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聖旨遞交到景明月手上後,王崇禮對著並排而立的一眾仆從,嗬斥道:
“這可是名震天下的衡陽的書院兵部尚書景大人,未來那可是要封侯拜相的大人物,前途那是不可限量。你們可得儘心服侍景大人,要是敢偷懶耍滑,陛下和大監不會放過你們的!”
“小人謹遵大人教誨。”八個奴仆畢恭畢敬地對王崇禮叩首拜謝。
不過是一群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東西,趙冰河在心裡將王崇禮之流咒罵了千萬遍。
對於正常的尚書府宅,這些奴仆的數量並不算多,甚至還略顯寒磣。
隻不過景明月孑然一身,既無父母又無子女,所陪同者不過趙冰河和尹燕泥二人,更何況尹燕泥還有其他要務需要處理,目前還不在京城。景明月是個喜歡清淨的人,實在也不需要滿堂奴婢前仆後繼
兩個主子,八個下人,有多少為靖寧帝做事,多少為陸擷英做事,又有誰是三王的人?
京城,從踏入開始,就無時無刻不在風起雲湧。
待王崇禮走後,景明月也不多廢話,直接開門見山:“你們應該知道我除兵部尚書之外,更是我朝衡陽書院的掌院。”
八人齊齊點頭,紛紛表示他們均是識文斷字,讀過詩書之人。
“很好,那就應該知道——衡陽書院,不養白丁。”
陸寒淵回到京城稍事休息後,便立即前往陸擷英的私邸求見陸寒淵,陸全吉將陸寒淵迎入府邸,卻沒有請進正廳讓他坐下,就讓陸寒淵站在庭院之中。
陸全吉看向陸寒淵的神色多有玩味:“煩請師兄先站在此處等等,掌監現下不得空暇。”
“明白,有勞師弟。”陸寒淵依言侍立在旁,他知道這是陸擷英的意思。能讓他站著等候,而不是跪在階前,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裡屋內有急管繁弦和鶯歌燕語不時傳出,淫穢之詞不絕於耳,即使中庭和後院隔著好些距離,那些牆壁圍廊也擋不住四下散發的淫靡氣息。
蒼勁的秋風攜著碎石裹著落葉,在陸寒淵的腳邊打轉,陸寒淵看著天色一點點暗沉下去,明月緩緩升起。後院酒池肉林的玩樂依舊,幾個時辰過去,陸擷英還是沒有召見他的意思。
深秋的京城,晝夜溫差極大,陸寒淵從日頭最盛的午後一直等到寒夜,身上的衣服並不是很能抗受寒夜冷風,陸寒淵挺直背脊,在庭院中走動,聊以驅擋寒意。
腹中饑餓難耐,陸寒淵恍惚間想起年少時師父教的一句話——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如果景明月和他一齊站在此處,她一定會先同他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再安慰他夕餐秋菊之落英,君子修德立世,不懼外物勞形。
他不知道為何會想到景明月,由此生發,一直聯想下去,隻覺得回京之前和景明月相處的日子仿佛前塵往事大夢一場。
從衡陽山帶著夜雨的濕潤初見,到城門外的狀似不經意的邀約。
從高穀深峽中蚊蠅振翅的嗡嗡聲響,到戰場上的草木腥味,箭矢破空的尖銳呼嘯。
樁樁件件,曆曆在目,卻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不甚真切。
陸寒淵不敢再想,他必須端正自己的身份,正視他和景明月身份之間的天壤之彆,敵對如寇仇的死局。必須正視他現在在景明月與陸擷英之間充當雙麵間諜如走鋼絲,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的下場。
可他越是強迫自己不去胡思亂想,景明月的麵容便越是清晰地浮現在他的麵前,他似乎能清楚地聽見她就在他耳畔說話,一呼一吸如這夜間的涼風。
君子正道直行,自當不偏不倚……
“陸寒淵,師父請你進去。”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寒淵終於等到了陸全吉的通傳。當他跨入屋內,跪在陸擷英麵前,已是雙腿僵直。
