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雷公道:“胡長老要我去金一號住的地方,看看金一號有沒有回來。”天機道人道:“金一號去了哪裡?”楊雷公道:“杏花鎮。”天機道人道:“八姑叫他去的?”雷公道:“是的。”天機道人道:“去乾什麼?”楊雷公道:“跟蹤虎刀段春。”天機道人道:“金一號回來了沒有?”楊雷公道:“沒有。”天機道人道:“虎刀段春呢?”楊雷公道:“回來了。”天機道人輕輕歎了口氣。他這口氣,等於是替金一號的命運下了一個無言的注腳。被跟蹤的人安然無恙,跟蹤的人卻失去了音訊,這意味著已發生了一些什麼事,自是不難想象。楊雷公似乎並不將一號金狼的安危看得如何重要,當下又接著道:“走,我們一起去後麵看看八姑。”歪脖子楊二乖巧異常,他發現連楊雷公都不知道血觀音胡八姑已經退了房間,便曉得情形相當嚴重。他不敢從旁胡亂多嘴,這時已悄悄退去一邊。天機道人又咳了一聲道:“我們趕路累了,想先喝杯茶,解解口渴。你一個人走進去吧,正好順便為我們通報一下。”楊雷公覺得也是道理,便點了點頭,一個人向棧後走去。這邊,天機道人朝馬文雄和狄兆官兩人分彆溜了一眼,兩人一齊苦笑搖頭,一表示完全想不透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揚雷公走向後院時,腳步從容穩重,再度出現時,則有如一陣旋風。他奔入店堂,氣咻咻地叫道:“這……這……怎麼回事?人都到哪裡去了?怎麼……我……我……我……一點都不知道?”天機遭人等人對這位楊雷公的懷疑,至此完全消除。這雷公,顯然是跟他們一樣:也給蒙在鼓中!但是,證實了這一點,問題並未解決。胡八姑那女人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那女人將一乾天狼弟子究竟帶去了哪裡?為什麼連金狼弟子都能參與的行動,卻要瞞著他們這些天狼長老?楊雷公兩眼瞪著楊二,好像胡八姑不告而彆都是他這個小夥計的錯,楊二嚇得直打哆嗦,不知如何是好。天機道人歎了口氣道:“坐下,老楊,我們其實早就知道八姑不在這裡了。我們全是八姑找來此地的,我們來了,她卻走了,沒留一句話,一個字。說起來,我們可比你冤得多了。”楊雷公餘怒難消地道:“這位大姑奶奶實在太不像話,就算換了會主他也不應這樣對待我們。”天機道人道:“生氣沒有用,老楊。先想法找到我們這位大姑奶奶,才是正經。你想不想得出她可能去了什麼地方?”楊雷公沒好氣地道:“我怎知道”他一句話沒有說完,忽然一拍桌子道:“啊,不不,我想起來了!”回天郎中等人,精神登時為之一振。回大郎牛搶著道:“你想起了什麼?”楊雷公道:“我想起這位胡大姑奶奶可能去了什麼地方。”馬文雄一哦道:“什麼地方?”揚雷公壓低了嗓門道:“我猜一定是被會主因急事找去了。”回天郎中一怔道:“會主真的也來了蜈蚣鎮?”楊雷公道:“我是在早上聽三郎說的。”回天郎中道:“會主住處你知道?”楊雷公點點頭,起身道:“知道。我們這就趕過去看看吧!”金槍。金槍無敵!金槍無敵坐在風雨亭中,那根名滿北國的金槍,如今就橫擱在這位金槍無敵的膝蓋上。八尺長的金槍挺直,光亮。就算你從沒有見過這位金槍無敵,甚至沒聽說過金槍無敵這個人,隻要你看到了這根金槍,你便不難想象它的主人是個什麼樣角色。因為這根金槍的本身,便無疑是一部一目了然的輝煌的戰史。八寸長的槍尖,如今已隻剩了五寸掛零;那是它一再鈍禿,又一再磨尖的結果。鴿蛋粗細的槍杆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斑痕,更是一場又一場血戰和死亡的記錄!金槍無敵端坐在風雨亭中,腰杆挺得筆直。他的人也像一根槍。無論勝敗,今天這一戰,都將是他這一生中最後的一戰。過了今天,他將很少會有再使槍的機會。過了今天,他如果不能登上天狼會副會主寶座,他便要帶著這根金槍走進墳墓。他自己的墳墓。不過,他對自己如此選擇;一點也不感覺後悔。他在燕京鏢局當了十五年總鏢頭,什麼都得到了,就是沒有得到快樂。因為他名氣一天比一天響亮,在江湖上也一天比一天更受人尊敬,這使得他幾乎時時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必須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而事實上,他清楚自己並不是那一塊料。