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爺用的是一種雙重激將法。它的前半段,是針對高大爺而發。等於跟高大爺簽下一份口頭契約:這胡子如果不是受了你的唆使,如果你不是他背後撐腰的人,等會我丁二若僥幸放平這胡子,你就沒有理由再跟我丁二為難!它的後半段,則是為了故意刺激胡三爺。他的目的是希望這位以暴躁知名的胡三胡子聽了這些話,會氣得火冒三丈,七竅生煙。他雖然自知不是這個胡子的對手,但這胡子如想收抬他,事實也沒有那麼容易。俗雲:殺人三千,自損八百。他不想打如意算盤,他隻想在氣血上湧之餘,功力打個折扣,來個兩敗俱傷。惻隱之心,人皆有知。他如果受了傷,高大爺一定不會再下毒手,說不定反而會因此救他一命!另一邊,已經離開座位的穿心鏢穀慈,當丁二爺和胡三爺針鋒相對之際,這位受聘於丁二爺的殺手,一雙眼骨碌碌地不停轉動,一隻右手也不期而然地慢慢移向腰際那隻飽鼓鼓的革囊。就在這位殺手的一隻右手將要觸及革囊的刹那,身後忽然有人和悅地道:“穀兄,這是他們七雄間的家務事,你我身為客卿,又何必跟在後麵傷這種不必要的和氣?”發話的人,是魔鞭左天鬥。魔鞭左天鬥發話時,雖然麵帶笑容,但一隻左手則已緊握在腰間的鞭柄上。他人姓左,用的也是左手。左手魔鞭!他跟穿心鏢穀慈站立的地方,相隔約莫八尺左右,這正是一根長鞭易發揮威力的距離。任何一名行家都不難一目了然,在這種有利的距離之下,穿心鏢穀慈若是不聽勸阻,隻怕他的穿心鏢不及掏出,左天鬥那黑黝黝的長鞭,就要像毒蟒似地纏上他的脖子了!穿心鏢穀慈扭頭瞟了魔鞭左天鬥一眼,臉上的神色雖然不怎麼好看,一隻手則已慢慢地又垂了下去。這一邊,丁二爺語音一落,高大爺和胡三爺果然雙雙中計。高大爺麵現怒容,沉聲冷冷地道:“你用不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實說:如果我高敬如想要你當場好看,你就是有十個丁二,也休想走出這座大廳一步!如今是老三找你問罪,自有他的理由;老三不是一個輕易受人唆使的人,他用不著彆人為他撐腰。各人的事,各人料理,今天隻要老三放過你,你就不必擔心這座大廳還有誰跟你過不去!”胡三爺更是暴跳如雷,緊接著大吼道:“奶奶的!誰笑話我?你說!我胡三今天劈了你,就算是我胡三氣量不夠,這至少也比你勾搭一個野女人,暗算自己兄弟的行徑要光明正大得多!”丁二爺陰陰一哼道:“難得難得,居然還知道自己的氣量不夠!嘿嘿嘿嘿。這麼多年來,我總算第一次聽你說了句人話。”這是一種斷章取義的辱敵法,若是換了彆人,自然不難在口舌上一下回敬過去。但是,這位胡三爺天生不是那種人。這位胡三爺除了在酒和女人方麵還算有一手外,一旦發起怒火來,就隻會拍台子,捋衣袖,罵粗話。火氣越大,話越粗野。他被丁二爺這一損,直氣得渾身發抖,連粗話也罵不出來了。丁二爺不放過機會,火上加油,又道:“光明正大?嘿嘿。什麼地方光明正大?我丁二一年來不到蜈蚣鎮兩次,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我根本就不認識。誰知道這女人不是你們買通了的?”胡三爺額暴青筋,突然狂吼一聲:“我操你祖奶奶的!”人隨聲起,一個箭步縱出,突然對準丁二爺麵前一拳擂了過去。胡三爺的身軀高大粗壯,比矮矮胖胖的丁二爺足足高出一頭有餘,這一拳以居高臨下之勢挾怒擂落,其威力自是不問可知。不過,丁二爺顯然並未為胡三爺這種駭人的氣勢唬倒。因為這正是他等待著的一刹那,胡三爺這一拳來勢雖然威猛,但無疑早在他意料之中。丁二爺一身功夫,都在兩條腿上。他練的是北派正宗十八彈腿。練彈腿的首要條件,必須下盤紮實穩重,他天生的矮胖身材,正好適合這種功夫。彆瞧他人長得又矮又胖,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好像十分吃力,但隻要拉開架勢,踢出他那十八路彈腿,你就會對這位丁二爺另眼相看了!