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1)

空椅子 傑夫裡·迪弗 2984 字 1個月前

林肯·萊姆喃喃說:“我不相信。”他剛剛和狂怒不已的露西·凱爾通過電話,知道薩克斯在赫伯斯橋下朝一位警員開了幾槍。“我不相信。”他又低聲對托馬斯重複了一次。助手托馬斯是處理傷殘身體和因身體傷殘而造成精神崩潰的專家。但這次是完全不同的問題,比他以往遇到過的情況更糟,而他隻能說“絕對搞錯了,一定是。阿米莉亞不會這麼做。”“她不會。”萊姆喃喃說,這次是對班尼說的,“完全不可能,連存心嚇唬他們都不會。”他告訴自己,她絕不會開槍射擊自己人,就算想嚇他們也絕不會開槍。同時,他也在思索開槍的會是哪個鋌而走險的人,想象他們所麵臨的極大危險。(哦,薩克斯,你為什麼非要這麼衝動倔強?你為什麼非要這麼像我?)貝爾在大廳那邊的辦公室裡。萊姆聽見他在通電話,柔聲細語地安撫電話那端的人。他猜警長的太太或家人一定不習慣他這麼晚還不回家——在田納斯康納這種小鎮,警察辦案通常不需要費太多力氣,很少有像加勒特的案子這樣要花費這麼多時間。班尼·凱爾坐在顯微鏡旁,粗大的雙臂交疊在胸前,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地圖。跟警長不同,他沒有打任何電話回家。萊姆猜想他可能沒有老婆或女友,也許他會傾其一生都投入在科學研究和神秘的海洋裡。警長掛斷電話,走回研究室。“你還有什麼新主意,林肯?”萊姆朝證物表點點頭。次要犯罪現場——磨坊/褲子上的棕色斑點毛顫苔泥土泥煤苔果汁紙張纖維臭球糖莰烯酒精煤油酵母粉/他重複一遍目前已知瑪麗·貝斯被囚禁處所的特征。“在通往那地方的路上有一個卡羅來納彎,或許那間屋子就在卡羅來納彎旁邊。他在昆蟲書上標注出的重點有一半都和偽裝有關,而他褲子上的棕色塗料是樹乾的顏色,所以那個地方很可能在森林裡或是森林邊緣。莰烯燈是一八〇〇年左右的,因此那個地方應該很古老,可能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除此以外,其他證物就沒什麼幫助了。酵粉可能是從磨坊沾來的。紙的纖維可能來自任何地方。至於果汁和糖,應該是加勒特帶在身上的食物和飲料。我就無法——”電話鈴聲響了。萊姆抬起無名指,按下電話控製器,接起這個電話。“喂?”他朝麥克風說。“林肯。”他立即認出這個柔和、疲憊的聲音,是梅爾·庫珀。“有什麼發現嗎,梅爾?我需要好消息。”“希望這算是好消息。你不是找到一把鑰匙嗎?我們整晚都在比對檔案資料庫裡,終於找到它的來源了。”“是什麼?”“那是一把由麥佛森豪華車屋公司製造的拖車屋的鑰匙。這種拖車屋的生產時間是從一九四六年到七十年代初。這家公司現在已結束營業,但根據手冊和鑰匙上的序號,你這把鑰匙是某輛在一九六九年間生產的拖車屋鑰匙。”“有關於這輛拖車屋外觀的描述嗎?”“手冊上沒有圖片。”“該死。告訴我,這種車是停在拖車場供人居住,還是會被拉著像溫尼貝戈族人一樣到處跑?”“我猜是住在裡麵的那種。這種車的規格是八英尺乘二十英尺,不適合被拉著到處跑。而且,它沒有動力機組,得掛在彆的車輛後麵才能移動。”“謝謝你,梅爾。你可以好好睡了。”萊姆切斷電話。“你覺得如何,吉姆?這附近有拖車場嗎?”貝爾警長露出迷惑的表情。“十七號公路和一百五十八號公路沿線上有好幾個。但那些都離加勒特和阿米莉亞的位置有段距離。而且那裡人很多,很難躲在那種地方。要派人去那裡查看嗎?”“離這兒有多遠?”“七八十英裡。”“不用了,加勒特可能在森林裡找到一輛廢棄的拖車屋,然後據為己有。”萊姆看著地圖,心想:這輛車可能停在方圓上百英裡野外的任何地方。他又想到:這少年的手銬被解開了嗎?他搶到薩克斯的手槍了嗎?她現在是否會先去睡一覺,由加勒特守夜,而加勒特就在等待這個她睡著失去意識的機會。他起身,靠近她身邊,舉起一塊大石頭或一個黃蜂窩……焦慮在他心頭衝撞。