“奴婢給掌監請安。”陸寒淵對陸擷英深深一拜,將臉幾乎埋在地麵。
陸擷英沒有理會陸寒淵,懷中有溫香軟玉柔媚無骨,櫻唇輕銜葡萄,一粒粒喂至陸擷英口中,笑得千嬌百媚。陸擷英的手在一眾衣裳半露的女子身上來回遊走,神色沉醉迷離。
\"還是你們好啊……那些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就是養不熟的狗!\"
陸擷英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他伸出修長有力的手指,緊緊捏住眼前這名女子嬌嫩白皙的下巴,然後猛地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她那如櫻桃般誘人的雙唇。
被吻住的女子半推半就地迎合著,一雙美眸含情脈脈顧盼生輝地望著陸擷英,輕聲嬌嗔道:
\"掌監大人……您這樣做,讓人家如何是好?況且,寒淵大人可還在一旁看著呢,請給奴家留些顏麵吧……\"
言語之間,儘顯嫵媚與風情萬種之態,令人不禁心馳神往。陸擷英和懷中女子濃情蜜意絲毫不顧外人在場,陸寒淵卻始終恭謹侍立,一副非禮勿視的君子姿態。
陸擷英斜睨了一眼陸寒淵,都入了皇昭司這種地方,沒有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麵上裝得純良,指不定心中在想什麼齷齪的事情。
陸擷英倒也一直縱容著陸寒淵,不是因為發什麼善心,隻不過是有時覺得他這副惺惺作態的樣子,更加有趣罷了。
“還知道臉麵。”陸擷英掐了一把女子的臀部:“都退下吧,等談完事再找你們。”
豔玉嬌娃們攏其衣裳,繞過屏風笑著離開,帶起一陣脂粉酒氣,混雜的味道讓長時間滴水未進的陸寒淵胃中不住翻騰,陸寒淵強行摁下想要乾嘔的感覺。
“原來陸指揮還知道回來,我還以為陸指揮攀上了新高枝兒,忘記了皇昭司呢。”陸擷英沒有讓陸寒淵起來,而是一頓冷嘲熱諷。
才是這個季節,陸擷英的屋內就已經燒起了炭火,溫度比外麵高了不少,地上亦浸鋪著浸滿酒漬的華麗氍毹。但寒意依舊透過地麵,順著陸寒淵的脊背爬至四肢百骸。
“奴婢不敢,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奴婢的主子隻有掌監一個!”陸寒淵接連磕頭。
陸擷英拿起一個酒杯走至陸寒淵麵前,拉直陸寒淵匐跪的身體,將酒遞至陸寒淵唇畔:“喝了。”
陸寒淵二話不說一飲而儘。
陸擷英拍了拍陸寒淵的臉:“記得,之後凡事都要像此刻這麼聽話才好。做好本座的好兒子,皇昭司有什麼好處不會落了你。”
“是!兒子謹遵義父教誨,定為皇昭司肝腦塗地,在所不辭。”陸寒淵在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氣,今日陸擷英的小懲大誡,應該到此為止了。
陸擷英回到主座上坐下:“說吧,這麼些日子放你出去,你究竟知道多少?”
這個答案在陸寒淵心中思量已久,陸寒淵半隱半現交代了蕭明鼎和景明月的情況,景明月想要帶著衡陽重回朝堂的企圖,隱去了景明月要動宦官軍權的部分,但和盤托出了景明月想要用他作為和陸擷英溝通的中介。
“景明月非常小心謹慎,想從她身邊拿到消息確實困難。我能拿到的很多消息,都是她有意為之,想借奴婢之口傳達給掌監。”
“景明月的確有經緯之才,但衡陽離開朝堂已久,她目前雖官拜兵部尚書,在朝堂根基畢竟薄弱,還不敢和皇昭司正麵抗衡,所以現下希望通過奴婢和掌監談判交易來韜光養晦,儘量避免與皇昭司正麵交鋒。”
聽完陸寒淵的話,陸擷英連飲數杯酒,半天才哼出一聲冷笑:“先借鎮西王的刀殺皇昭司的人,讓你來恐嚇我,給皇昭司一個下馬威。將武將調入禁軍,憑借隻有她景明月才會的機關術想吞掉神機營。”陸擷英邊說邊鼓起掌來,“真是好算計!”
“那掌監希望奴婢怎麼做?”
