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路元無雨(二)(1 / 1)

李鐵馬、陸寒淵和顧貞俱是一怔,但李鐵馬知道掌院行事自有道理,便依言照做。而陸寒淵也隻是怔忡了片刻,對顧貞點頭示意後,撐傘朝景明月走去。

在陸寒淵手中的傘覆住景明月頭頂的天空時,雨勢驟然增大,密密匝匝地打在油紙傘上,發出鏗鏘鞺鞳的千軍萬馬之聲。

“很疑惑是嗎?”景明月突然出聲,陸寒淵握緊了傘柄,“能為衡陽掌院撐傘,是陸某的榮幸。”

這傘的確小,隨著雨勢加大,二人同行,已是抵擋不住這磅礴之雨,陸寒淵右肩緊挨著景明月,左肩已被飛濺的雨水打濕了衣裳。

景明月笑道:“雨大傘小,辛苦王妃的同時卻也周全了她。陸少監有官階在身,讓陸少監為我那白身布衣的手下打傘,怕辱沒了少監。”

“而少監身份畢竟特殊,讓我的手下為少監打傘,又恐他們多有怨言。我作為衡陽掌院,官階在少監之上,讓少監為我撐傘,亦合禮數。敢問少監,我如此行事,可有不妥?”

區區小事,卻能心思縝密,七竅玲瓏,將所有人考慮在內,安置妥當。

“自是妥當,掌院能讓在場諸人各得其所,儼然一代名臣風範。”

由於傘太小,兩人挨得極近,不時會有碰撞,接觸的衣料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而方才說話時,陸寒淵將注意放在言語的字斟句酌上,沒注意腳下踩至碎石,一時不慎,沒有控製好自己的身體,向景明月一側傾斜,撐傘的手臂擦過景明月的肩膀。

景明月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緊,又緩緩鬆開。

“抱歉,是在下失禮了。”陸寒淵說著,與景明月拉開了一段距離,將手中的傘向景明月傾斜,卻在傾至一半時,被景明月一把攥住手腕。

她的手很涼,用了十足的力道將他攥得很緊,那力道似乎想要捏碎他的骨頭,嵌入他的血肉之內。他能看見她突起的筋骨和她掃過來的眼神一樣鋒利冷峭。

她攥著他的手,將他一把拉近,隨後一點點將傘的角度重新掰正。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朝廷險惡,陸少監能有今日地位,自是吃苦不少。”

“你的那些奉承手段,用在旁人身上,或為保命,或求前程,均無可厚非。但在我身上,大可不必。你我既是同行,便無需偏私,君子正道直行,自當不偏不倚。”

那眼睛……陸寒淵想起當初為自己取這個名字的由來。

既已跌入泥淖,不妨化作深不見底的寒淵,逼退眾人,方有活路。

可這景明月的眼睛比他更深邃如淵,難以揣測。卻又人如其名,如高懸明月,要讓他這一汪寒淵中的一切無所遁形。

直到傘柄再度垂直於地麵,景明月方才收回手去,她繼續向前,不管山路何等蜿蜒崎嶇,前方如何雨霧彌漫,她始終背脊挺立,端方持正。

君子正道直行,不偏不倚……陸寒淵想起了那個曾被譽為天下第一正人君子的人,他的第一任師父——蘇敬儒。

成康之亂,燕郡城破。麵對偽軍賞賜,蘇敬儒寧死不降,痛斥成康叛黨亂臣賊子,後被亂軍砍死,曝屍於燕郡城頭……

那是他的噩夢,也是諸多大坤子民的噩夢……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鳴啾啾。

從此之後,他失去了作為端方君子的資格,甚至是作為一個男人的資格,終日在帝國見不得光的腐肉敗血間苟且偷生。

雨的涼意透過衣裳向四肢百骸滲透,胸口的那方六角盒子卻越發滾燙熾熱。

風吹著雨,胡亂朝臉上撲來。卻見景明月抬手一揮,那些雨珠儘朝反方向折去。

好強的內力,她在用內力屏退周身的雨水!

陸寒淵震驚地望向身側的女子,她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竟已有此番修為?難怪以女子之身繼任掌院之時,衡陽上下均俯首聽命,無人造次。

景明月本是神情冷漠,察覺到陸寒淵的目光後,唇角卻勾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陸少監,你我同行,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你不必管我做什麼,亦不必總是回頭擔心王妃如何。上衡陽山是她自己選的路,就該她自己走下去。而你隻需要知道你自己該做什麼,該走什麼樣的路便可。”

“陸某謹遵掌院教誨。”

陸寒淵不斷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壓製自己同這山雨一般越發急促的心跳。

夜間山雨模糊了陸寒淵的視線,周圍一切景色都在一片濕漉中變得不真切。

而最看不真切的便是這位衡陽掌院。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穿過漫長崎嶇的山路,巍巍衡陽才終於現出廬山真麵目。

“冰河,你先帶桂王妃和陸少監去衡陽的客房,讓他們換身乾淨的衣衫修整一番。”

景明月對趙冰河吩咐道。

“多謝景掌院。隻是顧貞此番前來,確有要事,不敢延誤。”

顧貞抬起袖口擦去臉上殘存的雨水,急切道:“可否耽誤掌院片刻,先讓顧貞把事情說完,再做休整?”

