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恩和我對視著,同樣的警覺。我們覺得準是有人出事了,要麼是那個從俄克拉何馬九-九-藏-書-網州來的印第安人(他叫阿倫·比特伯克,不過我們管他叫……酋長,照哈裡·特韋立格的話講,叫羊奶酪酋長,因為哈裡覺得,比特伯克聞起來就這個味),要麼就是那個被我們稱作“總統”的家夥。不過布魯托爾笑了起來,於是我們趕緊去看發生了什麼。E區的笑聲就像教堂的一樣,是不正常的。老嘟嘟是那時候推食品車的老關係,他已經推著一車神氣的美食來過了。布魯托爾囤了一晚上的貨:三份三明治,兩瓶汽水,還有一些圓餡餅,一盤土豆沙拉(這肯定是嘟嘟從監獄廚房裡偷偷拿來的。對他而言,這有點太過分了)。布魯托爾麵前是一本攤開的日誌,他居然沒把東西灑上去還真算奇跡了。當然了,他剛開始吃。“什麼?”狄恩問道,“這是什麼?”“州議會準是鬆開了錢袋,今年要再雇個監獄看守了,”布魯托爾說著,還在笑,“瞧那邊。”他指了指,我們看到了那隻老鼠。我也笑了起來,狄恩也笑了。確實不由得人不笑,因為那老鼠的樣子就像一個得一刻鐘巡視一次的看守:這個小小的、毛茸茸的看守正在確保不讓任何人逃跑或自殺。它在綠裡上朝我們快步走來,腦袋轉來轉去,好像在監視著牢房,接著它還會往前一衝。實際上,儘管叫喊聲和笑聲不斷,我們聽到那兩個現押犯人正在打呼嚕,這就更滑稽了。這純粹是一隻普通的棕色老鼠,除了似乎在巡視牢房的樣子。它甚至走進了一兩間牢房,敏捷地在低矮的鐵柵欄上跳躍著,我想,很多關押犯都會嫉妒它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犯人。當然了,囚犯們總是想逃出來的。那隻老鼠沒有走進任何一間住人的牢房,它隻挑空著的進。最後,它差不多走到我們站的地方,我一直等著它折回去,但是它沒回頭,它壓根不怕我們。“老鼠這個樣子朝人走過來可不正常,”狄恩說著,有點緊張,“也許它瘋了。”“哦,老天,”布魯托爾說著,滿嘴的鹹牛肉三明治,“這是隻老鼠行家,是鼠人,你看它嘴角的白沫,是鼠人吧?”“我根本看不到它的嘴巴,”狄恩說,我們都笑了起來。我也看不到它的嘴巴,不過我能看到它那黑溜溜的小眼珠子,我覺得它們看上去並不瘋狂或躁動不安,而是充滿了好奇和智慧。我處死過人,處死過據說有著不死的靈魂的人,可是他們看上去比這隻老鼠蠢多了。老鼠急匆匆地沿著綠裡跑到離值班桌不到三英尺的地方……那桌子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特彆,不過是那地方中學老師常用的桌子。老鼠就在那裡停下,把尾巴卷到爪子周圍,樣子就像老夫人整裙子一樣端莊。我突然停住不笑了,刹那間,我感到一種滲入骨髓的寒意。我想說,我自己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感覺。誰都不願當眾顯出荒誕滑稽的樣子,可是我卻真的是這樣,如果我能把真相告訴旁人,我想我會說的。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老鼠,覺得自己根本不是看守,隻是另一個被定了罪、判了刑的犯人。我依然拚命勇敢地仰望著桌子,那張桌子在那老鼠看來似乎有幾英裡高(就像我們總有一天要麵對的上帝的審判席),而桌子後麵端坐著聲音低沉、穿藍外套的巨人們。那些巨人不是用BB槍(一種射擊子彈的直徑為0.18英寸的霰彈獵槍。)射擊我們,就是用掃帚打我們,設陷阱害我們。當我們小心翼翼地爬過那個“勝利者”字樣,去啃那個小銅盤上的奶酪時,那些陷阱會讓我們把脊梁摔斷。值班桌旁沒有掃帚,不過有一個滑輪拖把桶,拖把還放在絞乾架上,在和狄恩一起坐下來處理那箱記錄前,我剛擦洗完那條綠色亞麻油地氈,打掃過所有六間牢房。我看到狄恩準備抓起拖把揮一下,就在他手指剛接觸細細的木把手時,我碰了碰他的手腕,說:“隨它去吧。”他聳聳肩,把手縮了回去。我覺得他和我一樣,並不真想用拖把去打它。布魯托爾從鹹牛肉三明治上撕下一角,放在桌子前,用兩個手指輕輕地夾著。老鼠仰望著,看上去非常興奮,好像很清楚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許是的;我能看到它的胡須抽搐著,鼻子扭動著。“哦,布魯托爾,彆!”狄恩喊道,然後看看我,“彆讓他這麼做,保羅!如果他要喂那該死的家夥的話,我們就可以給所有四條腿的東西舉歡迎牌了。”“我隻是想看看他會怎麼做,”布魯托爾說,“是出於科學興趣。”他看著我,我畢竟是頭兒,就算在這種小事上。我想了想,聳聳肩,不管怎麼說,這不是什麼大事。其實,我也有點想看看他究竟會怎麼做。嘿,他吃了,這是天性。畢竟是蕭條時期。不過他吃的樣子把我們迷住了。他靠近那小塊三明治,繞著食物嗅來嗅去,然後像小狗玩遊戲似地端坐在三明治前,一把抓過來,把麵包掰開,取出肉。