他把頭往後一仰,聽見骨頭發出哢的一聲。他僵住了,擔心那和殘存神經相連的肌肉偶發的痙攣對他像酷刑般的折磨。這實在很不公平,在同一種傷害下,你的身體大部分都麻痹了,卻有少部分神經仍有感覺,剛好讓你去感覺這種令人痛苦難忍的震顫。這次雖然並不痛苦,但托馬斯還是從萊姆臉上的表情看出了端倪。托馬斯立該說:“林肯,你可能出現什麼症狀了……我要給你量血壓,然後你該馬上睡覺休息,彆跟我囉嗦。”“好,托馬斯,好九九藏書。讓我再打一個電話就行。”“看看現在幾點了……還會有誰沒睡呢?”“誰還沒睡並不重要,”萊姆虛弱地說,“重要的是,誰大概該醒了。”午夜,沼澤區。昆蟲在鳴叫。偶爾有幾隻蝙蝠和貓頭鷹飛過。冷月如霜。露西和其他幾位警員走了四英裡來到三十號公路,那裡已有人搭好營地等待他們。貝爾動用影響力,“征用”了弗雷德·費舍·溫貝哥尼家族的車輛。史蒂夫·法爾把車開到這裡和搜索小組會合,為他們提供一個過夜的地方。他們走進這個狹窄的處所。傑西、特瑞和奈德饑腸轆轆地大嚼法爾帶來的烤牛肉三明治,露西卻隻喝了一瓶水,對食物碰都沒碰。法爾和貝爾還很體貼地為每個搜索小組成員帶來一套乾淨的製服。她之前已打電話回去告訴吉姆·貝爾,說他們追蹤這兩個人到一幢金字塔形的度假小屋,這間屋子有被人入侵的跡象。“應該沒錯,他們似乎曾在裡麵看過電視。”但天色已黑,無法再追蹤下去,於是他們決定等到黎明再繼續行動。露西拿起乾淨的衣服,走進浴室。在這個小小的淋浴間裡,她讓微細的水流灑遍全身。她先從頭發開始,洗了臉、脖子。然後,和往常一樣,她猶豫了一下,才用雙手很快地擦洗了扁平的胸部,摸到凸起的疤痕,緊接著毫不遲疑地移向腹部和大腿。她又一次反思自己為何如此討厭矽膠或整形手術。醫生說,可以從她的大腿或臀部抽出脂肪,移到胸部重建。就連乳頭都可以重做,要不就用刺青的方式來遮掩。原因是,她告訴自己,那是假的。因為那不是真的。但是,那又怎樣,有什麼關係呢?可是,露西看看林肯·萊姆,心想:他不也是個不完整的人嗎?他的腿和手都是假的——由輪椅和控製器替代。而且,一想到他,就使她想到阿米莉亞·薩克斯,憤怒的火焰又在她心中熊熊燃起。她把這些思緒拋開,擦乾身體,穿上T恤,無意中想起她放在客房化妝台抽屜裡的胸罩。早在兩年前她就打算把它們都扔掉,但為了某種理由,一直沒這麼做。接著她穿好製服上衣和褲子,走出浴室,看見傑西正好掛斷電話。“有什麼消息?”“沒有,”他說,“他們還在分析證物,吉姆和萊姆都在。”露西搖搖頭,拒絕傑西遞來的食物,徑自在桌邊坐下,掏出佩槍。“史蒂夫?”她呼喚法爾。這位留平頭的年輕人從報上抬起頭,揚揚眉毛。“你帶來我要的東西了嗎?”“帶了。”他把手伸入箱子裡翻找,交給她一盒黃綠相間的雷明頓子彈。她退出手槍彈匣,取出舊的圓頭子彈,換上了新子彈——這種子彈的彈頭是凹陷的,阻力較大,在射入人體時能對組織造成較大傷害。傑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露西知道他有話想說。他忍了一會兒才九九藏書開口,“阿米莉亞不是恐怖分子。”他說,把音量壓得很低,隻想讓她一個人聽到。露西放下手槍,直瞪著他的雙眼。“傑西,所有人都說瑪麗·貝斯在海邊,但最後竟然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所有人都說加勒特是個笨蛋,但他卻像蛇一樣狡猾,連續騙了我們五六次。我們再也無法確信任何事了。也許加勒特在某個地方藏有槍械,也許已計劃好正等著我們一掉進他的陷阱就除掉我們。”“可是阿米莉亞和他在一起,她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阿米莉亞是他媽的叛徒,我們完全不能信任她。聽好,傑西,當你發現她沒在那條船底下時,我注意觀察了你臉上的表情,那時你鬆了口氣。我知道你認為自己喜歡她,也希望她能喜歡你……不、不,讓我說完。