這是他提前退出鏢局,秘密投入天狼會的原因。然後,他便結識了胡八姑。結果,他如願以償,胡八姑這女人使他獲得了真正的做人樂趣。但這種樂趣也隻滿足了他一段很短的時間。因為他馬上就發覺自己的身份,隻是一名天狼長老。他的上麵還有一位天狼會主,他雖然權勢不小,卻不能為所欲為。他沒有受過彆人的節製,也不習慣這種節製。於是,胡八姑便教給他擺說這種節製的方法。擺脫的方法,隻有一個。今天便是實行這個方法的時候!天狼會主領著金三郎和金四郎,以及虎刀段春,從隔壁越牆而入時,坐在院角風雨亭中的金槍無敵一點也不感覺意外。因為這本來就是胡八姑有意的安排。一他非常清楚虎刀段春是怎樣一個人,所以,她事先便算定虎刀段春絕不會為獲得解藥,而替她去殺天狼會主。如果段春真的殺了天狼會主,那隻能算是一種意外的收獲。他要段春去找天狼會主的用意,隻是為了想借此逼迫天狼會主提前倉猝動手。她收買的天狼弟子,隻占一小部分,如果天狼會主從容布置,她仍不足予以抗衡。隻有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她才能夠穩操勝券。天狼會主今天戴的麵具,是一個黑臉鐘馗麵像,看上去極其不雅,段春始終想不透,堂堂一個幫會首領,為什麼一定要在會見部屬時,戴上這樣一副近兒戲的麵具?難道這種奇形怪狀的麵具,它真的能增加一個首領的威嚴?他相信以這位天狼會主過人的識見,應該不會有這種幼稚的想法才對。惟一的解釋,也許是它另有彆的作用。如真有彆的作用,那又是一種什麼作用?好奇心是一種與饑渴同樣強烈的欲望。段春雖然身處險境,不該還有這份閒情逸致,但當他想到這個問題時,他希望獲得解答的心情,幾乎比希望獲得解藥的心情還要來得殷切。事實上這也的確是個值得玩味的問題。天狼會主為什麼要戴麵具?麵具又為什麼要分好幾種?不同的麵具,是否各有不同的意義?今天這副鐘馗麵像,它表示的意義又是什麼?。天狼會主第一個躍落院心,麵對風雨亭,拱手和悅地道:“尚長老,您好。”天狼會主以上司的身份,對一個反叛的部屬,仍能保持這種寬厚的態度,可說是相當難得的了。但是,風雨亭中的金槍無敵,卻連動也沒有動一下。他橫槍端坐如故,隻以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緊瞪著天狼會主,仿佛在望著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天狼會主溫和地接著道:“怎麼沒有見到八姑?”金槍無敵隻當沒有聽到,仍然一聲不響。天狼會主又接著道:“天狼八老,是本會的八大支柱,長老會議決定的議案,本人也無不采納施行。如果諸位長老認為本人領導無力,或是犯有什麼重大過失,也儘可依本會規第八條提出糾正。本人雖身為一會之主,但這一二年來,無論大小事務,均授權你們八老及一號金狼,如各位對會務有所不滿,也並非本會主個人之過錯。”他略為頓了一下道:“尚長老乃人中俊傑,智慮恢宏,對一件事的得失,應較他人清楚,你若是盲從八姑以下犯上,任性而為撇開本會會規不談,就以江湖道義來說,你們這種行為,又該承擔何種罪名?有道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趁大錯尚未鑄成,尚長老務請三思。”金槍無敵似是鐵定了心腸,僅以重重一哼作答,根本無動於衷。天狼會主知道勸說無效,輕輕歎了片刻,才又接著道:“既然你們預知我會來,而現在我也過來了,八姑為什麼還不現身相見?”金槍無敵像啞巴似的,依然一語不發。天狼會主咳了一聲,語音微沉,又道:“八姑一向工於心計,但願她這次沒有打錯算盤,以為憑你尚長老一人一槍,就足夠應付我謝某人。”這幾句話剛剛說完,突聽身後大門口有人脆聲笑著接口道:“單憑尚長老一人一槍,當然不是你會主的敵手。”隻要一聽這種笑聲,大家用不著轉過身去看,也知道是誰來了。段春臉色一變,伸手便待拔刀。金三郎輕輕碰了他一下道:“今天的局勢詭異而複雜,即使殺了這女人,也不能解決問題,少俠請忍耐片刻,我會主定有安排。”段春覺得金三郎這番話誠然不無道理,於是便聽從金三郎的勸告又將手從刀柄上移開。天狼會主緩緩轉身。”