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蓮峰山高坡陡,不易攀爬,紮果一行人卻行進甚快,看起來對此地情形極為熟悉。行了小半截路程,前麵便現出一條險峻的石道,狹窄的緊,兩個苗族壯漢守在道前,看那衣裳上絲線的顏色,是白苗人。
紮果大頭人在那兩名守衛前站住,大聲道:“請兩位阿弟通報一聲,就說紮果求見聖姑!”
把守路口的兩名白苗輕輕搖頭:“曰頭落了,聖姑已經安歇,紮果頭人還是請回吧!”
紮果哼了聲,他身後的一名年輕些的壯漢已暴跳如雷:“每天來都見不到人影,她當我阿哥是什麼?你們這兩條守門狗,回去告訴聖姑,如今的苗寨,可不是從前的苗寨了,叫她給我放聰明些,好好伺候我阿哥!”
“啪!”斜刺裡飛出一塊巴掌大的石頭,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那壯漢的嘴角。
“唉喲,”壯漢淒厲慘呼,嘴唇已被砸的腫了起來,鮮血淋漓,頓如殺豬般嚎叫。
“紮龍——”紮果喚了聲,急急扶住他,刷的拔出柴刀,四周瞅了幾眼,怒吼道:“誰?誰打我阿弟,滾出來!”
“紮果頭人,好大的威風啊!”一聲冷哼傳來,從那狹窄的石道中行來一個白苗長者,瘦瘦高高,須發皆白,眼神如鷹隼般淩厲,很有些氣勢。
紮果眼神一閃,似乎有些懼怕這白苗長者,急忙將柴刀收了起來,恭敬道:“原來是寒儂阿叔,紮果給您問好!”
“不敢當!”寒儂阿叔搖著頭,臉上滿是冷笑:“紮果頭人現在了不起了,縱橫苗鄉百裡,誰家不怕你?你們兄弟倆已經敢到五蓮峰來撒野了!”
紮果臉色難看,似乎不敢反駁,低頭道:“阿叔誤會了,紮果來此隻是求見聖姑的!您是苗鄉最德高望重的長老,我和阿弟都是您看著長大的,這五蓮峰是苗家聖地,我們怎麼敢在此撒野!”
“哼,”寒儂滿臉怒氣:“你知道就好!當年大頭人臨終之際,指定聖姑繼位。因聖姑不在山寨,我身為大長老,和其餘幾位長老都曾力薦你暫代其職。本想著你能為我們苗鄉爭氣、為苗寨造福,可是十餘年過去了,你看看,這百裡苗鄉被你鬨成什麼樣子?反抗四起、民不聊生,你對得起賞識你的大頭人、對得起我們這苗家的數十萬鄉親嗎?再這樣下去,你就是我們苗家的千古罪人!”
紮果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臉如豬肝。
林晚榮在一邊聽得嘖嘖讚歎,難怪這位寒儂阿叔氣勢如此不凡,原來是苗寨最年長的的大長老。看他教訓紮果就像教訓孫子似的,人家就有這個資本啊。
苗寨大長老白須急抖,想來這一番話也叫他自己心裡不平靜。
“聖姑已經安歇,你們還是下山去吧,彆在這裡胡攪蠻纏了!”寒儂長久才哼了聲。
紮果眼中閃過一縷凶光,一句話也不說,對寒儂施了個苗禮,扶住柴刀轉身就走。
大長老望著他的背影搖頭長歎,滿麵悲色,沉寂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來,大聲道:“剛才是哪位鄉親仗義出手?還請出來一見!”
他一連喊了幾遍,石頭後麵才蹦出個黑臉的苗家青年,幾步竄到他麵前,嘻嘻哈哈雙手合十,連聲道:“大長老,寒儂阿叔,你好你好!”
這個苗人竟然說的華家語,大長老看了他幾眼,驚奇道:“你是紅苗?哪一寨的?”
“我,哦,我是映月塢的!”紅苗青年眨眨眼,見寒儂似是不信的樣子,急忙又道:“依蓮、坤山,這些都是我好朋友,我們一起來的!”
寒儂哦了聲,笑著道:“難怪看著眼熟呢,你這身衣裳,分明就是布依當年成親時穿的嘛!”
這位阿叔記姓倒好,林晚榮急忙點頭:“對,對,這就是布依老爹成親時的衣裳,他隻穿過一次呢!”
能說出這些細節,自然和映月塢關係密切了,隻是這個紅苗咪多舉止古怪,活蹦亂跳的,不說苗語說華語,很是讓人驚奇。寒儂嗯了聲:“剛才打紮龍的石頭是你砸的?哼,砸的好!”
“那是!他敢侮辱我安姐——侮辱聖姑,我當然要揍他了,狠狠的揍,看見一次就揍一次!”咪多奮力揮拳,眉飛色舞,顯然剛才打的極為痛快。
大長老看了他幾眼,笑著點頭:“咪多,山下都被紮果的人守住了,你是怎麼上山的?到這裡又是乾什麼的?”
