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不得不以一聲乾咳打斷花六爺話頭,緩緩接著道:“這些現在不急,以後可以慢慢來,那女人當我臨離開時,曾交代了一件事,我還沒有告訴大哥。”花六爺道:“什麼事?”花人才道:“她說,為了提拔大哥來日在天狼會中的聲望地位,目下這段時期,她希望大哥最好能想個法子表現表現。”花六爺不假思索道:“這個當然”然後,他突然一怔,就像給自己這句話嚇壞了一樣,臉孔也跟著變了顏色。他眨著眼皮,提心吊膽地道:“難道她希望我帶幾顆首級過去,作為進身之階?”花人才搖搖頭道:“這個她倒沒有說。”花六爺神色稍稍鬆弛了些,忙接著道:“那麼,她要我如何表現?”花人才道:“她並沒有指定方式,隻是要大哥酌量情形,儘力而為。”花六爺點點頭,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因為這個條件並不苛刻。嚴格地說,這根本就不能算是一種條件。他向該會靠攏,便等於是該會的人,他既已成為該會的一員,當然應該處處為該會的利益著想!換句話說,即使血觀音不提到這一點,他為了表示誠意起見,也應許有點作為才對。可是,他能起什麼作為呢?下毒?放火?殺人?下毒,放火,他都沒有機會。殺人他不敢。就算他有這份勇氣,也找不到下手的對象。憑他的幾分玩意兒,他殺得了誰?老大高敬如,老三胡三胡子,武功全比他強;老四文結巴,算是較弱的一環,但也不見得就不如他花老六。至於公冶長和袁飛等人,他更是連邊兒也摸不著!花人才忽然輕輕一拍膝蓋道:“我想到一個法子了!”花六爺精神一振,忙問道:“你想到了什麼法子?”花人才道:“眼前就是一個建大功的好機會。”花六爺道:“什麼機會?”花人才湊近了些,低低地道:“公冶長那小子今晚不是要去太平客棧行刺麼?我們隻要送個消息過去,這小子便休想活著回來。小子是天狼會的頭號眼中釘,如能因而除去,咱們哥兒倆,豈非奇功一樁?”花六爺臉上的麻坑又問起了光亮。但他馬上又露出顧慮之色道:“消息怎麼送?你如果無緣無故的,再跑去太平客棧,難道不怕彆人懷疑?”花人才笑道:“我當然有我的辦法。”花人才並非胡亂誇口,他的確有他的一套方法。這個辦法是血觀音教給他的。血觀音最後吩咐他,若是有事需要聯絡,他隻須在如意坊大門口走動走動就行了。如今花人才就站在如意坊的大門口。他站在大門口乾什麼?借口太動人了。他說:由於胡三爺全家遇害,花六爺坐立不安,要他站在大門口等,說不定什麼時候六爺府上的府了也會突然趕來報訊。他一臉憂惶的神色,倒是逼真之至。隻不過他要等的人,並不是六爺府上的府了。他等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他也許完全不相識的人。這個人什麼時候才會出現?他要站在這裡等多久?如果是一張陌生的麵孔,當對方跟他打招呼時,他又怎能斷定對方是胡八姑那女人派來的人?還有,他跟一個陌生人打招呼,被這邊守門的家丁看到了,會不會起疑心?結果,事實已證明,他是白擔了這一場心事。那個人來了。來的這個人,並不是一張生麵孔,也沒有跟他打招呼使他左右為難。因為這個人不是彆人,正是先前太平客棧外麵的那個紅鼻子車夫。馬車夫當然離不開一輛馬車。現在這個紅鼻子就駕著一輛空馬車。馬車徐徐駛過如意坊,兩邊的窗簾,卷得高高的,這說明它的主人因為生意清淡,正在沿街兜攬顧客。兩人四目交接,彼此心領神會。花人才舉手摸摸耳根子,手藏肩後,曲指一彈,一個小小的紙團,悄沒聲息地飛進了空車廂。馬車慢慢地駛遠了。花人才也跟著轉身。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這將是多事的一夜,也將是蜈蚣鎮有史以來,最詭異,最離奇,最恐怖,以及最殘酷的一夜。很多人也許會因此一夜成名,從此以後,榮華富貴,享用不儘。同時,也一定會有很多人,將因此看不到明天升起的太陽!刻下尚在大廳中跟袁飛和薛長空密商大計的公冶長,他知不知道,在他尚未前往太平客棧之前,就已經有人為他掘好了墳墓呢?摸黑時分,花十八偷偷地溜出了如意坊後院門。她現在已是一身仆婦打扮。她這一身衣服,是從廚房裡燒火的張媽那裡借來的。因為她有一副苗條的身材,而張媽則是一個發福的女人,所以這一身衣服,並不如何合身。隻要遇上一個稍為細心的人,便不難一眼看出她這一身衣服是借來的。