但畢竟她把殺人犯劫出監獄,就算遊向那條船的不是奈德而是你,阿米莉亞也會同樣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擊。”他想要辯解,但她冰冷的目光讓他住了嘴。“像她這樣的人很容易使人迷惑,”露西又說,“她長得美,又來自陌生的地方,來自異鄉……但她不了解這裡的生活。她不了解加勒特。可你了解他,那個變態小子,即便現在他還沒發動攻擊,但那也隻是僥幸而已。”“我知道加勒特很危險,這點我不否認,但我想到的是阿米莉亞。”“我想到的是黑水碼頭區的所有居民。如果我們這次抓不到他,那小子可能在明天、在下星期或在明年,計劃殺掉任何人。到時如果他真的這樣做,都得‘歸功’於阿米莉亞。現在,我隻想知道我還能不能相信你?如果不能,就請你馬上回去,我叫吉姆派另一個人來接替你。”傑西轉頭瞟了彈盒一眼,又回過來看著她。“你可以,露西,我是值得信賴的。”“很好。你最好說到做到。因為隻要天一亮,我就要開始追蹤,把他們帶回來。我希望能活捉他們,不過,我告訴你,這得依當時的情況而定。”瑪麗·貝斯一個人坐在木屋裡,已精疲力竭,卻又害怕自己睡著。她覺得四麵八方都有聲音。她不敢坐在沙發上,擔心坐得太久會不小心鬆懈地睡著了,怕醒來時發現那個傳教士和湯姆已從窗戶窺視過,破門而入。所以她隻敢坐在一張餐椅上,這種椅子像磚頭一樣硬。四處都是聲音……屋頂、前廊、森林裡。她不知道現在幾點。她害怕得不敢按下手表上的燈光按鈕,神經緊張地擔心手表的光線會引來攻擊者。筋疲力儘。她已累得沒力氣再想一遍整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再想一次她事前該如何防範。她看向窗外,木屋前的空地現在已完全漆黑一片。這扇窗子就像一個框架,圈住了她的命運;誰會在窗前的空地上出現?是來殺她的人?還是來救她的人?她凝神靜聽。那是什麼聲音?樹枝摩擦聲?還是火柴擦火聲?樹林裡的光點是什麼?是螢火蟲?還是營地燈火?那是誰在動?是一隻鹿聞到山貓氣味而拔腿狂奔?還是傳教士和他朋友已在營火堆旁喝完酒吃完肉,現在正躡手躡腳行進在森林中,準備來找她發泄身體的另一種欲望?瑪麗貝絲得不出結論。今夜,在這個充滿生命的地方,她隻感覺到一片模糊。你發現了古代殖民者的遺物,但你懷疑或許你的理論完全是錯誤的。她的父親死於癌症,曆經了一場漫長、折磨人的死亡。醫生說死亡是必然,但你認為:也許不是。那兩個男人就在森林裡,計劃把你先奸後殺。但也許不會。也許他們放棄了。也許他們喝了太多月光酒,醉了。要不,也許被可能的後果嚇到,覺得更簡單、更安全的方法是回去找他們的胖老婆或摸長滿繭子的手,而不是實施先前計劃好的對付她的方式。一陣巨響劃破夜空,把她嚇了一大跳。是槍聲。好像來自她剛才看到火光的地方。過了一會兒,第二次槍聲響起。這次更近了些。在恐懼中,她呼吸沉重,雙手緊緊握住砰槌。她不敢看向漆黑一片的窗戶,又不敢不看。唯恐看見湯姆蒼白的臉慢慢出現在窗框上,獰笑著。我們會回來的。風力變強了,吹彎了樹枝,灌木,草叢。她以為聽見一個人的笑聲,這聲音迅速消失在空蕩蕩的空氣中,就像威本密克族的神靈呼喚。她以為聽見一個男人的叫喊聲:“給我等著,給我等著……”但也許不是。“聽見槍聲了嗎?”瑞奇·卡爾波問哈瑞斯·托梅爾。他們圍坐在一個已熄滅的營火旁。在精神緊繃的狀態下,他們完全不像平常狩獵旅行時那樣喝個爛醉。拋開平日喝酒的習慣,月光酒在此時似乎已不具任何魅力。“是手槍,”托梅爾說,“口徑很大,十毫米或點四四、點四五的自動手槍。”“放屁,”卡爾波說,“你根本沒法判斷是不是自動手槍。”“可以,”托梅爾講起道理,“左輪手槍聲音較大,因為彈膛和槍管間有空隙。這是一定的。”“以目前的空氣濕度和夜間的情況判斷……我猜槍聲大概來自四五英裡之外的地方。”托梅爾歎口氣,“真希望這件事快點結束,我已經受夠了。”“我知道,”卡爾波說,“在田納斯康納還比較容易,現在的情況變得複雜多了。”