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葉滿長安(一)(1 / 1)

“麻煩你同陸擷英傳句話吧,不要想著搞刺殺來殺我,皇昭司這一套對我沒有用。”景明月繼續嗑她的瓜子,配著王衍送的毛尖。

陸寒淵瞳孔驟縮:“掌監他……動手了?”

“動手了。”景明月捏碎了一把瓜子殼。

“撞上了鎮西王同時派來殺我的人,兩方爭鬥,死傷應該都不少。陸擷英不會罷休,一定會再安排一次刺殺,你讓他彆白費力氣了,好好保護皇上,才是皇昭司的首要之責。目前北部藩鎮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我也無暇把時間浪費在皇昭司身上。”

“這個我真不知道,我沒有騙你!”

陸寒淵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他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君子,他可以奴顏婢膝,可以低入塵埃,但他絕對沒有向陸擷英透露半分景明月要裁撤宦官監軍之權之事,也絕對不知道任何陸擷英要刺殺景明月的謀劃。

相處多日,他知道景明月會算計他,會算計任何人,但景明月沒有想過害他,至少現在沒有。

“我知道。”景明月早知此事應當與陸寒淵無關,但看到他的緊張慌亂時,還是有一種溺水之人終於將頭探出水麵的安定。

“陸擷英應該還不知道裁撤監軍權之事,但他應該能猜到,我在試圖將水攪渾了。”

“什麼……水……攪渾?”陸寒淵沒有明白景明月的意思。

“在我上奏的請功奏章中,我請求陛下將李鐵馬和池勝調入禁軍任護軍中尉和中護軍,將你擢升為神機營內臣。”

“北路軍的戰爭還沒結束,無論是北戎,還是遼東、朔方節度使,都是硬骨頭。我打算回京述職之後,調動神機營,前往北路軍支援。你們的調令還沒有正式傳達,但等我們回京之後,八九不離十了。”

將兩員武將,其中包括自己的人調入由宦官主掌的禁軍,將皇昭司的親信陸寒淵調入同由宦官主管的神機營本來並不突兀,但景明月本就是以機關術聞名,陛下將神機營權柄交到她手中是遲早的事。

而景明月想要親調神機營並入北路軍,那就是要從根本上瓦解宦官在軍中的勢力,先將宦官和武將之間的水倒在一起攪渾,再慢慢將宦官權力從中抽離出來還歸武將。

景明月見陸寒淵還是疑惑,遂繼續解釋道:“之前答應你,南疆解圍後,告知你有關六博盒之事,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六博盒除了我之外,衡陽高階弟子,也都學過六博盒製造。我隻做了三十六個六博盒,但即使六博盒已被八卦盒取代,現今衡陽上下擁有的六博盒仍有不下百餘。”

“你既持有了六博盒這麼多年,就應該知道它是專用暗殺的暗器,衡陽立身行君子之道,但麵對極惡宵小,亦會以暗殺處之。”

“我比他陸擷英說不定更諳熟暗殺之道。這次是讓皇昭司和鎮西王兩虎相爭,我作壁上觀。但即使沒有鎮西王助我一臂之力,皇昭司也奈我不得,不如彼此省省力氣。”

陸寒淵想到六年前戴銀質麵具,踏白骨而來的那個女子,身形如山魅,利用手中機關巧術,躲過重重守衛防護,無聲無息地潛入成丘壑手下大將羅毀的臥房,將酣睡中的羅毀一劍封喉。又於撤退途中設下天羅地網,帶著他得以全身而退。

“如果那六博盒是你撿的或是奪的,你不會心心念念千方百計想要上衡陽山,向我求它主人的答案。如果是有人送你的,她應該告訴過你,六博盒裡麵的東西,隻能通過機關術解開,不能用蠻力打開,否則即刻會被裡麵的齒輪攪碎。”

“是……”陸寒淵取出懷中的六博盒,稍稍用力搖晃盒子,除了細針暗器,能隱隱感受到裡頭另外存在的東西,可那是什麼?