景明月瞥了一眼顧貞濕透的衣擺,夜雨寒氣侵入體內瑟縮發白的臉色,還有懷中那小心翼翼護了一路的包裹。

“你從桂王府出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知道你所為何來,不差這一時半刻。”

“桂王府如今形勢如何,能撐到幾時,我亦心中有數。王妃還是先休整一番比較好,切莫在衡陽染上了病症,那我對桂王便不好交代了。”

原來這就是運籌帷幄儘在掌中,這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女子,不僅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亦能掌握天下大局。

顧貞心中生出幾分歆羨,她不再堅持,帶著陸寒淵識禮地退下。

氤氳的水汽在浴房中盤旋升騰,陸寒淵將一盆熱水兜頭澆下。

屋外風雨大作,與屋內的嘩啦水聲融合在一處,曖昧糾纏,混合不清。

景明月親手將托盤上的衣服,放在客房的床上。

景明月靜靜地坐在床沿,聽著不遠處浴房水聲流淌半晌後,才緩緩開口對趙冰河道:

“你還記得六年前,我救下命懸一線的你們後,發生了什麼嗎?”

趙冰河努力地回想著六年前的往事,隻是那時她年紀尚小,當時又受了驚嚇,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趙冰河歉疚地對景明月道:“抱歉姐姐,我……有些忘了……”

“我有過目不忘之能,可有時候我也會痛恨這種能力,它讓我的一切痛苦都如此刻骨銘心。”

六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雨夜,她從成康叛黨手中救下受了重傷的陸寒淵,以及被陸寒淵護在身下瑟瑟發抖的趙冰河。

“我把你們帶到那處破廟時,他已高燒得昏迷不醒,我準備解下他破爛的衣衫,替他上藥時,他卻猛然驚醒了過來。”

景明月清晰地記得陸寒淵醒來時眼中的痛苦與害怕。

“我自己來……”

那時的陸寒淵翕張著慘白的雙唇,吊著虛浮的最後一口氣,也不讓她解他的衣衫,用殘損的衣衫來保留最後的尊嚴。

“殘損之軀,鄙陋之身,不敢汙恩人清明雙目。”

他將自己埋入最卑汙的泥濘中。

景明月是個情緒極為內斂之人,擔任衡陽掌院之後,更是喜怒不形於色。

可是此刻,趙冰河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景明月眼中的沉痛,似巍巍不動的昆侖玉山,在一寸寸地土崩瓦解。

“姐姐,無論如何,我們今日和陸少監得以重逢都是一件喜事。”趙冰河出聲寬慰道。

景明月伸手撫上床上衣物的麵料,沉默良久,終是搖了搖頭。

“我現在的身份,我要做的事情,於他而言,禍福難料,又何喜之有?”

景明月緩緩站起身,徑直朝屋外走去。

房門打開的刹那,狂風驟雨撲麵而來,震得她身上的衣衫獵獵作響。

風驅急雨,雲壓輕雷,天公抖擻就是要重換這混沌的世道。

故而這條道,無論他站不站在她的身側,她都要走下去。

就算千難萬阻,就算無人同道,也在所不惜。

陸寒淵沐浴出來時,發現衡陽有人在客房的床上放置了嶄新的衣裳。

那是一件用重山錦織就的外衫,陸寒淵著於身上,發現衣裳與他的身體嚴絲合縫地契合,仿佛就是為了他量身定製。

重山錦又名君子衣,典重而不華貴,朝廷新科進士走馬遊街,曲江題名所穿之衣,正是由重山錦製成。

重山錦麵料特殊,為了不使衣服褶皺,穿著者必須時刻保持背脊挺直,方才好看。不少朝臣喜著重山錦,以此為傲,認為身著此衣便是君子象征。

而陸寒淵對此卻不以為然,君子在骨不在皮,更何況身上衣?

景明月今日所穿衣物,用的亦是重山錦麵料。

陸寒淵不信這隻是一件衣服,景明月一定彆有用意。

自女帝啟用宦官以來,朝臣和宦官爭鬥百餘年,若朝臣穿的是君子衣,那宦官著的錦繡華府便是小人裳。

景明月是在暗示他什麼,他此行的目的,她又究竟窺得了幾分?

這衣服越是合身,越是顯得一切都儘在衡陽的掌控之中。

陸寒淵思及此處,便覺得有一股寒意從腳底順著脊背向上鑽,

房門被叩響,李鐵馬的聲音傳來:“陸少監,掌院有請。”

陸寒淵推開房門:“煩請帶路。”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