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淵從涼亭不遠處的假山後繞出。
他身上穿著簡單利落的黑色勁裝,襯得整個人修長筆挺又剛毅有力,頭頂一方鬥笠將麵容掩在黑色陰影之中。
過目不忘如景明月清楚地記得,上次見到他這身裝扮,是十七歲那年和他一起刺殺羅毀的時候。
從靖寧帝十年,到昌平元年,竟然已經過去了八年……
而自從他前往北路軍擔任監軍後,他們也有一年未見了。
陸寒淵摘掉鬥笠朝涼亭的方向走來,穿過小徑時驚動了兩邊暫棲春叢的蝶,春日斑斕的世界裡,蕭明鼎黃袍加身,景明月緋衣朱紅,隻有他是唯一的黑。
如他的名字——寒淵。
陸寒淵見到景明月的時候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從靖寧帝到昌平帝,她在用她的方式保他全身遠禍,其中艱難卻從來不和他說。
女帝之後,每一位天子登基的背後都離不開皇昭司的扶持,能和陸擷英打成平手,即使不問他也知道背後多不容易。
如今能見她安然無恙相伴天子之側,神朗氣清位極人臣,他已是心滿意足。
她的人生本就應該這般花團錦簇。
“奴婢見過景大人。”
“陸大人,好久不見,彆來無恙。”
這一年,她對他有想念,有憂懼,獨獨沒有後悔,將他送離腥風血雨的京城。
如此,京城裡的那些爭鬥,皇昭司弑君的罪孽,便都和他沒有關係。他日她要以此為借口扳倒陸擷英和皇昭司的時候,能將他摘得乾乾淨淨。
彆來無恙,他能好好地站在她麵前,她就應該心滿意足了。
“明月,朕不是故意的,朕隻是怕你對寒淵之前的冒犯仍然介懷,今日也都說開了。”蕭明鼎又拿起一個茶盞倒了一杯茶,這一次景明月沒有阻攔他。
蕭明鼎將茶盞遞給陸寒淵,又拿起自己和景明月的茶盞,將景明月喝過的那一隻遞給景明月。
“今日在此以茶代酒,昔日恩怨便一筆勾銷!你們是朕的股肱之臣,衡陽書院和皇昭司是朕的左膀右臂,日後你們二人自當同心協力輔佐朕,再創大坤盛世之景!”
茶盞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在翡翠色的青碧茶湯裡,景明月見到了十萬春山。
無論如何,蕭明鼎看重陸寒淵,對她而言是好事。蕭明鼎現在是帝王,他想保下陸寒淵,就不用她出手了。
“景愛卿,朕對衡陽,對你、對孟長崢和梁襄都是絕對的信任,朕召回了陸寒淵,也決定撤掉北路軍的監軍一職,以免掣肘孟愛卿他們的行事,你意下如何?”
“不行。”景明月將茶盞擱回涼亭內的漢白玉桌上。
“監軍一職不可廢,成康之亂猶在眼前,不管是誰做主帥都不可以沒有監軍。微臣所求是讓合適的人擔任監軍,不要讓不懂軍政的阿貓阿狗對主帥指手畫腳,而不是沒有監軍放縱主帥擁兵自重。”
景明月的言外之意很明顯,不要宦官監軍,尤其不要皇昭司的人。
景明月的神情和語氣突然變得格外嚴肅,陸寒淵不知道她是為了成康之亂還是宦官監軍。
蕭明鼎本來是想表示對衡陽的恩寵,沒想到景明月會直接嚴詞拒絕。蕭明鼎知道景明月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但他不知道景明月這麼做是不是為了和他拉開距離。
“那……愛卿可有推薦的監軍人選?”
“霍恒。”
“霍恒?”蕭明鼎萬分驚訝。
霍恒原是京城南大營的都指揮使,屬於蕭明安一黨,隻是立場並不明顯。與蕭明安發動的政變也無關。
蕭明盛蕭明安身死之後,蕭明鼎聽從了景明月的意見,對於他們手下無涉政變且相對循規蹈矩的舊黨,沒有大加貶黜,隻是在原有的官位上進行了些微的調整。霍恒就被調到了北大營做指揮同知。
塵埃落定,雖然蕭明鼎總是提醒自己不用糾結於往事,但當景明月提出讓蕭明安過去的黨羽去做邊疆的監軍,蕭明鼎還是做不到全無芥蒂。
“霍恒也是愛卿的暗棋?”
“不是,他曾是蕭明安的人確鑿無疑。”
“在剿滅蕭明安叛黨中,愛卿居功甚偉,讓霍恒去北路軍做監軍,就不怕……”
“霍恒有才乾,監軍之職於他較為合適。北路軍若有異誌,霍恒自當上奏彈劾。所言屬實,孟長崢死;捏造構陷,霍恒死,如此而已。”
景明月說“死”字的時候,輕描淡寫,不管言及的是霍恒,還是孟長崢。
“行,那就都依景愛卿的意思。”蕭明鼎道,“那寒淵,你就留在京城,你之前說就想待在神機營,那便還是任神機營內臣吧。”
“不,他不能做神機營內臣。”景明月再次否決了蕭明鼎的提議。
“為何?”沒等蕭明鼎出聲,陸寒淵已經自行開口問話。
是楚煉告訴了她什麼,她不希望她留在神機營繼續查下去嗎?
“討伐遼東節度,我會親自參與,遼東節度李祿的命,我要親自了結。”景明月隨手摘下身邊的一片綠葉,將其飛出,精準且直接地斬落了不遠處的一叢飛花。
紅豔的嬌花瞬間化作四濺血,落滿地塵。
“還望陸大人能不計前嫌,鼎力相助。”
這一葉飛花的招式,帶著千萬裡之外也要啖其肉飲其血的十足恨意。
“你不是讓霍恒擔任監軍一職了嗎?”陸寒淵問道。
景明月道:“所以你不是北路軍的監軍,而是北路軍領兵的將軍。”
薰風暫駐,滯澀在陸寒淵的胸口,激起過往所有的沉痛。
成康之亂,冠的是成丘壑和康以忠兩個最該死之人的名字,舉國上下合力剿滅的也是他們二人,多少人忽略了躲在背後的遼東節度使李祿。
沒有李祿的推波助瀾,成康叛軍不會那麼輕易地一路南下攻破長安。而將蘇敬儒曝屍城頭這樣喪心病狂之舉,正是李祿挑撥成丘壑所為。
陸寒淵沒法拒絕景明月共伐遼東的邀請:“一切聽陛下的安排。”
“愛卿所言甚善,不過遼東如今已是囊中之物,應該不用辛苦愛卿親臨。”
“陛下,”景明月道,“微臣為何非去不可,在陛下登基當天,微臣已和陛下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