“你要是想直接解開,我可以直接替你解開。但給你東西的人,既然要藏得這麼深,要麼她不想告訴你裡麵是什麼,要麼她想等你自己解開,不願你假手他人。”

不願假手他人……陸寒淵隻覺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咽喉,呼吸不上來,即使他儘力克製,依舊有潮水般的酸澀洶湧而來,幾近將他淹沒。

“景掌院,衡陽到底有沒有一個……叫恨無常的女子?”

話剛問出口,陸寒淵就覺得自己可笑,這一聽就是那人隨口胡謅的化名,怎麼可能有人會叫恨無常?

“沒有……”景明月開口,親自將陸寒淵萬分之一的希望擊碎。

她在擊垮他的時候,也在擊垮她自己。

恨天地無情,恨眾生皆苦,恨萬物無常,恨人間太多魑魅魍魎,讓花好月圓儘成妄。

所以他們顛沛流離重逢於此,仍舊沒有桃李春風與江湖夜雨為之相慶,隻有他對她的縱使相逢應不識,她對他的滿腹心事不可說。

陸寒淵回想起六年前分彆的時候,恨無常將六博盒塞入他的手中:“這個盒子裡我藏了東西,強力拆開會被立即摧毀,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用機關術解開這個六博盒,讓裡麵的東西重窺天日。”

她的麵容依然藏在銀質麵具之後晦暗不明,然而一雙亮如星辰的眼睛中滿是期盼。

“好。”他一口應下。

“你真的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古道相送,她已經策馬駛出一段距離,卻突然回身摘下麵具,對他揮手:“後會有期,多加保重!”那一刻,他渾身如遭雷擊。

他被定在原地,她已揚鞭離去。

即使相隔甚遠,黃沙漫天,她轉身那一刹隻是驚鴻一瞥,他看得並不真切。

時過境遷,將近十年,容貌與記憶中的亦大有不同,但他總覺得,那就是小九的臉,那就是小九!

除了小九,不會有人願意對他舍命相救!所以小九,還活著?

待他反應過來想要追上她的時候,茫茫四野沒有其他馬匹,他伸手去抓,想要挽留,指尖穿過的隻是一陣陣無所事事的風。

所以,六博盒中的究竟是什麼?

六年間,他小心翼翼,生怕有損六博盒分毫,嘗試過各種方式想解開六博盒,均不得其要。他既答應她要親手解開,就不會食言,三哥從來沒有違背對小九任何一個承諾,即使她可能不是小九。

“我上衡陽,隻是想向掌院求個六博盒的前後因由,現在知道了,我自當遵守對他人的承諾。多謝掌院。”

陸寒淵的神色幾經變化,景明月心跳如擂。昆侖練劍三年,極寒風雪使她容貌大改,與昔日的蘇小九已無半分相似之處,她堅信陸寒淵認不出她。

手中的棋還沒下到那一步,她希望陸寒淵能認出她,但絕不是現在。

“你要是想解開六博盒,除了通過衡陽文武試拜入衡陽山,努力成為衡陽高階弟子之外,便隻有一條路——進入神機營,學習機關術。”

景明月抓起桌案上的一把瓜子,緩緩鬆開手掌,讓他們一粒一粒地掉回桌上,來回反複地把玩:“我能透露給神機營的機關術隻有兵械火器製造,不會有江湖暗器。但機關術一通百通,你要是能明白兵械機關的原理,再想解開六博盒不是難事。當然,代價就是你有時得為我所用。”

陸寒淵握緊了六博盒:“大人要我做什麼?”

景明月拍上陸寒淵的肩膀:“我不是一個強人所難的人,我和陸擷英,是朝臣和宦官之間的權力之爭,我要的是大坤朝局至少回到女帝之前的秩序。”

“現在是暗地裡的風起雲湧,但早晚會走到明麵上的你死我活,我不要求你立刻背叛陸擷英倒戈於我,這不現實,但我確實很需要一個中間人,至少能偶爾幫我向陸擷英傳個話,比如不要再搞這種下三濫的暗殺,讓彼此都省點心。”

陸寒淵肩上緊繃的肌肉緩緩鬆弛下去。還好,她現在隻要求他做一個中間人。

“多謝景大人。”陸寒淵撩袍單膝跪下。

“謝我什麼?”