“我是跟著紮果混上山的。”咪多嘿了聲:“我到這裡,是想看看聖姑——阿叔,聖姑在不在,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寒儂皺眉:“你也是來參加花山節、和聖姑相親的?”
“對,對!”咪多興奮點頭:“我就是來和聖姑相親的。阿叔,看在我幫你教訓壞人的份上,能不能放我上去,我真的好想見她!聖姑,安姐姐,我來了——”
他說著話,竟是隔著大長老跳了起來,向著山上用力揮手,諾大的嗓門頓時傳了個漫山遍野。
“下去,下去!”寒儂長老突然怒了,奮力將他往山下推去,看他臉色,竟是對他憎惡的很。
“唉,阿叔,怎麼了,我可沒得罪你?唉,阿叔——”他身形踉蹌,被推了好幾步才暫停住了,望著氣喘籲籲的寒儂,忍不住眼睛疾眨,滿臉疑惑:就算你不想讓我見安姐姐,但也彆這麼粗暴啊,好歹我還幫過你的忙呢。
“華家郎,”大長老怒哼了聲,顯然早就識破了這個偽劣的咪多:“這衣裳是依蓮找給你的,對不對?”
“是啊,怎麼了?”
“那你還來相親?你,你——氣死我了!”寒儂長老氣得白胡子直顫,從旁邊扯過一條樹枝就往他身上抽來。
“喂,阿叔,彆打,我沒做什麼錯事啊!”
“打的就是你這狼心狗肺的華家郎,快給我滾下山去!”
寒儂阿叔憤怒不已,將他打的無路可逃,又不容解釋,又不能還手,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實在被逼的沒辦法,索姓就硬挨了兩下,他站的直了,喃喃道:“寒儂阿叔,我給你抽幾下,能不能麻煩你去給聖姑帶個話?!就說有個叫小弟弟的來了,小弟弟很想她!唉,唉,彆打,彆打,說完了,說完了,我走,我馬上走!”
垂頭喪腦的沿原路返回,心裡說不出的沮喪。和安姐姐就隔著這麼幾步路,卻偏偏上不去,這不是老天在玩我嗎?
他這一頓是上山輕鬆,下山狼狽,竟被個白苗老頭生生的打下來了,經曆倒是獨特。
高酋跟在他身後,見他怏怏低頭、無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呸了聲道:“兄弟,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而歸!那幾個守衛算個屁,咱們打上山去不就得了,想見誰就見誰,看誰敢攔你?!”
林晚榮鄭重搖頭:“高大哥,咱們活在世上,有些事能乾,有些事不能乾!這五蓮峰上,都是真正對安姐姐好的人,都是她的親人!我就算再壞,也不能對親人動手啊,你說是不是?”
老高聽得肅然起敬,大拇指一豎:我這兄弟,那境界就是高啊!
下了山來,天色已經黝黑,林晚榮戀戀不舍的在山腳下轉了一圈,正要原路返回,忽見遠處的樹林中,隱隱有些燈光。
老高武功高強,目力極好,望了幾眼,驚奇道:“咦,有人!”
夜都這麼黑了,還會有誰偷偷摸摸躲在樹林裡?二人相互望了眼,使了個眼神,小心翼翼的向那樹林摸去。隔著還有數十丈,就能看見十餘個黑苗的漢子分散隱在明處暗處,四麵警惕的張望著,樹林裡的火光時明時暗,看得不甚真切。
這些人都是熟麵孔,正是紮果、紮龍兄弟身邊的隨從。這麼晚了,他們不回山寨,藏在這裡乾什麼?
林晚榮眉頭緊皺,對高酋微一頷首。二人的配合早已精妙之極,根本不需言語,老高看準情勢,身形刹那躍起,仿佛暗處湧出的一縷青煙,無聲無息躍至兩個漢子背後,雙手疾戳,那二人瞬間就癱倒了下去。
林晚榮疾如狸貓,飛快鑽到老高身旁,將那沉睡的兩個黑苗隱入草叢中,其他人毫無察覺。二人扶著青草緩緩推進,約莫行了五六丈,便聽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起早的雲雀才有蟲吃!阿哥,彆再猶豫了,剛才在五蓮峰上,你受那老狗的氣還不夠麼?你是我們百裡苗寨的大頭人啊,怎麼能由他隨意侮辱?你看寒儂那個老狗,想罵就罵,什麼時候把你當過大頭領了?!”
說話的這個是紮龍,他麵對的,自然是他的阿哥、百裡苗寨的實際掌權人紮果了。
這兄弟倆說話怎麼不用苗語呢?林晚榮心裡奇怪,悄悄探頭出去,隻見四五丈外,紮果兄弟並排而立,站在他們身邊的,還有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
“阿弟,少安毋躁,”紮果渾實的聲音傳來:“寒儂身為大長老,在苗寨聲望隆厚,非是等閒人物,不僅白苗對聖姑和他忠心耿耿,就連紅苗、花苗、青苗許多山寨也都心向著他們。要對付他和白苗,一定要計劃妥當才行!”
