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崢不敢再多看景明月一眼,他怕隻再多那一眼,他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都會儘數崩潰。
“師妹,這麼多年,你還是最懂我的人。”孟長崢斜靠在座椅上,用酒盞一下下撞擊著桌麵,好像這樣就能回到他們年少時對酒當歌,壯誌淩雲的時刻。
她懂他的誌向,也懂他的心思,所以那些年,在他每一次試圖靠近的時候,她是故意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的,明確地畫一條涇渭分明的線,告訴他不要越界。
可她同樣也知道他孟長崢的驕傲與誌向。所以她既沒有挑破那層令人尷尬的窗戶紙,也沒有對他心存芥蒂,她不希望他沉淪下去,把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給他,他卻要在背後捅她一刀。
景明月洞若觀火,隻是沒看透,他實在不是一個東西。
“是啊,好男兒建功立業,為何不為?”孟長崢將手中空了的酒盞往一旁輕輕一拋,帶著強勁的內力,將那些半空不空的酒壇全部擊碎。
“隻是我想知道,你想要什麼?是逼退北戎大軍,讓其至少十年內不敢再度南下?還是奪回西北十六州?抑或是長驅直入,掃蕩整個北戎王庭?”
景明月見孟長崢臉上的頹態一掃而空,也不禁露出了憧憬之色:“西北十六州是西北的要塞必須拿回,不僅是為了大坤不受製於人。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西北十六州的百姓等待王師,已經等了太久了……”
西北十六州喪於北戎之手後,留在城內的大坤百姓,日子著實不好過,大坤遺民就是比北戎低一等,北戎人殺大坤人隻要賠一頭牛,大坤人殺了北戎人卻要全家償命。
隻這一條,孟長崢便知景明月對西北十六州勢在必得。
“我相信師兄的能力,更何況我們為了奪回西北十六州也是籌謀良久,兵精糧足,不怕戰不贏北戎軍。至於橫掃王庭——或許有一點難,但如果此戰順利,將北戎人趕回漠北,也是有希望的。”
“明白了。”孟長崢對景明月道,“你且寬心,我會在陛下麵前主動請纓。”
“有師兄在,我一向是放心的。”景明月對孟長崢拱手行禮道,“我還有其他事,便先回去了。勞煩師兄且好好準備規劃,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去我府上或者內閣與兵部找我。”
“師妹,最後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師兄請講。”
“你最初不敢和柳定相認,除了前途未卜,自身也是如履薄冰之外,必定也是害怕他與你立場不一致。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柳定最後選擇的是陸擷英,而不是你,你會怎麼做?”
這曾經是景明月最害怕的問題,她雖害怕,但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一直很堅定。
“我會拚儘我所能,引他入正道;若他終是難入正途,我便拚儘全力送他遠離紛爭;若他真的做了無法原諒的傷天害理之事——我會秉公處置。”景明月抬了抬手中的天問的天問劍,“我既要為世人求天理昭昭,那便更不能縱容自己的私心傷天害理。”
“說得好。你要的天理昭昭,都會有的。”孟長崢抬頭望向上蒼。
景明月走了兩步,就在孟長崢出神之時,景明月回頭對孟長崢笑道:“師兄務必記得,不管我是何身份,我隻有你這麼一個師出同門的師兄,我們永遠是師兄妹,是可以把後背托付給對方的戰友,是親人。”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師兄一定會遇到比我更值得的人。”
“或許吧。”孟長崢站在庭院之中,負手而立,笑得風輕雲淡
他寧願景明月不要說這樣的話,每個字都在往他的心上剮。
他知道景明月想說什麼,可不管是誰,他都沒有資格。
景明月走後,孟長崢打開書架上的機關,阿史那提拍著掌從暗室的陰影裡走出。
“這不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嗎?孟元帥?”