不過今天的丁二爺,卻似乎並不打算施展他這一套看家的本領。這一點並不奇怪。因為他今天的對手是胡三爺。胡三爺的一身武功他既然清清楚楚,同樣的理由,他這套玩藝兒,胡三爺自然也摸得透透徹徹。胡三爺一拳攻過來,雖說是出於一時之衝動,但從對方塌腰進身的步法上,不難看出這胡子顯然已經提防到他的彈腿招術。這種情形之下,他如果仍以彈腿還攻,豈非愚不可及?大廳中鴉雀無聲。人人都在屏息注視看這場剛剛展開的搏鬥,就像在注視戲台上演出的另一個戲目一樣。大家的心情,也跟看一場戲差不多。除了樓上那些姑娘們,每個人的臉上,神色都很平靜。這一點,也並不奇怪。因為以今天在座諸人的身份閱曆來說,這一戰無論誰勝誰負,都算不上是個宏偉的激烈場麵。也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人對這一戰的勝負真正關心!如果一定要說有人關心,恐怕也隻有一個艾四爺。因為在這一戰中,倒下去的人如果是胡三爺,他將是第一個獲得好處的人。胡三爺的地盤再過去,便是他的地盤。少掉一個胡三爺,他跟丁二爺的形勢相等。丁二爺得罪了高大爺,無論勝負,都已完定?剩下來的好處,自是非他莫屬。不過,艾四爺對這一點並不抱得多大希望。他知道在這一戰中,倒下去的人,絕不可能會是胡三爺!倒下去的人果然不是胡三爺。倒下去的是丁二爺。丁二爺是自己倒下去的。因為胡三爺身軀高大,腳長腿快,在這種勢如奔雷的一擊之下,他無論朝哪一個方向閃開,都不是一個好辦法。最好的辦法,是原地倒下去。起手第一回合,便出現於這種場麵,當然不雅之至。然而,丁二爺不在乎這些。今天他已喪儘顏麵,多引起一陣譏消,對他並無多大損傷。如今對他最重要的是效果。他知道很多人寧死也不肯學他這種做法。他知道他這樣做,一定會使每個人都感覺意外;彆人感覺如何,他一點也不關心一他隻希望胡三爺最好也有這種感覺。他的希望沒有落空。胡三爺一拳揮出,一些正常化解招式,幾乎全考慮到了,他單單就是沒想到丁二爺會放棄抵抗,猝然向後倒下!如果他早知道丁二爺會來這一手,他這時隻須再上一步,一腳狠狠地踩下去,準能將丁二爺一肚肥腸跌得從口腔裡冒出來。但遺憾的是,他沒有想到。因為他沒有想到丁二爺會來這一手,所以當丁二爺倒下時,他一時收不住勢子,仍在繼續前衝。他的一隻左腳,提起、落下,踩下去的地方,雖然仍是丁二爺那個圓圓鼓鼓的大肚皮,但因出於身不由己,所得到的效果,也恰巧相反。丁二爺背背著地,雙肘反撐,力貫腰部,雙腿一更一蹬,突向胡三爺胯下蹬去!這一著雖不屬彈腿招式,但由於他在腿上下過苦功,這一下雙腿齊蹬,力道自是不比尋常。大廳中不少人忍不住發出驚呼之聲。胡三爺發覺上了惡當,一時又驚又怒。但是,形勢不饒人,這時他胡三爺縱有霸王舉鼎之勇,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了。總算這位胡三爺身手夠矯健,情知無法全身而退,隻得咬牙扭腰,避開下陰要害,而任由丁二爺雙腳蹬中他的左內股。要害是避開了,但這下可著實挨了不輕。隻聽騰的一聲,胡三爺身子歪向一邊,被踢起三尺來高,才又啪的一聲落了下來。胡三爺一條左腿雖然沒給踢斷,但在躍起後,腳步已是蹣跚之狀,褲管也滲出紅紅的一大片。丁二爺當然不肯就此罷手。他一骨碌跳起,像滾球般追過去,身子一矮,出腿如風,一腿又掃向胡三爺那條完好的右腿!現在他使的是真正的彈腿招數。因為他如今已沒有任何顧忌,這套彈腿已完全可以派上用場了。高大爺果然是個要麵子的人,他雖然眼看著胡三爺已落下風,依然端坐不動,沒有任何表情。負了傷的胡三爺,羞怒交集之下,活似一頭瘋虎。他勉強躲過了丁二爺的兩腿,不知道由於行動不便,還是突然間發了狠心,當丁二爺如車篷旋轉,繼續掃出第三腿時,這位胡三爺竟然不再閃避,反而張開雙臂,轉向丁二爺撲了過去。這一次輪到丁二爺吃驚了。他的功力在腿上,胡三爺的功力則在一隻手掌上,萬一被這胡子沾上身子,不論對方腿傷如何,對他都極為不利。所以,他一見胡三爺舍命撲過來,第一念頭便是避之大吉。