陸擷英冷哼著抽出座下一條密箋扔給陸寒淵:“這是剛傳回來的消息,還熱乎著,自己看。”
陸寒淵打開密箋,密箋是皇昭司安排在景明月府邸的眼線傳回來的,景明月以衡陽掌院身邊不養白丁為由,要求伺候在側的奴婢全部會背四書五經。
她會在明日上早朝之前,對陛下賞賜的八個奴仆進行檢查,不合格者就不得留在尚書府,她會在下朝後親自向陛下稟明此事。
“衡陽入室子弟選拔極為嚴苛,景明月本人自是不必多說,她身邊最為親近的李鐵馬和趙冰河均非等閒之輩,能留在景明月身邊伺候的奴婢想來也一般不是普通人。景明月有此要求,就是陛下也挑不出毛病。不管是宮中還是皇昭司都很難找出符合要求的奴婢,如此一來便極難在景明月身邊安插眼線,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使用衡陽帶來的手下。”
陸寒淵合上密箋,這或許是景明月掃清眼線的托詞,但陸寒淵毫不懷疑景明月身邊伺候的奴婢均是熟讀詩書的有才之士。隻有她有資本和底氣提出這樣的要求。
京城的消息流通很快,衡陽掌院身邊伺候的奴婢都要求熟背四書五經,靖寧帝親賜的奴婢被驅逐出尚書府。
這樣的消息傳出去,不僅陛下無話可說,還會成為一樁美談,更添衡陽掌院在全國士子心中的聲望,為景明月在京中立足造勢。
陸寒淵在冷靜分析景明月圖謀的同時,腦海中飛快閃過年少時的記憶碎片。
大坤科舉取士最基本的便是熟背四書五經,他雖著意武舉,但在師父的嚴格要求下亦未曾荒廢讀書學文。
他和小九常常互相抽查對方的課業。剛開始他們還都得拿著書冊對照著檢查,待那些經義字句爛熟於胸之後,便不再需要書本,你一句我一句應和互答,成了閒暇時的一種遊戲。
衡陽上下均要求熟背四書五經,這對小九不是什麼難事。恨無常就是小九的可能性,更添了一分。
陸寒淵隻覺方才被陸擷英灌下的一口酒化作了一把火,在胸口燃燒起來。
“分析得是不錯,景明月也確實有手段。”
陸擷英捏緊酒壺,抬眉看著仍跪在地上的陸寒淵,“本座怎麼記得整個皇昭司上下,似乎也就你對那些酸儒看的東西知道的多一些?”
陸寒淵曾多次做過膠東王的代筆,替膠東王寫的文章奏表甚至曾獲靖寧帝稱讚。膠東王曾多次向陸擷英討要陸寒淵入膠東王府,都被陸擷英婉言回絕了。
一把削鐵如泥的好刀,陸擷英自然要留著自己用,焉能讓膠東王這樣不識貨的拿去切菜?
“年少記性好的時候,多少能背一些。但現在記性已大不如前,已遺忘得七零八落,恐難達景明月的要求。”
陸擷英勾了勾手指,示意陸寒淵上前,陸寒淵俯身之時,陸擷英一把搭在陸寒淵肩上,用力捏在陸寒淵的肩胛骨上:“陸指揮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行不行?”
陸擷英手上的力度不住加大,幾乎要將陸寒淵的骨頭捏碎。
陸寒淵忍著疼痛:“奴婢自當竭儘全力,唯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奴婢想要皇昭司內關於衡陽書院尤其是景明月的所有卷宗資料,越詳細越好。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可以。”陸擷英將手緩緩鬆開,雙眉卻越擰越緊。
陸擷英曾經派出了非常多的皇昭司的好手企圖滲透進衡陽書院進行探查,但衡陽書院的防守勘察實在密不透風,能帶回的信息過於有限且基本上天下皆知,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
陸寒淵說的不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皇昭司對衡陽書院幾乎不知的弱勢局麵,令陸擷英感到深深的恐懼。
陸擷英不輕不重地在陸寒淵肩上拍了兩下:“隻要你做好皇昭司的人,皇昭司任你予取予求,金錢美女地位,那些位極人臣之人有的你都會有。”
“但是無論如何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任憑你讀了再多的書,你也隻是一個下麵沒有東西的閹人,朝臣不會容你,皇昭司是你唯一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