事實這也正是她要向張媽借衣服的原因,因為這樣方能引起彆人的疑心。如果她裝扮得惟妙惟肖,那最多將隻像一個偷了東西的下人,就引不起彆人欣賞的興趣了。公冶長的推斷果然沒有落空。花十八剛繞過牆腳,拐進左首的小巷子,身後便是遙遙綴上了一條幽靈般的人影。這人跟蹤的技巧,非常高明。他並不是亦步亦趨地盯著花十八,而是遠遠地藏身於黑暗中,直到花十八拐彎轉向,才一連幾個騰縱,從後麵悄悄趕上。他顯然自仗輕功高出花十八甚多,完全不擔心花十八轉一個彎兒後,會從他眼前突然消失不見。這一點他的確不必擔心。他的一身輕功,彆說隻是跟蹤一個身手平凡的花十八,就是換薛長空等人,無疑也是綽綽有餘。隻可惜他不知道,這全是彆人安排好了的:就像耍猴戲一般,很多人都正在欣賞他的表演。石庫上麵的刁鬥裡,有燈火一閃而滅。這是一個安全信號。它表示監視的敵人,已成功地為花十八引開。馱著朱裕的關漢山,瞥及這一信號之後,立即疾步出門,從相反的方向,往黑暗中的鎮尾奔去。花十八不負公冶長重托,她今晚的這個角色,的確扮演得很成功。隻是,有一件事她和公冶長也許都沒有想到。她身後的這一頭狼,誘上魚鉤之後,最後將如何甩脫?現在,花十八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當初,她曾問過公冶長,走出如意坊之後,她要溜去哪裡?公冶長的回答是:隨便溜去哪裡都可以,隻要能將暗中窺伺的敵人引開就行。當時貿然聽起來,公冶長這話好像並沒有說錯。不是嗎?你目的是誘開敵人,將敵人引去哪裡,又有什麼關係?如今,她才忽然發覺,事情顯然並不如公冶長說得那麼輕鬆。蜈蚣鎮隻有一條主街。如意坊接近鎮尾。她一走出小巷子,沒有任何選擇,隻有向鎮頭上走去。這條主街雖然相當長,但總有走儘的時候;一旦走完了這條街,又怎麼辦?長街兩邊,商店雖有數百家之多,雖然這些商店,她多半熟識,但是,以她一個女流之輩,尤其是在這種時候,她又能闖進哪一家去呢?她進入哪一家,便等於害了哪一家。即使她狠得起這副心腸,問題照樣無法解決。她進入一家商店或住宅之後,身後的這頭糧就會放她過去?花十八愈向前走,心裡愈是發慌。因為她愈走離如意坊愈遠,呼救的機會愈來愈少,危險也愈來愈大!她沒有回頭向後張望過。因為她知道,即使她回頭張望,她也不會發現什麼。但她肯定必然有人跟在身後。怎麼辦呢?她什麼辦法也沒有。目前惟一的辦法,便是繼續向前走。慢慢地走。希望在走完這條長街之前,能想出一個萬全的解厄之策。羊腸巷過去了。朝陽樓過去了。大德布莊又過去了。高遠鏢局和太平客棧也過去了。啊,糟糕!她的思路慢了一步,平白失去了一個自救的機會。她經過太平客棧時,為什麼不進去找虎刀段春呢?隻要找到虎刀段春,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她見了虎刀段春之後,並不需向虎刀段春求救,隻要說上幾句不相乾的話,一切就都太平了。不!甚至連話也用不著說,隻須走進虎刀段春房內,稍稍停立一會就行。因為跟蹤的金狼不會逼得太貼近,他不會聽到她對虎刀段春說了些什麼。他隻能遙遠監視,隻能憑猜想去猜測她來會晤虎刀段春的目的。虎刀段春也許會被她怪異的行動弄得一頭霧水,但那不關她的事。虎刀段春不是普通人,這位殺手應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他自己。她隻要讓跟蹤的金狼,誤以為她是個傳信使者就行了。然後,她相信,她再走出太平客棧,身後就不會有人跟蹤。對方將會把注意力移去虎刀段春身上。經過這一番轉折,虎刀段春的一舉一動,才值得他們密切關注!太平客棧已經走過了,重新回頭,是不是還來得及?花十八稍稍躊躇了一下,決定回頭。因為這是誰一的一個機會,長街已走完將近三分之二,這條長街上再沒有第二個虎刀段春。隻可惜彆人已不答應她這樣做。她身子還沒有完全轉過來,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突然搭上她的香肩耳邊,同時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久仰花姑娘的大名,咱們找個地方聊聊怎麼樣?”血觀音胡八姑是個很懂得享受的女人。這也許正是她雖已年近四十,看起來仍像一名花季少婦的原因之一。