“該死的蟲子。”托梅爾說,拍死一隻蚊子。“你想這麼晚有人開槍是怎麼回事?快點兒想。”“爬進垃圾堆的棕熊,鑽進營帳的黑熊,搞上某人老婆的男人。”卡爾波點點頭。“看,西恩睡了。這家夥隨時隨地都能睡。”他踢了一下餘燼,讓火快些冷卻。“他是因為嗑了藥。”“是嗎?我怎麼不知道?”“這就是他為什麼隨時隨地都能睡的原因。他的行為很可笑,你不覺得嗎?”托梅爾問,瞟了一眼這個瘦小的男人,好像他是一條在打盹的蛇。“我更喜歡弄不懂他的時候。現在他這麼嚴肅,真把我的屎都嚇出來了。看他拿槍,真像抱住自己的老二的樣子。”“你說的對極了。”托梅爾低聲說,轉頭看著那陰暗的森林。凝神幾分鐘後,他歎口氣說:“嘿,你還有吃的嗎?我要趁活著好好吃一頓。還有,把你手邊那瓶月光酒遞給我。”阿米莉亞·薩克斯聽見槍聲,睜開眼睛。她看向拖車屋臥室,加勒特正睡在床墊上。他沒聽見那聲巨響。緊接著,又一聲槍響。為什麼有人在深夜開槍?她納悶。這兩聲槍響使她想起河裡發生的事件——露西和其他人朝小船射擊,以為薩克斯和加勒特躲在船下。她仿佛看見在震耳欲聾的霰彈槍聲中,四濺的水花飛射向空中的景象。她側耳傾聽,但再也沒有槍聲傳來,隻剩下呼呼的風聲。當然,還有蟬鳴。很快,她的腦海又被槍聲響起前她所思考的事占據了。阿米莉亞·薩克斯先前在想的,是一把空椅子。不是佩尼醫生的治療方法,也不是加勒特告訴她的有關他父親和五年前的那個恐怖的夜晚。都不是,她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把椅子——林肯·萊姆那張紅色的“暴風箭”輪椅。畢竟,這是他們之所以來到北卡羅來納的理由。萊姆甘冒一切危險,願以他所剩的健康,以他和薩克斯在一起的生活來做賭注,隻求能脫離那把輪椅。把它拋在身後,丟棄空置。然而,當她睡在這個廢拖車屋裡,和一個重罪犯一起,孤獨地忍受自己的肉搏時刻,阿米莉亞·薩克斯終於承認——讓她真正深感憂心的,是萊姆堅持要動手術。當然,她擔心他可能死在手術台上,也擔心手術的結果會使他變得更糟。甚至,她還擔心手術完成而他的情況仍沒有半點改善,他會陷入更深的沮喪深淵。但這都不是最令她害怕的事,不是她費儘一切努力想阻止手術進行的原因。不,都不是。最令她感到害怕的是——手術可能會成功。哦,萊姆,難道你不明白嗎?我不希望你有任何改變,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如果你和正常人一樣,那我們的未來會變得如何?你說:“薩克斯,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但那個“我們”是基於我們現在的樣子:我、我充血的指甲、我所渴望的移動、不斷移動……你、你受傷的身體、你那比我的雪佛蘭汽車還快的睿智思維。是你的心智深深地吸引著我,這一點即使是最激情的戀人也比不上。假如你變回正常人,情況會如何?當你自己又有了手,有了腳,萊姆,那時你怎麼會還想要我?為什麼還需要我?我會變得可有可無,我隻是個有點刑事鑒定天分的巡警。你會遇見另一個女人,和過去曾背叛你的女人一樣——另一個自私的妻子,另一個有婚姻的戀人——你將漸漸遠離我,就像露西的丈夫在她手術後遠離她一樣。我隻要你現在的樣子……這種自私的想法確實嚇人,令她渾身戰栗。但是,她卻無法否認。留在你的輪椅上,萊姆!我不要它變空……我要和你在一起生活,一成不變的生活。我想和你生孩子,等孩子長大,他們也會認為你實際就是這個樣子。阿米莉亞·薩克斯發現自己正眼睜睜地盯著黑色的天花板,於是閉上了眼睛。然而,過了一個小時,外麵的風聲和腹部鼓膜奏出如單音小提琴的蟬聲,才終於使她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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