因為他戴著麵具,隻露出一雙眼光,所以這時誰也看不出來這位天狼會主臉上是一種什麼表情。大家隻能聽到他的聲音。天狼會主的聲音,仍極平靜,他望著慢慢走過來的胡八姑,淡淡地問道:“你既然知道尚長老不是本會主的敵手,彆的你還有什麼仗侍?”胡八姑隻向前走了五步,便站了下來。她麵前現在除了一個天狼會主,還有一個虎刀段春,但這女人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她笑吟吟的回答道:“尚長老一人一槍雖不是會主的敵手,但如果再加上一個天機道人,一個鐵頭雷公,一個回天郎中,以及一個黑煞手,情形就要大大不同了。”天狼會主一哦道:“他們幾位,如今人在何處?”胡八姑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瞧他們不是一個不缺,都來了麼?”眾人抬頭望去,果然看到四個人從門外魚貫而入。走進來的這四個人,正是天機道人悟修,鐵頭雷公楊偉,回天郎中狄兆官,以及黑煞手馬文雄!天狼會主見四位天狼長老適時一齊現身,不禁微微一呆!他顯然很難相信,除了死去的酒肉和尚了空,以及受重傷的多指先生苗箭,八位天狼長老之中,竟有六位天狼長老都對他這位天狼會主有了二心。這種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是胡八姑這女人煽惑力強呢,還是他這位天狼會主真的犯了什麼過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在這位天狼會主惶惑不安之際,走進院子的四名天狼長老,忽然一字排開,齊齊抱拳朗聲道:“天宇弟子,叩請會主金安!”天狼會主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呆!這算哪一套?先禮後兵?他們既已不當他是一會之主,又何必惺惺作態,多此一舉?虎刀段春也是一頭霧水,不曉得這四位天狼長老,到底站在哪一邊,他本想請教身旁的金三郎,結果,他頭一轉過去,這個念頭就打消,因為金三郎兩眼瞪得圓圓的,臉上也布滿了驚訝之色。很明顯的,這位三號金狼,並不比他知道的事情多,問了也是白問。隻聽胡八姑格格一笑道:“你們已很久沒有見麵,先敘敘闊彆也好,橫豎時間還早。隻要你們不急的話,我是無所謂的。”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敘完之後呢?最後還是要動手?天狼會主沒有答禮,也沒有開口問什麼。他顯然在等待著這四位天狼長老進一步表明態度,天機道人悟修在天狼八老中年齡較長,有他在場,自然輪不著彆人開口。而事實上天狼會主此刻注目而視的人,也正是這位天機道人。天機道人神情凝重,聲調滯緩地道:“本座跟狄長老,都是八姑以加急鴿書邀來的,我們抵達本鎮之前,都不知道八姑相邀之意,也不知道會主亦已來此,直到遇上楊長老……”天狼會主道:“這些並不重要。”在目前來說,這段經過,的確無關緊要。目前最重要的是胡八姑這女人的話是否可信?他們四人是不是已被這女人所掌握?天機道人當然懂得天狼會主這句話的意思,於是長話短說;頭一點道:“八!”沒有說錯,我們四個人,的確應該為她效命。”天狼會主這時反而鎮定下來,冷冷問道:“為什麼你們要替她效命?”天機道人道:“為了保命。”天狼會主不覺又是一呆道:“怎麼說?保命?”天機道人慘淡地笑了一下道:“因為我們四人如今跟這位段少俠的境遇完全相同,如果得不到解藥,也隻能活到今晚落日時分。”天狼會主似是無法相信地道:“你們不是剛到麼?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天機道人苦笑道:“毛病就出在我們在客棧裡一人喝了一杯茶。”天狼會主道:“是棧裡夥計做的手腳?”天機道人道:“八姑剛才告訴我們,是她那位愛婢美美的傑作。”天狼會主目光一轉,最後落在回天郎中狄兆官臉上道:“狄長老也著了道兒?”回天郎中滿麵羞慚,垂頭不語。天狼會主又道:“狄長老乃此道行家,難道連那是一種什麼毒藥也不清楚?”。胡八姑一旁笑著開口道:“藥是他自己製煉的,怎麼會不清楚。”天狼會主不予理睬,仍然盯著回天郎中道:“那是一種什麼毒藥?”回天郎中低低地道:“落日丹。”