丁二爺這個念頭其實轉錯了。如果胡三爺撲過來時,他能沉住氣,覷準對方心窩,飛起一腳踢過去,這一戰他便贏定了!隻可惜他一上來本有玉石俱焚的決心,不意占了上風之後,膽子反而小了起來。他忘了此刻是處身在一座空間有限的大廳中,並沒有太多的地方,可待回旋。他也忘了如今他是趁勝追擊的一方,他如果想躲避,必須先收回招式,在時間方麵,是否來得及?等他想到這些,已經遲了!因為他有退縮之意,掃出去的第三腿,無形中為之勁力大減,胡三爺雖被掃中,但身軀隻顛了一下,雙手便如願搭上他的雙肩。丁二爺大吼一聲,振肩想要掙脫?無奈胡三爺十指堅硬如鉤,一把捏牢,死死不放。丁二爺雙臂疼麻,漸漸失去氣力。由於胡三爺使勁下壓,他為了保持平穩,不讓自己跌倒,雙腿也因而失去活動能力。胡三爺嘿嘿冷笑道:“怎麼樣,肥豬,你還想不想老子那座玉礦?”丁二爺喘著氣,麵孔火紅,他知道自己是完定了。胡三爺冷笑著又道:“你不是一”丁二爺眼光一轉,突朝胡三爺身後大喝道:“快,小穀,打他腦袋!”胡三爺大吃一驚!現在他才突然想起,丁二爺手底下還有一個穿心鏢穀慈。這位胡三爺頭腦一向簡單,他隻想到丁二爺有個穿心鏢穀慈,就沒想到自己也有個魔鞭左天鬥。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穿心鏢穀慈如果想出手,魔鞭左天鬥難道是死人嗎?這位胡三爺吃驚之餘,竟然不加考慮,一下鬆開雙手,同時向一旁跳了開去。丁二爺死裡逃生,哪裡還肯放過此一千載難逢的機會,大肥伯一抖,手上已經多了一把鋒利的匕首。胡三爺受了潛意識驅使,一邊閃開身子,一邊扭頭察看。丁二爺一躍上前,趁其不備,一刀疾刺過去!胡三爺一眼瞥及穿心鏢穀慈垂手站在那裡,根本沒有發鏢之意,才知道又上了丁二爺一個大惡當。這次上的當,比上次更慘了。等他感覺不妥,丁二爺那把七寸的匕首,已齊柄送入他的後肋窩。胡三爺痛極大吼,一條右臂不期然隨著反摔出去。說來真是可笑,這位胡三爺正招未能奏效,如今無意中信手一摔,反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隻聽叭的一聲,他的財節竟不偏不倚地撞在丁二爺的鼻梁上。丁二爺臉開紅花,踉蹌後退。胡三爺麵孔扭曲,竟然一咬牙,拔出那支匕首,猛追數步,一下將匕首戮進了丁二爺的喉管。雖然演變出人意外,結果確無多大分彆,最後倒下去的,果然是丁二爺。一場鬩牆血戰,終告結束。大廳中靜悄悄的,仍然不聞一絲聲息。胡三爺望著丁二爺齜牙凸眼,帶著一臉能使人夜間發夢魔的表情,搖晃著向後倒下去,像是突然喝醉了酒似的,也帶著一身血汙,歪歪斜斜地向一旁絆了出去。魔鞭左天鬥,眼明手快,連忙上前一把扶住。高大爺手一揮,立刻過來幾名家丁,像戲後清場一般,有的移屍,有的掃地,有的則過去幫著魔鞭左天鬥將胡三爺攙出大廳。仍然窘迫地站在那裡,顯得有點進退失據的穿心鏢穀慈,則由總管公冶長含笑走過去揖讓還座。戲文演唱停止,飲宴照舊。美酒佳肴,繼續由家丁們一壺壺一盤盤地送上馬蹄形的條台。在主人高大爺和總管公冶長的頻頻舉杯勸飲之下,不消片刻,整座大廳中,便又充滿了一片笑語之聲。要不是親眼看到,誰會相信,就在不久之前,這兒曾發生過一場濺血橫屍的慘劇呢?當天晚上,萬花樓的盛宴結束之後,一個驚人的消息,跟著便在蜈蚣鎮上傳了開來。那是高大爺在散席之前所作的公布:不論何人,隻要能查出大前天那口棺材的來路,便可以馬上到高遠鏢局領取白銀一萬兩的賞格;查出放火的人,賞格加倍!消息一經傳出,全鎮為之轟動。很多黑道上的人物,本已準備離去,聽到這一消息之後,不禁又都紛紛留了下來。誰舍得放棄這種隻要鴻運當頭,說不定不費吹灰之力,就會發上一筆橫財的機會呢?第二天,鎮上的一些酒家和茶樓,以及鎮尾上的如意賭坊,全都生意興隆,倍勝往昔。因為大家都認為隻有在這種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才容易打聽到一些特彆的消息。由於人人都有這種想法,一些繪聲繪形的謠言,便告應運而生。