她很少喝酒,也很少吃辛辣的東西。她說過:隻有少吃刺激性的食物,才能保持肌膚細致。她穿的衣服很少。她說:穿衣服愈少,就愈能保持血脈的流暢。所以,她平時很少與外界接觸,原因便是為了穿衣麻煩。她也很少讓男人接近她。她說:將近四十歲的女人,正值虎狼之年,這段時期如果不知道節製,便會因放縱過度而變衰老。但這並不是說她對男人已失去興趣。她說的隻是節製。節製的意思,就是不浮濫;不浮濫的意思,便是要有所選擇。兵在精而不在多。因此,平常侍候她的男人,都是天狼會中,一些粗粗壯壯的小夥子。這些小夥子每隔半個月,才有一次機會。由於日常管理嚴格,這些小夥子誰也不敢另嘗異味,好不容易熬過了半個月,一旦挺戈上馬,差不多人人都似渴驥奔泉,勇不可當。胡八姑歡喜的就是這種男人。除了這些之外,這位血觀音還有一個保持年輕的要訣。那便是每天按時推拿。這是醜婢美美,和肥婢秀秀兩個丫頭的日課。兩婢推拿時,這位血觀音經常都是不著一絲一縷。這段時間之內,這位血觀音照例一律停止接見賓客以及會中弟子。但今晚屬例外。燭光柔和,檀香氳氤。胡八姑舒適地靠在一張涼竹逍遙椅上,她眼皮微微合閉,雙肩隨著醜婢美美的雙手十指輕輕顫動著,似已進入渾然忘我之境。她穿的是一件黑紗罩,雪白的肌膚,隱約可見,紗罩之內空無一物,比不著一絲一縷反為誘人。這是她每天推拿的時間。按照習慣,這段時間是不準閒人在場的,而今晚屋子裡則坐滿了一些神情驃悍,佩帶著各式長短兵刃的勁裝漢子。天狼長老鐵頭雷公楊偉也在座。一張皺皺的小紙片,經過一輪傳閱,這時又回到了楊雷公手上。這張紙片不大,上麵字也不多。“今夜公冶小子將前往太平客棧謀刺八姑,暗中接應者為薛姓小子,敬請提防,知名不具。”楊雷公接過紙片,又看了一遍,然後便仍然以一尊玉美人壓在茶幾上。胡八姑緩緩睜開眼皮,微笑著道:“這張紙條你們都看過了,各位可有什麼意見?”坐在近門口的一名黑臉漢子粗聲粗氣地冷笑道:“隻怕兩個小子不來,來了就叫他認識老子們的厲害!”這漢子是第十一號金狼,擅使一對流星錘,彆瞧他說話粗魯不文,論地位卻在已死去的金四郎之上。死去的金四郎,實際是第十二號金狼,“四郎”隻是一個臨時的代號,就像同時死去的潘大頭,曾被喊為“金狼一號”,實際隻是“八號金狼”一樣。“金四郎”那樣精明乾練,隻排了個第十二號,這漢子能被編為第十一號金狼,自然有他不可忽視的一套長處。胡八姑微微一笑道:“認識你的厲害?你有多厲害,你且說說看。”金十一郎的麵孔突然漲得通紅。他一度也是胡八姑的麵首。那是四五年前的事,後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這位金十一郎身體雖然精壯如故,但某一方麵的驍勇戰力,卻於一夕之間突告衰退。於是,這位金十一郎,也就從此退出了胡八姑的侍衛行列。如今胡八姑雖然隻是信口打趣他,但在這位金十一郎聽來,卻因前事不遠,一時觸及舊創,不禁為之大感慚窘。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怕就隻怕某方麵在女人麵前“抬不起頭來”。這位金十一郎本來心雄萬丈,隻被胡八姑語出無心,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搶白得完全失去了男人的氣概。可見這世界上,十個男人,有九個懼內,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這隻怪男人多數不夠“堅強”。如果男人不先自己顯示“軟弱無能”,試問女人又憑什麼敢騎到你頭上來?就在金十一郎臉紅發窘之際,另一名個子瘦小,有著一雙八字眉,手指不停地撫弄著腰際一根革帶的漢子,接著發話道:勺\姑,你看花人才這家夥,靠不靠得住?”胡八姑登時收斂起一副嬉戲之態,似乎對這名其貌不揚的瘦小漢子相當敬重。她向那漢子正容反問道:“苗長老是不是在這張紙條上看出了什麼破綻?”原來這漢子身材雖然瘦小,在天狼會中的名氣可大得嚇人。天狼八老中的多指先生苗箭,便是這位仁兄。黑道上的人物,被喊作先生的人,實在不多。這姓苗的綽號上級有先生兩字,據說是因為早年曾開過幾天村塾的關係。這位多指先生,手指頭不僅不比常人多,實際上還要少兩根。他的雙手,隻有八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