阿史那提的笑容讓孟長崢隻覺背後一片毛骨悚然,仿佛他是被草原上的狼群盯上的獵物,左衝右突掙脫不得,隻能等待被啃食殆儘的命運。
“我知道該怎麼做,京城不便久留,我先送你離開。”
“我這就回前線向王複命,靜候孟元帥佳音。”
他們都走了之後,隻有孟長崢對著空蕩的府邸,還有那滿地狼藉。
他把自己鎖在府裡,所有人都以為他因景明月下嫁柳定心懷不滿、黯然神傷。他倒情願自己真的是為情所困,從此一蹶不振。
可困住他的偏偏不是兒女私情,而是家國大義。
景明月在最黑暗的歲月裡,是憑借八歲前蘇小九的美好記憶,咬著牙撐下去的。而他孟長崢八歲前的記憶,卻成了他全部的夢魘。
……
那段記憶,並非一無是處。隻是塵封了太久,才以至於當他十五歲恢複那段記憶後,整個人都生生撕裂成兩半。
八歲前的他,是出身卑賤的奴婢之子,他的生母不過是前代北戎王一時興起才臨幸的一個漢人奴婢,他的父王壓根就不在意他,於是隨意一個北戎人都可以給他們母子臉色看。
他們母子乾著奴隸乾的最臟最重的活,住在破敗的羊圈裡,常常在草原的狂風暴雪裡忍饑挨餓。
那年草原的風雪好大好大,凍死了無數牛羊,阿娘病得隻剩下一口氣。
為了阿娘,他求了很多人,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對他們這對肮臟的母子施以援手。
“阿崢……不要替阿娘求了……沒有用的……”
阿娘勸他放棄,可是,怎麼能放棄?阿娘是他唯一的親人啊!
走投無路之下,他鼓起所有的勇氣攔住了阿史那王後的馬車。他聽說過阿史那王後的美名,整個草原無人不稱讚阿史那王後的善良賢淑,都稱王後是北戎神女轉世,來此世間專為普度眾生。
“求求王後救救我阿娘?”
“大膽!哪裡來的賤奴!”王後的侍衛揚起馬鞭就要往他身上抽去,卻被王後攔了下來。
“你是誰家的孩子?”王後溫柔的問他,眼睛像草原上最澄淨的湖泊。
“我是……奴隸的孩子,我的阿娘……要死了……”
“眾生平等,神愛眾生,帶我去看看你的阿娘吧。”
阿史那王後請了北戎王庭最好的巫醫為阿娘治病,王後的身邊人告訴了王後他的真實身份。他原本以為王後會對他們母子萬分嫌惡,直接將巫醫帶走,不想王後非但沒有怪罪他們母子,還把他們母子接到了自己的身邊,與他的父王據理力爭。
“這件事本就是大王做錯了。即使是一個婢女,也不是大王可以隨意泄欲的對象,更何況有了孩子,又怎能生而不養?阿崢何其無辜?”
北戎王被阿史那王後訓斥得麵紅耳赤,在王後的要求下給了他和他阿娘應有的名分,但依舊不願意搭理他,是阿史那王後為他請了北戎最好的師父教他讀書與武功。
阿娘的身體損耗太大,吊著半條命又活了大半年,終是油儘燈枯。阿娘臨死前拉著他的手,要他一定要好好報答王後的恩情。他亦在心中發誓,為了阿史那王後,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可惜好人不長命,阿史那王後因誕育王子難產而死,北戎王另立了完顏家族的貴女為王後。
八歲的他跪在阿史那族長的麵前:“耶律崢願為王子侍衛,誓死效忠!”
“不必,阿史那家族會另派人守在王子身邊。”阿史那族長看著他酷似大坤人,不像北戎人的容貌,開口道,“你的資質不錯,我們需要你去做另外一件事——”
阿史那族長讓他服下北戎秘藥,從此前塵封起。他忘記了自己曾是耶律崢,再醒來時,他已是孟長崢,是衡陽山的一名弟子。因為優秀被衡陽掌院景陽川發現,從此拜入衡陽掌院的門下。
十五歲那年,阿史那家再攜秘藥而來。封印的前塵被打開——
在衡陽山潛心學習的日子,是他人生最好的日子。他不再是奴隸之子,而是憑借自己能力得到眾人欣賞與尊重的掌院嫡傳弟子。
十五歲之前的孟長崢,不能理解景明月的沉重和痛苦。可十五歲之後的孟長崢,陷入了比景明月更痛的煎熬中……
孟長崢跪在地上,捧起一地的碎片大笑,笑出了眼淚。
景明月的愛憎明明白白,叛國者死、亂政者亡,誰傷了她的至親至愛,就得血債血償,對虎視眈眈的異族,更是從不心慈手軟。
那什麼是他的愛憎?他該愛誰?又該恨誰?
他到底是孟長崢,還是耶律崢?是大坤人,還是北戎人?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
或者,他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