天狼會主緊接著又道:“你自己煉製毒藥,難道連你自己也化解不了?”胡八姑又搶著笑答道:“他自己煉的藥,當然化解得了,隻可惜藥材搜集不易,同時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q要提煉這種落日丹的解藥,至少得花七天工夫,狄長老,你說是嗎?”回天郎中麵頰上的肌肉牽動了一下,但忍住沒有開口。現在,就是不加以進一步說明,事實也很明顯了,回天郎中煉製這種落日丹時,並不是沒有準備解藥,而是一經製成,便被胡八姑這女人以不正當的手段竊取,甚至連回天郎中本人都給蒙在鼓裡!天狼會主沉默了片刻,又轉向天機道人說道:“依悟修長老看來,如果你們幫這女人完成心願,到時候你們以為她會不會真的交出解藥?”天機道人道:“狄長老疑信參半,楊長老和馬長老則認為八姑沒有失信的理由。”“天狼會主道:“你的看法呢?”天機道人道:“本座認為一個人的生和死,應該操縱在自己手裡,而不應該聽由彆人作主。”話是不錯。一個人隻有老命一條,如連活下去的權利也給剝奪了,做人還有什麼意義?隻可惜這種話雖然擲地有金石聲,但卻代替不了落日丹的解藥。誰也不難聽出,這位首座天狼長老顯然相當惱恨胡八姑這種以性命為要挾的卑劣手段。但是,這隻能算是一種牢騷。他並沒有正麵直截了當地回答天狼會主的問題:他僅說出了心中的憤慨,而未表明他行將采取的立場。關於後者,他是以行動代替了這言詞不足的部分。這位首席天狼長老,身手之敏捷,至為驚人。他在口答天狼會主之際,肥大的袍袖中,已悄悄滑落一柄鐵拂塵。這時猝然一個轉身,突向胡八姑飛撲過去。拂塵揮灑開來,發出一片耀眼金光。從轉身到出手,動作一氣嗬成,快無倫比。原來那一撮塵尾,瞧似馬鬃,其實是一種特彆金屬抽成的柔絲。這種金絲拂塵,可掃,可打,可纏,可拿,刀劍不斷,水火無傷:由於它聚能成束,散化一蓬,又有擾亂敵人之心神之效,使用者功力深厚,幾乎是奇門兵刃中,最具威力的一種。一場惡戰,終於啟端。一個出人意表的開始。蓄勢已久的金槍無敵,以及急於泄忿的虎刀段春,都沒有先動手。最後,先動手的人,反變成了天機道人,而動手的對象,居然就是胡八姑,這種演變當初誰想得到?不過如細細推敲起來,天機道人所作之抉擇,可說完全正確。胡八姑這女人,心如蛇蠍,她知道被下毒的這幾位天狼長老,她已得罪定了,事後縱然交出解藥來,也無法挽回已失去的人心。既然解藥換不回人心,她又何必還要交出解藥,救活眾人,豈不是為自己留下無窮禍患!反過來再想一想,如今才不過未牌時分,離太陽下山還早,這女人不管多毒辣,她自己的一條命卻還是要願意保全的。若是出其不意,一下逮住這女人,還愁追不出解藥來?就是退一萬步說,這女人強頑異常,寧死也不肯交出解藥,到時候捅幾刀出出氣,豈不也比白遭利用一場強得多?隻可惜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至少鐵頭雷公楊偉和黑煞手馬文雄,想法就跟天機道人不一樣。回天郎中狄兆官緩緩退去一旁,席地盤膝坐下,低頭默然不語。他既不受胡八姑要挾,向天狼會主動手,也不像天機道人一樣,找禍首胡八!”的黴氣,沒有人知道這位服下自製的毒藥,眼睜睜等死的回天郎中究竟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楊雷公和黑煞手馬文雄,則不約而同,雙雙飛身搶出,一齊大喝道:“牛鼻子你瘋了麼?你傷了八姑,等會找誰討解藥?”兩人口中發喊,伸手抓天機道人肩膀,意在阻止天機道人的攻擊。這兩位天狼長老,說起來也真是癡得可憐,愚得可笑。胡八姑的條件,是要他們幫助金槍無敵殺了天狼會主,才給他們解藥。他們幾個良知未泯,既然對天狼會主下不了手,便等於自行斷絕生路:胡八姑方麵既無通融之地,他們仍要護著這女人,究竟所為何來?這又是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如今院子裡三個人殺成一團,竟是天機道人在以一敵二,獨力奮戰楊雷公和黑煞手馬文雄!這一連串意外之變,不僅天狼會主為之錯愕不已,顯然亦為胡八姑所始料不及。不過,這些變化雖然使整個局麵改觀,但似乎並未影響這女人對全盤行事計劃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