有人說:“送棺材和放火的人,都是丁二爺收買的,如今丁二爺死了,這些人正計劃著要替丁二爺報仇。”所以,在這三兩天之內,蜈蚣鎮上可能還會有驚人的事故發生。至於這批報仇的人,人數有多少?落腳在哪裡?是什麼樣子的一批人?則沒有人能說得出個所以然來。也有人說:“丁二爺這次死得相當冤枉,送棺材和放火的人,其實是天狼會的傑作。花十八那女人將丁二爺一口咬定,事實上便是出於天狼會方麵的授意。天狼會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理由非常簡單:製造事端,削弱七雄實力,以便加以合作!”這一說,屬於老生常談。不過,這一說雖然不新鮮,但相信的人卻很多。有人甚至進一步指出,天狼會這次前來蜈蚣鎮主持大局的主腦,是該會的一名金狼長老;此人足智多謀,武功高不可測,而且精擅易容之術,故每次下手行事,均能不著痕跡。”這當然又是一篇廢話。對方既然精擅易容之術,行事不著痕跡,你這些消息。試問又是從哪裡打聽來的?以上這些謠言,雖然荒謬得不值識者一笑,但它們可著實替鎮上一些玩樂場所,帶來了一片畸形的繁榮。如意賭坊,便是一個例子。如意賭坊是高大爺的活財庫之一。這座賭坊之所以能夠財源滾滾,金蜈蚣高大爺的金字招牌,固然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麵主持人黑心老八的經營得法,亦屬功不可沒。這座賭坊計有三大特色:一、不賭假。二、不限注。三、賭場隨時負責大贏家的人財安全。尤其最後的這一項保證,深深受到賭徒所推崇。一個人走進賭場,輸了一文不能少,贏了則帶不出門,或是出門走不多遠,便有挨刀的危險像這樣的賭場,試問,還有誰敢光顧?在如意坊,你就沒有這些顧慮。在如意坊,隻要你不耍賴,隻要你有運氣,你即使贏個十萬八萬的,也用不著擔心會出意外。如意坊支付的銀票,夫洛道上任何一家銀號,均能十足兌現!贏了錢,可以自己帶著走,也可以指定一家銀號,存人你名下的賬戶。總之,隻要你認為哪種方式安全,賭場方麵無不遵命照辦。這些規矩,是黑心老八兩年前接手主持如意坊訂下來的。自從訂下這些新規矩,這座如意坊的營業,便告蒸蒸日上。黑心老八在高大爺麵前,也因此一躍而成為第一號紅人。沒有見到黑心老八的人,隻要一聽是黑心老八這個綽號,差不多便能在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大致的形象:高大粗壯的個頭兒,濃眉大眼,肩寬腰闊,大手粗腿,說話如打焦雷,敞開衣襟,全是一片黑漆漆的胸毛……誰要有這種想法,那就全錯了。事實上這位黑心老八長得比一個整天與書卷為伍的秀才要秀氣得多!這位黑心老八大約三十來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皮膚白皙,見人滿臉帶笑,永遠一團和氣。至於這位黑心老八是何出身?本來的姓名叫什麼?何以被喊“老八”?“什麼地方黑心”?大概隻有高大爺一個人清楚。而高大爺則從來也沒有在彆人麵前提過這位黑心老八的身世。高府上下人,則一律喊作八爺。每天黃昏前後,一向是如意賭坊的黃金時間。今天當然也不例外。黑心老八叼著一根象牙煙筒,斜靠在太師椅背上,緩緩地吸著旱煙。椅旁兩邊的小茶幾上,分彆放滿了精致的果點,在工作時間內,這位八爺,向來滴酒不沾。這是樓上靠近樓梯口的一個小房間。黑心老八每天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消磨在這個小房間裡。這是一個沒有房門的房間。代替房門的,是一副竹簾。竹簾是特製的,隔著竹簾,外麵的人無法看到房內的情景,而坐在房裡的人,卻可以透過簾縫,將樓下大廳中的活動儘收眼底。每天,樓下大廳中不管進來多少賭客,黑心老八隻須隨便瞄上幾眼,便不難將形形式式的客人分成若乾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