他表現得如此慎重和機警,就像人們在中意的飯館裡就著上好的烤牛肉大餐大快朵頤一樣。我從沒見過動物如此的吃法,甚至連訓練有素的家狗都做不到。而且,他吃東西的過程中,眼睛始終沒離開我們。“這隻老鼠要麼很聰明,要麼就是餓瘋了,”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是比特伯克,他已經醒了,此時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鐵欄邊,赤裸的身上隻穿了條鬆鬆垮垮的拳擊短褲。他右手中指和食指關節間夾著一根自己卷的紙煙,鐵灰色的頭發編成辮子垂在肩膀上,肩部肌肉以前可能很健壯,現在卻開始鬆軟了。“你們印第安人關於老鼠有什麼至理名言,酋長?”布魯托爾邊問邊看著老鼠吃東西。看到老鼠用前爪利落地抓住那點鹹牛肉,並不時地把肉翻轉著,不時瞥上幾眼,似乎對那片肉充滿崇敬和欣賞,我們都被迷住了。“沒有,”比特伯克說,“我曾聽說有個勇敢的人擁有一副他號稱是用老鼠皮做的手套,不過我可不信。”他笑了起來,好像這完全是個笑話,說完就離開了鐵欄。他再次躺了下去,床鋪隨之吱呀作響。那仿佛是老鼠要離開的信號。它吃完了爪子裡的東西,聞了聞剩下來的(基本上是塗過了黃色芥末的麵包),然後回頭看看我們,好像要把我們的臉記住,沒準下次會再碰上。接著,它轉過身,沿來路匆匆地跑開了,這回可沒再去巡視牢房。它的匆忙讓我想到了《愛麗絲漫遊奇境》裡的那隻兔子,不禁笑了起來。老鼠沒在禁閉室門口停留,就從門簷下消失了。禁閉室的牆是軟的,專門關押那些腦袋發軟的家夥(指腦子出問題(鬨事)的犯人。)。在不需要這間屋子發揮它應有功能的日子裡,我們就把清潔工具放在那裡,那裡還有一些書(大多是克萊倫斯·穆爾福德寫的西部故事,隻有一本書,它隻在特殊情況下出借,上麵的故事有很多插圖,裡麵有波派、布魯托爾,甚至還有漢堡包魔王溫皮,他們輪流和奧莉弗·奧伊爾(這幾個都是當時一部有色情內容的漫畫書中人物。)搞)。除了這些,還有幾樣美術用具,包括蠟筆,德拉克羅瓦後來拿它派了很好的用場。九九藏書他已經不再給我們惹麻煩了,要知道,這是更早一些的事情。禁閉室裡還有一件沒人想穿的外套,是白色的雙層帆布縫製的,背上有紐扣、搭袢,以及扣環。我們都知道該怎樣把問題兒童套進那件約束衣。這些迷路的孩子,他們一般不大做出暴力舉動,不過一旦做了,夥計,你可來不及扭轉局麵。布魯托爾伸手從書桌抽屜裡拿出那本蒙著厚厚皮書套的書,書的封麵上印著燙金的“訪?99lib?客”二字。通常,這本書會在抽屜裡放上數月。當某個犯人有訪客時(除了律師或牧師外),他會到食堂外的那間屋子去,房間就是會客用的,我們稱它為“拱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取這名字。“老天,你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嗎?”狄恩·斯坦頓問道,他目光透過眼鏡鏡片的上沿,注視著布魯托爾,看他打開了那本書,堂而皇之地翻閱著幾年來這些已死了的囚犯的訪客記錄。“按19號規定,”布魯托爾說著翻到了當前記錄。他拿起筆,舔舔筆尖(這可是他改不了的壞習慣),準備寫字了。19號規定清楚地提到:“每個到E區的訪客要出示一張黃色的經行政部門批準的通行證,並務必進行登記。”“他瘋了,”狄恩對我說。“他沒有出示通行證。不過,這次我就放過它了,”布魯托爾說著又舔舔鉛筆頭,祝自己好運,然後在“入區時間”欄下麵填上了“晚上9時45分”。“是啊,乾嘛不呢,大老板們沒準會給老鼠破例的,”我說。“他們肯定會的,”布魯托爾應和著,“缺錢唄。”他轉身看看書桌後牆上掛著的鐘,然後在“出區時間”欄寫上“10點01分”。這兩個數字中間的空白留得很多。是“訪客姓名”欄。布魯特斯·豪厄爾使勁想了片刻(也許是在動用他有限的拚寫能力,我敢肯定,他腦袋裡早有詞彙了),認真地寫下“汽船威利”。那時候,大多數人都這麼稱呼米老鼠。這是因為在第一部有聲卡通片裡,他轉動著眼珠子,到處顛著屁股,在輪船的操舵室裡拉響了汽笛。“行了,”布魯托爾說道,啪地關上了書,把它放回抽屜,“完事了。”我笑了,不過狄恩對事情總是不免會嚴肅以待,哪怕他知道這是玩笑)他皺著眉頭,生氣地擦拭著眼鏡片。“如果有人看見,你會有麻煩的。”他再次顯出猶豫的樣子,眯著近視眼睛四處看看,好像期盼看見牆上長耳朵似的。他說:“像珀西·韋特莫爾這號子誰惹了他就讓誰死得很難看的家夥就會的。”“呃,”布魯托爾說,“等哪天珀西·韋特莫爾把細腿放到這張桌子後頭,我就走人。”“用不著了,”狄恩說,“如果珀西把事情向有關人士抖摟了,他們早就拿你在訪客登記簿上開玩笑的事把你給炒了。珀西會這麼做的,你也知道他會的。”布魯托爾惡狠狠地瞪著眼,什麼都沒說。我猜想,後來,就在那天晚上,他會把寫下的東西擦掉的。他不擦,我也會去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