“阿哥,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這老狗竟然派人打我,我是一天都忍不住了!”紮龍捂住流血的嘴角憤憤而言。
林晚榮聽得偷笑,打你是活該,下次再撞到老子頭上,就沒有掌嘴這麼簡單了。
紮果轉過身來,望著那儒生道:“鮑師爺,聶大人今天已經到筠連了嗎?”
鮑師爺點點頭:“大人今曰晌午已到了縣城,正等著大頭人的消息呢!”
紮果咬了咬牙,猛一揮手:“好!明天上午,紮果親自去拜會府台大人,請他為我苗家做主!”
鮑師爺嘿嘿道:“隻要大頭人按時按量繳賦,相信大人一定會如你所願的!”
紮龍聽得拍掌大喜:“隻要有聶大人相助,阿哥一定能大展神威,折服聖姑,打倒那些白苗老狗了!”
“聖姑,聖姑——”紮果喃喃自語,眼中充滿迷戀。
望著那喜氣洋洋的三人,林晚榮恨得直齜牙,這他媽到底是官還是匪?簡直就是蛇鼠一窩了!有這幾人在,布依老爹、依蓮他們的曰子能好過嗎?
老高見他麵色不善,知他正在氣頭上,弄不好就要當場殺人,便急忙拉住他,二人悄悄退了出去。
經過草叢之時,順手解了兩個黑苗守衛的穴道,見二人醒來未察覺異常,這才無聲離去。
一路上氣氛沉默,高酋見他臉色冷的跟冰塊似的,便也乖乖的閉嘴。
行了不知多遠,林晚榮猛哼了聲,轉過頭來:“高大哥,麻煩你再走一趟,現在就去找那個吳原,看看紮果和姓聶的明天在哪裡見麵?我倒是要看看,這兩個雜碎能耍出些什麼名堂!”
說話了就好,高酋長長的籲了口氣,急急點頭。眼見已回到城外,便與他分手,徑自去了。
筠連城西,到處都是露營的苗家人,大多是些年輕的咪多咪猜,不管是紅苗白苗花苗,短短相處他們就已經打成了一片。大家點燃篝火,圍著火光載歌載舞,歌聲笑聲響成一片!
望見姑娘小夥那充滿朝氣的麵龐,聽著他們飄蕩在空中無憂無慮的歡笑,林晚榮無奈中又有些欣慰,這些才是苗家的未來啊!
城外人多,笑語不絕,搜尋了半晌,擠出了幾身臭汗,也沒找到依蓮他們的映月塢在哪裡。望著那遍地攢動的人頭,他有些傻了,近萬人一起相親,沒想到花山節這麼大的氣勢,這叫我到哪裡去找依蓮他們?
“唉——不是有網不肯撒,不是有秧不肯插;撒網沒有船來搭,插秧沒有水來打。
阿妹想哥淚紛紛,不知阿哥你在哪——”
恍如百靈清唱,一曲嘹亮的山歌,忽從人群中爆出。遠遠的山崗上,紅豔豔的篝火燒得正旺。篝火邊上,一個俏麗的身影默默佇立、翹首企盼,動人的歌聲便是由此而來。
“依蓮!”林晚榮興奮的直揮手,跳起來就向那邊跑去。要說依蓮是真聰明,這山歌尋人的法子獨一無二。
“阿林哥——”少女看見他的身影,頓時喜上眉梢,急急推開周圍聞她歌聲蜂擁而來的咪多們,歡快的向他跑來。
望著依蓮近在咫尺、紅撲撲的臉頰,他壓抑的心情頓時清爽了許多,彎腰抹了把冷汗,氣喘籲籲道:“真,真不好找啊!依蓮,你們怎麼躲在這裡?!”
依蓮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我們出城的時候晚了,隻能找些偏僻的地方落腳!阿林哥,你餓了沒有?!”
忙了半天,還真是沒吃過東西,他急忙點了點頭。依蓮咯咯嬌笑,解開身上的包裹,卻是晌午分給她的糕點,竟似一點沒動過。
她一股腦全部捧到他掌心裡,林晚榮是真餓了,狠狠咽了幾塊,含混不清道:“依蓮,你吃過沒有?”
看他狼吞虎咽,依蓮欣喜的點頭,將盛清水的竹筒遞到他手中:“我吃過了,可是一個人吃不完,這些都是留給你的!”
充實了下肚子,正要籲口氣,忽覺有些不對勁,抬起頭來一看。媽呀!四周全是虎視眈眈的咪多,足足有四五十人之多,個個都扶著柴刀,怒目圓睜,仿佛馬上就要衝上來了!
“這,這是乾什麼?”他嚇得水也不敢喝了,嘴裡的糕點吧嗒掉在地上。
挨在依蓮旁邊的映月塢裡一個與他相熟的咪猜笑著道:“這都還不明白麼?這些咪多,來自不同的山寨,都是要與依蓮對歌的!阿林哥,我們依蓮為了你,已經在這裡不停的唱了一晚上,就為了能讓你找到我們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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