“多謝大人,即使是在我有求於大人時,仍願意給我一條生路。”

如果此時,景明月要求他立刻背叛陸擷英效忠於她,他為了探求那一點真相,會願意供景明月驅策。

但陸擷英是何等人物,隻要他有異動,陸擷英必定有所察覺,屆時哪怕景明月願意保他,以陸擷英睚眥必報的手段,他隻有一個下場——

死無葬身之地——

陸寒淵還欲叩首,被景明月攔住。六博盒內的尖針,似乎都鋪天蓋地地紮向景明月的心口,景明月苦笑。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不必謝我。你隻有活著,才能更好地替我做事,你我之間方能更好地各取所需,各有所圖。”

山水迢遞,景明月無數次希望車馬能走得再慢一些,如此即使不能交談,她也能在一掀開車簾的時候,就看見陸寒淵的身影。

但是再長的路都有儘頭,車馬最終還是抵達了京城。

京城已是深秋,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車輪轆轆,將道上的枯葉碾得粉身碎骨。

多事之秋,何謂多事?同樣是肅殺的秋,百年前,女帝將衡陽書院逐出京城,砸碎了京城的衡陽書院,改建為皇昭司的署衙;二十多年前,開泰帝將蘇敬儒打入皇昭司詔獄,生受儘酷刑折磨後流放燕郡。十多年前,成康之亂爆發,京城淪陷,國破山河。

往昔歲月,景明月明裡暗裡在京城來去匆匆。但隻有這一次,才算真正踏入京城的土地。

她要回來,帶著整個堂堂正正地衡陽回來。

不破不立,隻有打碎一切,才能重建新的秩序。

靖寧帝在京城給景明月賜了一座宅邸,景明月深思熟慮了很久,好幾次話盤旋在嘴邊,正欲開口,都被她硬生生按捺下去。

這是京城,是皇昭司的地盤,京城的每一條街巷裡坊,都可能密布著皇昭司的鷹犬耳目。稍有不慎,就會為他引來殺身之禍。

景明月最終隻是對陸寒淵道出了她在京城的宅邸住址:“陸大人若是得了閒暇工夫,不妨去我那兒坐坐。”

一個無關痛癢的住址,皇昭司早就知曉的地方,一個極儘客套聽上去絲毫沒有誠意的邀請。那是她能做到的極致。

景明月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入京城,就是天涯咫尺,除非公務,否則陸寒淵不可能踏入她的庭院半步。

“好。”陸寒淵扯動韁繩調轉馬頭:“奴婢還有公務在身,就此與大人彆過。”

陸寒淵對景明月抱拳道彆,景明月頷首點頭。在京城,沒有桂郡的天高海闊,隻有嚴明的身份地位之彆,那點桂郡沙場的豪氣乾雲一進城門便風流雲散,他再次將自己埋入塵埃。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他朝皇昭司的方向離去,景明月收回目光,垂下車簾。

“姐姐。”坐在身旁的趙冰河上前握住景明月的雙手,她的雙手有些涼,卻依舊身形端正,目光如水卻堅毅,仿佛無事發生。趙冰河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隻能陪在她身邊。

“我沒事。”景明月拍了拍趙冰河的手:“宅院那邊怎麼樣了。”

“人……已經都到了。”

“那就去會會吧。”

靖寧帝賜給景明月宅邸的時候,同時賜了四男四女八個仆從。

宣詔的是宮中靖寧帝的貼身內侍王崇禮。

王崇禮裝腔作勢地將靖寧帝的表彰之詞念了一遍,景明月身邊李鐵馬和趙冰河渾身上下都被王崇禮尖銳而做作的嗓音刺起一陣雞皮疙瘩,胃裡泛起惡心。

但他們還是學著景明月的樣子,神色肅穆地聽完宣詔,叩謝天恩。

李鐵馬談不上多喜歡陸寒淵,但是和王崇禮相比,陸寒淵實在是令人舒服太多。

除了身體上不可掩蓋的殘缺,與正常人無異。沒有拿腔拿調地狗仗人勢,也沒有急不可耐地奉承阿附。

陸寒淵始終安分守己地做著自己的事,如深淵般寧靜。

見到王崇禮他才知道,大坤的宦官原來大多都是這副模樣。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