這些士族子弟所看不起。
就在眾人等著看好戲的目光注視中,沒想到蕭顯臉上沒有半分慍怒,竟還朝著蕭錦玉微笑著點了點頭,便命隨從推動輪椅而去。
待那蕭顯走遠後,鳳凰便忍不住問:“卿哥哥,剛才你為何不讓我跟他說清楚,你也好與蕭家之人相認啊。”
蕭錦玉搖頭:“你剛才也看到了,不過是打聲招呼,我們也會遭到他人的鄙夷,可見這南人的士族等級觀念比北方更甚,我們若是貿然認親,反而會適得其反,說得再多,他們也不會信。”
鳳凰這才點頭:“也是,那些士族重身份,從來不會將庶族寒門放在眼裡,更不會貿然接納一個陌生人為家族子弟。”
這個年代的人猶為看重姓氏與純正的血統,哪怕你身居高位,沒有一個高貴的姓氏,你也隻能算是寒門,而冒充士族之姓者,更是連人頭都不保。
“那怎麼辦?”鳳凰有些著急起來,旋即又想到什麼,“不過,卿哥哥,姑母不是給你留有信物嗎?她說,你憑那些可以回蕭家認親的。”
提到那些信物,蕭錦玉沉默了一下,方搖頭道:“光有信物還不行,其一,我們並不知道我母親為何會離開蕭家而去了北齊為官,其二,我還不知道我父親是誰,而我母親又為何隻帶著我一人生活而從未提及父親,其三,蕭家的人對我母親的看法又如何?他們又是否真的會認我這個外孫女?”
蕭錦玉說到此處,鳳凰亦沉默下來。
“說的也是,但也不能因為這些原因,卿哥哥就不回蕭家了吧?”男孩子說道,忽地靈光一閃,“不如,我先去打聽打聽蕭家是個什麼情況?”
說罷,也不遲疑,就要拉著蕭錦玉的手就朝茶肆外走去。
這時,蕭錦玉又問道:“對了,鳳凰,剛才他們所爭論的那個韓子高,他又是什麼人?”
鳳凰便笑道:“這個韓子高啊,和北地高長恭一般大的名氣,有句話說‘北有高長恭,南有韓子高’,數年前這個韓子高便有南地第一美男之稱,聽說原先不過是個出身寒微的庶民,以織履為生的,侯景之亂時,遇到了前往吳興任太守的陳文帝陳蒨,因其‘容貌昳麗,狀似婦人’被陳文帝所看中,後來就帶到身邊四處征戰,屢立軍功,
再之後,陳武帝陳霸先滅了侯景,取代蕭梁稱帝,他死之後,便將皇位傳給了他的侄兒也便是陳文帝陳蒨,於是這個韓子高也跟著富貴同享,一躍驟升,成為了南陳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將,一時權傾朝野,不過,也真沒想到,這陳文帝不過才駕崩兩年,韓子高就慘遭了滅門之禍。”
說到這裡,頓了一聲,訕笑道,“看來卿哥哥說得果然是對的,自古美人似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首。這韓子高也稱得是美人與名將於一身了吧?”
話剛問完,就聽得蕭錦玉問了句:“侯景,他已經死了麼?”
鳳凰見她神情似乎又有些不對勁,忙收斂了笑容,放下手中的茶盅,點頭:“是,早死了。”
“怎麼死的?”
“聽說,是被他的一名部下,也便是羊侃之子羊鶤所殺,殺了之後,他還將侯景的屍體送給了王大將軍王僧辨,之後王僧辨便將他的雙手截下後交給了當時的齊主高洋,又將他的頭顱送到了江陵給當時的梁元帝蕭繹,屍身丟在建康城,被建康城中所有百姓分食,就連他強納為妃的那位溧陽公主都吃了他一塊肉呢!”
溧陽?
那時的溧陽不過才十五歲吧?而蕭家那些作為她父兄的男人們,怎麼忍心?
“玉卿姐姐,你的字寫得真好看,不如我以後經常到你府上,你教教我寫字吧?”
見蕭錦玉的眼中好似盈滿淚水,波光流轉,閃爍出不一般脆弱的晶瑩,鳳凰趕緊閉上了嘴,一臉歉意的小心翼翼道:“卿哥哥,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蕭錦玉立即收回神,含笑道:“並無,你之前說,現在的南朝皇帝乃是安成王陳頊,便是那個曾經被湘東王蕭繹留在江陵為質,陳霸先的侄兒陳頊嗎?”
鳳凰略思索了一會兒,方才點頭:“是,陳氏未取代蕭梁之前,他是好像在江陵做過人質,後來西魏發兵攻江陵,梁元帝蕭繹兵敗,他與陳霸先之子陳昌又被擄去了周國為人質,隻是文帝繼位後,將他從周地召回,給他封為安成王的,至於陳師利這個名字,我好像沒有聽說過,是他的字嗎?但我記得他的字好像是陳紹世?”
言罷,又笑了笑,“沒想到卿哥哥還記得這麼久遠的事。”
蕭錦玉微微一笑不作回答,陳師利不過是他的小字,但大概誰也想不到,那個在江陵做人質的陳頊,會趕到廣陵並要了她的命。
猶記得她死時,那個男人在她耳邊所說的話:“你放心,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也一定會為你的家族複仇,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完成我們共同的心願。”
安成王陳頊,他果然還真是不負所望……
上一世,她驕傲一世,從未向任何人服過輸,也自詡能識鑒用人,大概從未想過有一日會被這樣的一個人所出賣吧!
想著,她內心苦笑,不由得再次握緊了拳頭。
“鳳凰,現今離侯景亂梁之時過去多久了?”
鳳凰想了想,答:“算起來應該快二十載了吧?”
是麼?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也就是說,她重生在了二十年後。
沉思了片刻,她又驀然起身道:“鳳凰,陪我去一趟烏衣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